莫太齊
摘要:轉型時期,治理取向演變折射了中國政府治理體制轉型的深層張力。通過梳理自分稅制以來討論中國政府治理的重要研究,歸納出三種討論中國政府治理的不同路徑:利益取向,其研究聚焦于財政體制與地方政府行為;權威取向,其研究主要圍繞“權威體制與有效治理”這一范疇;歷史取向,其研究著重揭示帝國治理的名實邏輯。由此發現,技術治理不必然意味政府治理的理性化,其理性化說辭背后依舊延續了“總體支配”精神與非正式治理機制。伴隨財政資源項目化改革而來的集權效應,技術治理強化了地方政府的軟預算約束傾向,繼而引致政府治理在權威體制與有效治理上的深層矛盾。本質而言,正因為政治體制的合法性訴求與官僚體制理性化的互相推動,利益取向與權威取向的治理研究可以并存。歷史取向的研究是在價值層面對政府治理研究的深入,并嘗試從社會史與觀念史角度厘清中國傳統社會中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關系及其民情。
關鍵詞:政府治理;治理取向;技術治理;總體支配;名與實
中圖分類號:C91-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5103(2020)15-0079-18
The Reflections on the Studies of Governance Mechanisms in China: Theoretical Advances and Empirical Research
MO Taiqi
Abstract:During the transition,the governance orientation reflects the deep tension of governance system transition.This paper tries to trace the research lines on state governance since taxsharing reform.According to their underling research questions and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three approaches can be outlined as:(1)interest orientation,focusing on the centralizing fiscal system and the behavior pattern of local government ;(2)authoritative orientation,focusing on the category of,“authority system and effective governance”;(3)historical orientation,putting emphasis on relations of Name and Reality in empirical governance.In light of the evolution of governance orientation, we find micromanagement does not necessarily mean the rationalization of state governance,and its rationalization rhetoric still continues the spirit of“the overall allocation power”and informal governance mechanisms.Micromanagement pattern strengthens soft budget constraint trend of local government by centralizing local fiscal resources,which leads to the deep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authoritative system and effective governance.This paper argues that,as the existing tension between the claim to legitimacy of politic system and rationalization of bureaucratic institution,both the interest orientation and authoritative orientation also present in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And such sociological research of historical orientation has advanced toward the value level,trying to clarify potential ethos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state and society”in traditional Chinese socie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history and concept history.
Key words:state governance;governance orientation;micromanagement;macromanagement;Name and Reality
一、引言
中國的改革開放不僅伴隨著競爭性市場經濟的發育,公共權力部門也得到高度發展,由此引發了一場中國改革開放背景下“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討論。西方學者或強調市場經濟在轉型時期的推動作用,或強調政府在其中的政治支持作用[1];而中國學者更堅持中國改革是國家對社會的“分權讓利”,或者說是國家對“社會”控制關系的松動過程[2]。分稅制改革以來,改革初期所形成的“分權讓利”局面為之大變。從財政分配權看,分稅制改革所釋放的“收入集權、支出放權”信號更明顯。其中,中央政府力圖通過大量專項資金或者項目資金等制度化手段來實現權力上移。這不僅實質性地改變了政府間權責關系,也帶動了政府治理行為的改變[3]。有學者敏銳地抓住這一治理轉型的基本特質,指出政府治理取向由改革前的“總體支配”轉向一種精細的“技術治理”①[4]。那么,如何解釋此種政府治理取向的分化?技術治理是在何種意義上而言的?它與總體支配有何關系?針對政府治理這一交叉研究領域,大量的經驗研究此起彼伏,如果沒有更大的理論視野提供比較與鑒別,也容易將技術治理取向理想化。因此,為了不模糊單純的“技術治理”思維,有必要深入梳理政府治理領域的研究成果,以呈現政府治理取向的分化與延續,從而把握政府治理機制中有跡可循的制度邏輯。
本文旨在以點帶面述評政府治理行為及其機制研究,明晰既有研究取向之間的對話與繼承,并嘗試進一步梳理出可供追溯的理論資源與問題意識。鑒于政府治理是一個交叉學科的研究領域,我們的述評對象主要局限于社會學領域。
二、利益取向的地方政府行為:軟預算約束傾向
從縱向看,地方政府作為獨立的利益主體,其內部官員有著自身的利益訴求,同時它還處于中央與地方的財政利益節點,其行為深受科層治理結構的約束。從橫向看,地方政府是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中介性紐帶,其行為直接影響基層社會分化與整合。因此,地方政府行為是我們理解政府治理機制的前提和基礎。
(一)地方政府競爭理論:財政自主與晉升激勵維度
1.“地方政府法團主義”
到目前為止,從財政體制角度解釋中國經濟增長是最具影響力的研究路徑。“地方法團主義”②(corporatism)是其代表范式。它捕捉到了中國改革進程中政治與經濟互相滲透而形成的制度形式。美國學者戴慕珍(Jean C.Oi)率先提出“地方政府法團主義”[5]概念,用以解釋20世紀80年代財政包干制背景下,地方政府行為與中國鄉鎮企業騰飛的關系。她認為,為了推動地方集體企業的發展,地方政府充分動員自身和地方社會資源,與地方社區、企業結成法團化的組織,成為一個互相依賴的利益共同體。地方政府既為企業籌措資金、提供技術、聯系銷路,又通過行政手段為企業減負;企業則為地方政府創造大量財政收入。在此種意義上,由地方政府主導的法團主義組織形式促進了鄉鎮企業的繁榮。
與之類似,美國學者魏昂德(Andrew Walder)提出了“地方政府即廠商”[6]觀點。他認為,地方政府似乎扮演了一個企業集團總部的角色,將當地公司當作它的子公司,積極地參與指導地方公司的發展。具言之,政府的財政分權改革使得地方政府面臨的財政激勵尤為強烈,與行政級別高的上級政府相比,行政級別較低的地方政府可以對其資產實施更為有效的控制。換言之,行政層次越接近基層,基層政府的利益越清晰,面臨的財政激勵也越強烈。由此可知,“地方政府法團主義”觀點,旗幟鮮明地強調地方政府在轉型時期對地方企業發展的政治支持作用,并將地方政府行為置于財政分權的制度環境中加以考察。由此,財政分權成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奇跡的一個重要解釋變量。
2.“中國特色財政聯邦主義”
經濟學家錢穎一及其合作者提出了“中國特色財政聯邦主義”[7]理論。該理論模型認為,雖然中國在政治上相對集權,但是在財政制度安排上具有聯邦主義的特征。一方面,以行政分權的方式使地方政府擁有了相對自主的經濟決策權;另一方面,以財政包干為基礎的財政分權改革使地方政府具有與中央政府討價還價的能力,地方政府享有財政自主性。正是行政與政治激勵,尤其是財政自主激勵使得中國地方政府具有十足的熱情去維護市場,通過引進地區競爭和地方試驗,推行市場化改革,推動地方經濟增長。所以,中國特色的財政聯邦主義也被表述為“市場維護型聯邦主義”。
3.“晉升錦標賽”與“官場+市場”模式
不同于財政分權理論,周黎安在大量經驗研究的基礎上,基于中國人事權高度集中的特點,提出了“晉升錦標賽”[8]模式。他認為地方官員面臨的晉升激勵比財政分權激勵更為有效和持久。中國獨特的政治與經濟條件為“晉升錦標賽”提供了穩定的制度基礎,即上級政府具有高度集中的人事權;各級行政區具有高度同構性,因而地方政府之間的績效容易評估;地方官員對于地方經濟發展具有高度的經濟決策權;地方官員之間高度競爭而不是合謀。但是,“晉升錦標賽”也付出了多任務下的激勵扭曲、晉升博弈下的軟預算約束問題等代價,導致政府在市場化過程中的角色沖突和轉變政府職能中的舉步維艱。
在“晉升錦標賽”之上,周黎安提出了“官場+市場”的理論框架以刻畫中國特色的政治經濟關系。這一模式代表了官場競爭與市場競爭的“雙向嵌入”關系。官場競爭嵌入市場競爭之中,市場競爭引導和制約著官場競爭蛻變為純粹的政治作秀或權力游戲;市場競爭也嵌入官場競爭的邏輯之中,地方企業得益于地方政府的政治經濟支持,因而競爭更加激烈。
總之,這些理論雖然分析角度不同,但大都認為地方政府作為一個利益化、公司化的主體,它們之間既有競爭又有合作,而競爭與合作的基礎是地方政府有穩定預期的財政收入和政治晉升激勵①。其中,“財政聯邦制”側重于中央與地方間的財政分權變化,而“晉升錦標賽”模式則側重于中央與地方間的人事關系制度[9]。但是,這些理論的核心邏輯是強調財政分權背景與地方政府的利益競爭,而難以深入政府間的內部組織機制。
(二)地方政府行為新變化
“地方政府法團主義”解釋了鄉鎮企業的起飛,卻沒有預料到鄉鎮企業的衰落。鄉鎮企業是中國獨特制度形式的產物,它最終還是面臨市場化的產權改革。這似乎對“地方政府法團主義”理論構成了挑戰。有學者認為,鄉鎮企業的集體性消亡質疑了關于鄉鎮企業的效率假定,因為大量轉制企業恰好是曾經支持它的地方政府推進的[10]。還有學者指出,需要進一步推敲其內在的制度悖論以及背后牽涉的政府內部關系[11]。不過,戴慕珍認為,“地方政府法團主義”的體制特征并沒有隨著體制環境的變化而發生根本性變化,只是地方政府的統合方式發生了變化[12]。可以說,“地方政府法團主義”理論提供的理論邏輯、分析視野依然具有拓展深化的空間。
1.從政權經營者到謀利型政權經營者
張靜在分析基層政權的角色行為時提出了“政權經營者”概念[13]。她認為,在公社制度下,“強大的行政監督沒有給基層政權的經營角色提供多少空間,基層干部雖然絕對支配著生產資料,但這種支配主要來自干部管理者身份,而不是來自他們的經營者身份,基層干部多數只能以管理身份允許的方式即行政特權來分享剩余,而這種剩余在制度的限制下也相當有限”[14]。由此,這種狀況并不允許基層政權朝經營角色分化,基層政權的激勵主要是基于身份性榮譽而衍生的“利益”。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授權來源自下而上的轉移事實創造了基層權威構建集團經濟利益的條件,由此發展出他們對公共資產的“合法運營權”。這是任何一個普通的市場化組織或經濟行動者所完全不及的。因此,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基層政權一個引人注目的新角色是“從事經營,成為經濟人或者商人。這種新角色,一方面如同企業家一樣,對地方經濟的發展起到推動作用;另一方面則與其他經濟人形成利益競爭乃至沖突關系”[15]。
張靜進一步指出,這種政權經營者和普通經營者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們的身份,面對的是不同的權利、責任和義務環境。政權經營者的優越地位容易引起社會的不滿情緒。“政權經營者可以無償或象征性地有償使用公共資源,而且用‘權威地位獲得。這種地位意味著對‘公的壟斷身份,意味著經營公共資源的合法性,意味著向公共集資的合理性,還意味著其占有財富的‘公共正當性。然而,政權經營者自己并不承擔賠償責任,在經濟上,它沒有風險,只有收益。”[16]由此,基層政權不斷陷入“經濟組織和政權組織”的角色沖突。更甚者,“基層政權正在遠離國家利益的同時,也沒有貼近社會利益,他們日益成為脫離原來行政監督的、同時未建立任何社會監督的、相對獨立的、內聚緊密的資源壟斷集團”[17]。
在此基礎上,楊善華集中考察了市場經濟轉型中的鄉鎮政權,并將“政權經營者”的具體性質區分為“代理型政權經營者”與“謀利型政權經營者”[18]。他認為,張靜過于強調基層政權在市場經濟體制下才具有“經營者”屬性。但是,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全權政府既作為生產資料的所有者,也直接卷入生產經營單位的經濟活動。作為政權和經濟單位合一的基層政權,更不可能推卸領導經濟、組織和指揮生產的責任。在此種意義上,人民公社是一個典型的“政權經營者”。只不過,這一時期的“政權經營者”具有貫徹國家意志的代理性質。即使是“經營”,它也是代理國家經營。從20世紀80年代的財政體制改革始,基層政權的利益主體意識不斷增強,但卻逐漸脫離地方社會利益,顯示出更強的“謀利性”。
2.從“軟預算約束”到“逆向軟預算約束”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謀利型政權經營者的行為機制被周雪光敏銳地概括為“逆向軟預算約束”[19]。“逆向軟預算約束”是針對“軟預算約束”①而言的,用以指代地方政府在其管轄區域內向下屬單位和個人攤派各種稅費捐款,以便攫取預算外資源的現象。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各級政府表現出“軟預算約束”行為,即下級政府有著突破財政預算限制、實現規模與權力擴張的沖動,且通過與上級部門討價還價獲得預算外資源。分稅制改革扭轉了此種政府之間討價還價的“軟預算約束”,但卻意外誘發了基層政府向下攫取資源的傾向。
在周雪光的分析中,這一“逆向軟預算約束”行為有著深刻的組織制度根源,即中央與地方間信息不對稱導致的組織失敗。具體言之,“在微觀層次上,干部晉升制度和信息不對稱導致基層政府官員追求資源密集型政績工程的短期利益,為不斷突破預算約束、追求預算外資源的政府行為提供了激勵;在宏觀層次上,組織制度自上而下的約束機制由于上下級政府官員的共同利益聯合而難以有效運行,自下而上的企業或個人的抵制活動因組織程度的不對稱而無法奏效,而權、責、利三位一體在實際運行中的分離導致責任目標制度的失敗。因此,宏觀組織制度難以對政府官員的行為實行有效約束”。可見,周雪光的制度分析更傾向于將地方政府行為置于中央與地方互動關系中加以考察,強調“逆向軟預算約束”行為邏輯既是理性科層官員的利益訴求,也是繁密的組織制度誘發的基層政府理性應對策略。
3.從“財政錦標賽”到“行政-政治-公司”三位一體的統合治理模式
周飛舟延續了“地方政府法團主義”的財政體制視角,同時納入科爾奈的“軟預算約束”理論,由此既貫通考察了地方政府行為的制度根源,又橫向考察了地方政府的行為邏輯。周飛舟認可從財政分權來理解地方政府行為模式的研究路徑,但強調中國的“財政分權”其實是“財政雙軌制”,財政分權在本質上是“事權”的下放和“財權”的部分下放,因此叫作“放權”更為合適[20]。雖然分權會促進地方政府間的競爭,但是這些競爭并不一定會消除軟預算約束,因為效率從來就不是衡量地方政府表現的首要指標[21]。因此,單純討論財政是集權還是分權并不能完整理解中央與地方、政府與社會的關系,真正的分析應落實到地方政府行為本身。
沿著上述路徑,周飛舟率先總結了分稅制改革及其制度影響[22]。具體說來,分稅制是針對財政包干制而言的財政分配權改革,它將大量財力從地方集中到中央,再由中央政府通過稅收返還和轉移支付體系向地方進行分配。分稅制改革既是一種制度化、規范化的改革,又是一種集權化的改革[23]。分稅制改革將中央與地方的稅收分配比例固定化,從而一勞永逸地消除了上下級政府討價還價的局面。但是,分稅制造成了下級財政對上級財政的制度性依賴,間接影響了地方政府行為。該制度對地方政府的財政預算產生一種“驅趕”效應:地方政府逐漸將財政收入的重點由預算內轉向預算外、由預算外轉向非預算收入。這種地方政府行為邏輯構成了理解政府和企業、政府和農民關系的基礎。
此后,周飛舟對地方政府行為的實證研究延續了上述思路。例如,從稅費改革入手考察新時期的國家-農民關系,發現稅費改革以前農村政治表現最為激烈的就是農民負擔過重問題,其根源與縣鄉的財政體制和政府間關系密切相關[24]。稅費改革后,鄉鎮政權開始“空殼化”,鄉鎮財政被“挖空”,鄉鎮政府行為由向農民收取稅費變為借錢和“跑”錢。改革的意外后果是使鄉鎮政府處于半癱瘓狀態,變成一種“懸浮”于國家和農民之間的真空狀態。在東部地區,隨著外資的涌入和中西部大量農民工的流入,地方政府則迅速開辟出一條“土地、財政、金融”三位一體的大興土木的城鎮化之路[25]。周飛舟將這一系列研究成果總結為以利為利的“財政錦標賽”[26]體制,其本質是地方政府圍繞財政收入和經濟增長而展開的競賽,且遺留了改革之前的“錦標賽體制”[27]精神。
與“地方政府法團主義”理論形成實質對話,同時納入周飛舟的系列考察,折曉葉指出,在城市化項目經營過程中,縣域政府治理模式演變為“行政-政治-公司”三位一體的統合治理模式[28]。這一模式的能力和意義遠超此前學界對“地方政府法團主義”的定位。在這一模式中,政府借助行政審批權獲得對土地等核心資源的壟斷權力,通過政治動員發揮主導力量,通過公司制承擔經濟發展主體的角色。這種模式的演變,正是縣域城市化既突飛猛進又虛假繁榮的重要原因。
綜上,地方政府行為的本質仍是理性的“軟預算約束”,而它跟中央政府的集權化改革密切相關。“地方政府法團主義”的實質焦點在于市場經濟轉型需要以政治放權為前提,政治放權與市場經濟相互支撐。“軟預算約束”最重要的提醒在于無論是財政集權還是放權,地方政府行為都不一定以效率為首要目標。也就是說,政府行為的“利益化”并不意味著我們只能從“利益化”角度看待政府行為。但當我們繼續追問這兩種理論邏輯時,其所隱含的“權威體制”政治前提也暴露了。
三、權威取向的政府治理機制:“權威體制與有效治理”范疇
如果說地方政府行為構成我們理解政府治理機制的前提和基礎,那么“權威體制與有效治理”這一基本矛盾可視為政府治理研究領域的基本范疇。對于如何調和此種矛盾,許多學者從不同路徑作出了理論建構嘗試,并得到經驗研究的回應。
(一)權威體制與有效治理爭論
1.政府治理的制度邏輯
周雪光在總結大量經驗研究的基礎上,將當代中國政府治理的基本制度邏輯概括為“權威體制與有效治理”矛盾[29]。他認為,這一基本矛盾表現為中央管轄權與地方治理間的緊張和不兼容:前者趨于權力、資源向上集中,從而削弱這一體制的有效治理能力;而后者又常常表現為各行其是、偏離失控,對權威體制的中央核心產生威脅。針對這一矛盾,中國政治發展過程中演變出一系列制度設施和應對機制,這些制度機制的路徑依賴性質可視為政府治理的制度邏輯。
在經驗研究中,這一基本矛盾往往見諸于紛繁復雜、相互矛盾的政府角色。比如,基層政府在實施過程中出現各種變通現象[30]、層層加碼現象[31]、“共謀”現象[32];下級政府破解“上級檢查”的各種應對策略,例如造假、陪同、越級求助[33]等,以及壓力型體制下的策略性應對、“維控型”鄉鎮政權[34]。由此,周雪光和練宏提出了一個“控制權”分配理論,用以解釋政府治理運行過程中“一統決策權與靈活執行權”之間的關系[35],并將政府各級部門間的控制權概念化為目標設定權、檢查驗收權和激勵分配權。控制權的分配組合不是任意的,而是有著基于信息不對稱產生的組織成本。控制權在實際過程中,在政府組織各層次、各部門間可以有不同的分配組合,從而形成高度關聯型、行政發包制、松散關聯型、聯邦制等不同治理模式。在控制權視角下,各級政府、部門扮演的角色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因控制權分配方式而變化。
2.行政發包制
周黎安提出了一種具有混合治理形態的“行政發包制”[36],即在一個統一的行政權威之下,在行政組織的上級與下級之間嵌入了“發包”關系,或者說在科層制的外殼之下置入了“發包制”的靈魂。實際上,行政發包制是“行政”與“發包”兩種治理機制的混合體。行政發包制將行政事務層層分解、層層發包給地方政府,通過預算包干和財政分成來鼓勵地方政府增加財政收入,并以結果導向的考核和檢查來實現內部管理,從而降低跨地區的協調性和整合性負擔。行政發包制可以降低治理成本,但又可能因地方政府濫用自由裁量權而提高統治風險。因此,行政發包制更多是根據公共服務所導致的統治風險的溢出范圍來劃定發包制的范圍與界限。周黎安進一步將縱向上的行政發包制和橫向上的“錦標賽體制”[37]結合起來,有效地解釋了政府治理能力在不同領域的差異。
著眼于權威分化,張靜認為,行政發包制的本質可理解為“多重權威角色及治理中心”,即社會可能并非由單一的科層組織治理,而是由一種多權威的組織合體治理[38]。她從行政機體本身的組織特性和歷史淵源來解釋“發包制”的形成歷史,認為中國的治理體系具有“行政吸納代理”的歷史遺產,即中央政府將地方權威組織納入行政體系內部,但是實際上它們仍然保留著實際的控制權,進而形成了因政府組織內部的實際控制權分立而致的“多重權威中心治理”。行政發包制正是上述組織結構和角色依賴的產物。此種制度環境下,行政發包制通過“默許、交換和隱形授權,將目標和利益不同的組織容納一體,形成了今天治理體系中混合共生的形態”。
周雪光重申了控制權理論,認為行政發包制兼有“行政”和“發包”的機制,但是行政發包制實際上仍然是通過科層制在運轉的[39]。因此,他基于控制權分配的解釋模型,認為行政發包制的關鍵是剩余控制權分配所造成的“集權”治理與“分權”治理模式的抉擇,而剩余控制權的分析邏輯可以幫助我們認識執政者在效率與統治風險之間抉擇的矛盾。也就是說,不同的控制權分配方式派生出了不同的政府治理模式,行政發包制只是中國政府的常態治理模式之一。
馮仕政則站在學科比較的高度,認為經濟學的基本特色是把國家想象為一個“政治市場”,即把國家想象為一個追求不同效用的不同主體之間的交易所形塑的市場[40]。周黎安的“行政發包制”在國家的市場性、多主體性和政治性等三個維度將經濟學的政府治理機制研究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但是學科的“政治市場想象”具有重視國家的市場性而忽視其政治性傾向,也使行政發包制概念對權力問題的分析較為乏力。
3.風險論與“上下分治”
與上述討論都不同,曹正漢認為降低統治風險是執政者的首要目標,進而從治理民眾角度提出了一個治官權與治民權分設的“上下分治”的治理機制,該體制包含著維系自身穩定的兩個機制,即分散執政風險和自發調節集權程度的機制[41]。在這一體制下,地方官員在各自地區探索執政辦法和調節集權程度,直接面對民眾的利益訴求;而中央官員則可以超然于地方官員與民眾的利益沖突之外,并保留了適時干預地方事務的權力。隨后,曹正漢將“上下分治”的邊界條件進一步明晰化,提出了“統治風險最小化”模型[42]。該模型認為國家執政者追求統治風險最小化,在政治約束、財政約束和軍事技術約束下,通過人事控制和地域控制以實現統治風險最小化目標。
值得注意的是,曹正漢立足于“統治風險最小化”的邊界條件來判別不同的治理體制,由此系統比較了“行政發包制”“中央治官、地方治民”“帝國的治理邏輯”這三種理論模型[43]。他認為,這三種理論模型關于中央政府的效率目標和政權穩定目標能否兼容存在明顯的分歧,而三者的首要分歧是對地方分權的原因作出了不同的解釋。馮仕政精辟地總結,比較而言,周雪光對治理體制的判準是立足于“委托方、管理者和代理方三者之間權威關系和控制權的分配”,而周黎安的判準則是立足于“行政、預算、內控和人員激勵的協調關系”,二者分別著眼于國家的政治性和市場性[44]。
(二)項目制:技術治理的實踐邏輯
在項目制背景下,地方政府的能量和意義遠遠超過“地方政府法團主義”對其的角色定位。項目制已經成為取得充分經驗研究支持的新概念,成為理解治理轉型時期總體邏輯和制度精神的新機制。
1.項目制的體制基礎
目前,關于項目制體制的系統研究取得了一定進展,這些研究涉及項目制的體制基礎、運轉過程與實踐后果。例如,折曉葉、陳嬰嬰在“項目進村”案例中提出了一個關于項目運作過程的“分級治理”行為模型[45],即國家部門的“發包”機制、地方政府的“打包”機制和基層政府(包括村莊)的“抓包”機制,從而揭示了項目運作實際上是多重治理邏輯之間的交融和博弈,最終演變為自上而下(“條條”)的控制邏輯與自下而上(“塊塊”)的反控制邏輯之間的互動。
在類比單位體制研究基礎上,渠敬東系統論述了項目制作為一種新的治理體制的理論意涵[46]。與單位制相比,項目制也是一種將國家從中央到地方的各層級乃至于社會各領域統合起來的治理模式,它更以一種思維模式決定著國家、社會集團乃至個人的行動策略。渠敬東認為,項目制的形成,是一定的歷史情勢和社會條件的產物。項目制實際上從體制內挖掘出了一種新的增量邏輯,它既不同于單位制或者科層制的資源配置,也不為市場機制所裹挾,而是通過轉移支付體系來提供普惠公平的公共服務。項目制下的分級治理更為地方政府提供了預算外的激勵,因而地方政府可以將各種國家和部門項目作為樞紐和中介,從而提升其綜合運營的地方治理能力。但是,項目制所引起的基層社會解體、部門利益化以及體制的系統風險,對于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將產生重要影響。
在總結大量項目制研究的基礎上,周雪光重申了基于“控制權”分配的解釋模型[47]。他認為可以把項目制作為一個“委托方-承包方-代理方”互動的博弈過程加以分析。項目制隨著各類控制權在委托方和承包方間的不同分配組合而呈現出不同的治理形態,即直控式、承包式、托管式和自治式。他也強調,項目制理性化說辭背后依舊延續了國家的長官意志與非正式運作機制,在實際運行中時常伴有強化政府部門間隔離和資源配置扭曲的傾向,為政府治理帶來了新的緊張和不確定性。
2.項目制誘發的基層政府行為
已有的實證研究大多聚焦于項目制誘發的下級政府(主要是縣、鄉鎮層次)的應對策略及其行為后果。例如,折曉葉、陳嬰嬰強調了地方政府通過整合各種項目資源的打包策略,同時加入地方意圖,借助項目資源來實現屬地內的發展目標[48]。基層政府的抓包行為實則是打包過程的延續,又是村莊加入了主觀意圖的應對策略。荀麗麗、包智明關于內蒙古地區生態移民項目的研究指出,地方政府作為一個利益主體,利用上級項目來達到自己的目標[49]。馮猛基于東北特拉河鎮的考察發現,“向上要”的財政結構決定了鄉鎮政府的“項目包裝行為”,同時基層政府在項目實施過程中不斷開拓項目運作的自主性空間,鄉鎮政府也會選擇性中止項目以實現效用的最大化[50]。狄金華則發現地方政府因財力資源緊缺而無法進行有效的配套,進而衍生出配套政策實踐中的申訴與變通的反控制邏輯[51]。由此可見,項目制誘導并強化了基層政府的利益訴求,由此重塑了基層政府的行為邏輯。
3.項目制與科層制之關系
少量研究關注到項目制與科層制的復雜關系。陳家建注意到項目制重構了基層政府科層體系,政府內部動員由“層級動員”轉向“多線動員”,這大大提高了上級部門的動員能力[52]。史普原細致討論了二者的關系,認為項目制依托于政府常規體制之上,但項目制的運作機制與科層制的運作機制有著內在的張力,并在實踐中呈現出“科層為體、項目為用”的項目運作機制[53]。周雪光從交易成本經濟學角度比較了常規體制與項目制的比較優勢與成本代價。與常規制的制度安排不同,項目制具有不確定性和間斷性特點[54]。項目制往往誘發和強化地方政府的非常規化行為以及動員式政府的傾向。焦長權指出,項目制本質上不構成對科層制的擺脫或超越,而是國家主動對科層體系的一次完善和補充,依舊是近代國家政權建設在新時期的延續與拓展[55]。
4.項目制的意外后果
已有研究還發現,項目制在基層社會導致了始料未及的、與原始政策目標相悖的意外后果。周飛舟指出,專項化財政加強了縣級職能部門的力量而實際弱化了鄉鎮政府的力量,造成了“公共財政覆蓋縣城”而非反哺農村的結果,進而加大了鄉鎮政權的“懸浮”趨勢[56]。周雪光關于北方鄉鎮“村村通”修路工程的個案研究展現了項目制下基層政府何以走上集體負債之路[57]。付偉和焦長權認為,項目制在基層運作中走向了技術治理的反面,弱化了村莊自治能力和基層社會的自組織能力[58]。此外,大量經驗研究展現了項目制在基層社會誘發的“倒逼現象”[59]、資源依賴形成的基層治理“內卷化”現象[60-62]、區域、城鄉、村莊的貧富分化現象[63-64]、官商結合現象、政府-資本結合導致社會不平等現象[65]等一系列意外后果。
項目制的精細目標管理與農村基層的“目標管理責任制”[66]往往互為強化。城市基層治理研究發現,地方政府承擔較高制度生產風險,缺乏強激勵且只有低強度的檢查驗收權,而宏觀政策在實踐層面呈現“模糊發包”[67]特征。“模糊發包”往往導致政府塑造的制度環境具有風險控制、技術治理和工具主義的特征。由此,當政策環境表現為強激勵時,基層政府鼓勵發展社會組織;當行政體系內部改革出現張力時,基層政府則會靈活用“行政‘借道社會”的機制來迂回解決體制改革矛盾[68]。隨著基層政府的職能重心轉向公共服務與社會治理領域,上級政府對基層政府的治理績效難以清晰衡量,而更依賴于“印象政績”,因此基層治理實踐中出現了一種上級“條條”部門與下級“塊塊”“結對競賽”的新機制[69]。
5.項目制的蔓延
橫向上看,項目制不僅集中體現為財政領域中自上而下的資源配置形式,也蔓延至地方政府治理轄區的社會領域中。例如,國家糧食生產項目的部署落實[70]、反哺農村項目[71-73]、社會組織管理等社會領域[74]、公共領域中的專項整治[75]、文化惠民工程[76]以及農村公共品供給[77]等等。項目制的任務部署落實還與各個領域中的專項工作部署和檢查(如計劃生育領域、環境領域、村莊選舉)互為強化、互為推動[78-79]。
(三)常規治理與運動型治理
在政府治理研究中,運動式治理充分體現了“權威體制與有效治理”的矛盾關系。一般來說,運動式治理是針對常規體制、常規社會而言的,它涵蓋了各級政府和部門為了完成特定政治、經濟或其他任務而發起和組織的所有“國家運動”,以政治動員來打斷、叫停按部就班的官僚體制,治理常規過程的惰性與失控。
從“大躍進”運動切入,周飛舟通過對“大躍進”期間中央與地方關系的考察,指出高度集權的體制會周期性地內生出一種“錦標賽”運動的獨特現象[80]。“大躍進”的深層機制在于,看似高度分權的“錦標賽”實際是在高度集權和國家對社會資源全面控制的基礎上展開的。也就是說,全面的高度集權和控制才是錦標賽得以發動的最重要條件。這一在嚴格設計下展開的“大躍進”運動表明了高度集權的控制既會導致競賽的產生,又必然導致競賽的失敗,而這一內在的制度困境卻是難以克服的。
立足于國家運動的歷史演變,馮仕政對“國家運動”進行了最為系統的分析,他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所有形式的政治運動和“運動式治理”概括為“國家運動”,并以政體為中心為國家運動的形成和變遷提供了一個整體性解釋[81]。他認為,基于革命性政體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和所面臨的強大績效合法性壓力,以及該政體所提供的組織和合法性基礎,國家對社會改造有強烈的興趣,并對取得超常社會改造績效有著強烈的需求,因此需要不時發起國家運動和變換國家運動形態。總體來看,國家運動在運作上具有明顯的“非制度化、非常規化和非專業化特征”,它總是間歇性發生,從長期來看趨于消退。但是,“國家運動”與近代中國趕超型現代化國家建設需要合拍,從而取得了民族國家建設的合法性支持。
周雪光強調,盡管運動式治理表現出了“非常規化”的特點,但這一機制植根于穩定的組織基礎和制度環境,是現有國家制度的一個有機部分[82]。他認為運動式治理是針對中央集權與地方治理這一矛盾及其組織失敗而發展起來的應對機制。運動型治理機制延續了卡里斯瑪權威常規化以來的黨務權威,并與政務系統的常規治理機制并駕齊驅,從而為運動式治理提供日常的組織結構與權威基礎。
蔡禾從國家政權的合法性和有效性視角出發,在對比周雪光和馮仕政觀點的基礎上,解讀了當下政府治理的邏輯和問題[83]。他認為威權體制的性質本身決定了它無法在常規化的治理實踐中實現有效的政府治理。具體來說,威權體制的“體系特征合法性”導致對“體系作為合法性”的高要求。但是威權體系內在的治理有效性困境,導致它難以實現常規化的有效治理,轉而只能依靠非常規化治理模式來累計“體系作為合法性”。
盡管上述學者對運動式治理的解釋存在分歧,但實踐中的運動式治理不得不走向“常規化”卻是學者共識。大量研究在不同領域展現了運動式治理是如何開展、又是如何走向常規化的。如中國共產黨開展的土改運動[84]、公共政策中的專項治理[85-89];基層政治社會中的矛盾化解機制[90-93]、中國社會治安治理[94-96]等。
總體來看,上述理論研究試圖在權威體制的政治前提下找尋政府治理在“合法性與有效性”上的兼容性制度安排,進而將“權威體制與有效治理”張力之間的常態治理模式加以系統化。可以發現,實踐的復雜之處在于政府治理的內在沖突只能通過市場性的“行政發包制”、針對常規體制的“運動型治理”、行政統合色彩的“行政吸納代理”、項目制等混雜方式才得以化解。進一步看,總體支配精神仍然通過各種非正式機制生產出來,這無意中又擴大了政府治理的社會整合,致使技術治理衍生出一系列非預期后果。不過,權威取向的中層理論仍不足以完整解釋政府治理何以搖擺于“合法性與有效性”之間。這一理論難題需要再將問題意識上溯一個層次,指向價值層面,即國家權力合法性建構與官僚體制轉型的社會基礎何在?這就涉及如何認識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性質。
四、歷史取向的帝國治理:名實邏輯
如果沒有更大范圍的視野提供縱向和橫向的歷史比較研究,我們難以發現上述制度邏輯的歷史慣性何在,它與傳統中國社會遺留的體制精神又有何聯系。更深層說,廣泛滲透的非正式關系及其道德內涵等微觀要素與政府行為存在什么聯系?它又如何反過來形塑官僚制?這也說明了在政府治理轉型時代,我們對傳統中國治理邏輯的再認識與對當下政府治理現代化改革的認識是密切相關的。
(一)中華帝國的“名實”邏輯
韋伯對中國社會結構的考察可以構成中國政府治理歷史轉向的一個學術路徑。以傳統中國為例,韋伯所呈現的中國圖像是以“家產官僚制”[97]為核心的帝國體制。從合法性基礎看,帝國體制不僅保留以卡里斯瑪權威和傳統權威為基礎的皇權,還保留了基于皇權權威而來的官僚權力。從行政官僚化角度看,雖然中國保留了形式上的官僚制權力,但其實質精神卻是“家長制”的。因此,韋伯的中國考察為當下紛繁復雜的技術治理提供了一層歷史性批判。也就是說,即使是粗放行政也并不意味著沒有治理效率,以皇權為中心的行政效率有時又是很高的。從組織社會學角度看,家產官僚制的合法性基礎來自自上而下的授權,而官僚體制發展起其內在機制和規則制度來處理日常事務、應對危機和安身立命[98]。
不過,韋伯的中國考察主要是不同文明生活樣式的比較,并服務于為何中國沒有像西方那樣理性化的問題意識。因此,他并未對“家產官僚制”這一體制內部的皇權與官僚權力的關系做進一步考察。延續韋伯的觀察,孔飛力通過晚清中央朝廷發動的“叫魂”一案,豐富而又生動地展現了作為專斷權力的皇權與作為常規權力的官僚權力的互動過程,進而將家產官僚制擴展為“君主官僚制”[99]。周雪光作為將組織社會學分析與政府治理結合在一起的典范學者,也積極將韋伯的支配理論、孔飛力的君主官僚制、王亞南的官僚社會以及列文森的儒教文化等一系列理論概念引入政府治理,從而推動了帶有歷史取向的政府治理機制研究。
周雪光敏銳地抓住韋伯的支配學說,并將其具化為“權威類型-支配方式-合法性基礎-制度安排”的分析框架。他從中國大歷史的視野出發,在縱向上考察了國家支配方式及其合法性基礎的演變,在橫向上分辨了中國官僚體制在不同支配方式下的角色行為,由此揭露出國家支配方式與官僚體制的互動關系[100]。基于中國歷史上稅收財政領域中的“黃宗羲定律”,他繼續從大歷史脈絡中梳理出“皇權與官僚權力”張力間所形成的彈性原則[101]。隨著對帝國邏輯的縱深認知,周雪光解讀了科舉制這一觀念制度的文化一體性與組織一體化功能[102]。他認為科舉制提供的觀念一體化的組織基礎,導致了官僚體制內外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的雙向互構和國家與基層社會上下名實的儀式性連接,當代中國政府治理正面臨從觀念一體化向組織一體化的歷史轉向。
中觀上推進機制分析,從治理取向與制度環境兩個維度仔細識別政府行為的分化。所謂機制分析,就是要找出政府行為主體在實踐中的行動路徑,以及這些路徑所形成的機制。機制正是復雜的制度環境、利益結構和行動動機的綜合表現,因而是隱形的[121]。比如,雖然技術治理已經成為當前中國社會治理領域改革和政策實踐的主導邏輯,但在實踐過程卻強調風險控制、事本主義以及工具主義地動員社會的制度精神[122]。因此,繼續在治理取向與制度環境上把握政府角色的分化,以呈現政府治理取向的分化與整合,展現政府行為與市場化改革進程的動態變化,從而揭示“國家與社會”之間復雜而生動的實踐機制。
微觀上尋求內部視角,細致探索官僚制內部的運作方式以及政治官員的“行動倫理”[123]。自韋伯以來,學者們對于組織結構與內在行動倫理的探索就不曾斷絕。例如,韋伯清醒地認識到近代官僚制需要搭配一套嚴格的職業紀律,而這套紀律是近代理性人所擔負的。但是,不同歷史時空下的官僚制結構極其復雜。王亞南的《中國官僚政治研究》就曾細致討論了中國歷史上作為一個利益集團的官僚階級的經濟基礎和支撐其生活方式的觀念基礎。因此,對政府治理的討論需要回到官僚體制本身,同時分析其內在的社會關系及其倫理內涵是否構成官僚組織運作的實際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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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紀鶯鶯.當代中國的社會組織:理論視角與經驗研究[J].社會學研究,2013,(5).
責任編輯:趙春燕
①關于技術治理,其內涵可以從兩個層面理解:第一層面著眼于“技術與組織”的關系,探討科層制組織與新技術的融合過程。第二層面著眼于“技術與權力”的關系,探究科層政府為實現自身的行政管理目標,是如何技術化其治理手段的。本文在第二個層面上理解技術治理,將其視作一種技術化的治理術。
②所謂法團主義,主要用于解釋強權政府與社會利益集團(如工會)相互依賴的關系,以及這種關系在組織社會經濟生活方面的作用。
①參見劉世定2018年11月7日在社科院社會學所社會理論系列講座上發表的題為《政府行為與制度安排:對近年政府研究的經濟社會學思考》的講演。
①該概念由經濟學家科爾奈提出,用于解釋傳統社會主義計劃經濟中的“政府與國有企業”關系,形象地概括了國有企業在經濟活動中缺乏硬性預算約束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