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升 洛桑·靈智多杰
摘 要:洛桑·靈智多杰先生是我國生態人類學研究領域的知名學者。近期,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的學者專門對他進行了訪談。洛桑先生講述了自己致力于藏區生態環保研究的心路歷程,介紹了他主持的《青藏高原的環境與發展》和《青藏高原環境與山水文化》2個研究課題的成果與進展情況。洛桑先生認為,青藏高原的生態環境保護對整個中國、乃至全世界都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長期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藏族人民形成了一整套順應自然、保護環境的生態文化價值觀念和傳統智慧,需要我們搜集整理并發掘其中對青藏高原生態環境保護的現代意義。
關鍵詞:藏族山水文化;生態人類學;青藏高原環境保護
中圖分類號:K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20)04-0105-06
洛桑先生1948年出生在青海省同德縣,在吉林大學完成學業,獲經濟學碩士學位。從1978到1984年,他歷任共青團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州委書記、興海縣委書記和海南藏族自治州州長。1985-1995年相繼擔任團中央書記處書記、全國青聯常務副主席、中國藏學研究中心黨組副書記、副總干事。1995年后重回地方工作,擔任甘肅省副省長、甘肅省委常委、省委政法委書記、省政協副主席和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2011年他回到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任副總干事。他是中國青藏高原研究會副理事長、中華環保聯合會常務理事,兼任蘭州大學、甘肅政法學院、西北民族大學、西南民族大學、云南民族大學客座教授,青海民族大學“昆侖學者”、教授和博士生導師。洛桑先生長期致力于青藏高原生態環境研究和保護工作,特別強調從藏族傳統文化里發掘生態環保理念的做法,產生了深遠的學術和社會影響。2020年1月初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資源環境與生態人類學研究室對洛桑·靈智多杰先生進行了訪談。這次訪談的主要目的是了解洛桑先生的經歷以及他對青藏高原環境生態環境保護研究,尤其關于人與生態環境之間的互動關系的看法與觀點。
李晨升(以下簡稱李):洛桑老師,您好!很高興有機會見到您。作為長期在中央和地方政府及研究機構工作的藏族干部和學者,您為國家和藏區的發展、特別是生態環境保護做了很多實際工作,在學術研究上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這次您能抽出時間接受訪談,我們感覺非常榮幸。首先能否請您介紹一下自己成長的經歷,是什么促使您關注青藏高原的環境生態保護的?
洛桑先生(以下簡稱洛桑):1948年我出生在一個藏族牧民家庭,我們藏族包括牧民、農民、城市居民和寺院僧侶。解放前馬步芳統治青海的時候,把牧民當作野蠻人。研究藏學的人都知道,從清朝開始,“藏”的稱謂才普及開來,之前稱為“吐蕃”。西北的藏族曾經被叫做“西番”。歷史上西北藏族群體分為3個部分。其中牧民逐水草而居,過著遷徙的生活,沒有戶籍,也不向政府納稅,被叫做“野番”。從事農業生產的農民定居生活、繳納賦稅,有戶籍,被稱為“熟番”,還有一種“家西番”,指青海湟中、湟源一帶的藏族。他們離漢族地區比較近,彼此之間交流比較多,普遍也都會說漢話。當然這些都是舊社會搞民族歧視時候的說法,新中國黨和國家實施新的民族平等政策后就不再用了。
我就是出生在牧民的家庭。舊社會藏區很少有現代意義上的學校,只有在寺院里進行宗教文化教育,建國初期依然如此。1955-1957年我在寺廟學習藏文,后來國家在藏區建立了現代學校。1958年我就離開了帳篷,到學校讀書。我有7個兄弟,除了我之外,其他都沒有機會接受教育,依然在牧區生活。因為我從小寄養在舅舅家,他又在縣里工作,所以我就有機會上學。有人問我,你都做到省部級干部了,為什么不把父母家人搬到城里來?我也曾經跟家人談過,但他們都不愿意。我舅舅退休后也不愿意待在城里,回到帳篷里照顧母親。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草原上,不愿意改變環境,再說我也眷戀和熱愛那片生我養我的地方。每當有人問:“洛桑你家在北京嗎?”我總是回答:“我在北京有住的地方,但是我的家不在這里,也不在蘭州、恰卜恰和同德縣城(我曾工作生活過的地方)。我的家在青海海南州同德縣唐谷鎮,那里有我出生的黑帳篷。現在雖然很多帳篷沒有了,但是我家的那頂黑帳篷還在,我弟弟守護著。當然他們現在也有房子住,但每到夏天還要搭起帳篷,曬曬太陽、淋淋雨、熊熊煙,防止它生蟲腐爛。因為它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唯一財富和傳家寶。我說那頂黑帳篷和搭帳篷的那塊地方才是我的家”。
我從事生態環境保護研究已經有40年了。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雖然國家也提出要保護環境,但是當時中國整體經濟發展水平還比較低,在地方的實際工作中還沒有將環境保護放到最優先的位置去考慮。我是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特別是家鄉環境的巨大變化認識到環境保護的重要性。我家鄉那個草原叫巴唐草原,非常美麗。過去夏天的時候,草原上到處都是濕地,小孩子進去玩容易發生危險,一不小心就陷進去。冬天住在“冬窩子”(牧民在冬季的居住點),草長得比人都高,大人不讓孩子去,怕失蹤找不到。可見當時草場多茂盛,當時從我家鄉的牧場翻過一座山,就是郁郁蔥蔥的原始森林。狼也很多,我在果洛州讀中學的時候,生活條件很艱苦,好多學生擠一個宿舍里,連門窗都沒有,晚上天氣冷,有時候草原上的野狼也進來與我們共睡。有一只狼經常躺在門口一個同學的旁邊,我們要把狼趕走,他說不要趕,狼身上還挺暖和的。(笑)
1958年開始大規模開墾草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拖拉機耕地,感覺很新奇,老百姓叫它“鐵牛”,都去看熱鬧。原始森林也被砍伐,特別是黃河流經地區,因為運輸便利,附近的森林最后幾乎被砍伐殆盡。1959年我去縣城上學,1968年中專畢業,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被安排回鄉勞動。這時候家鄉的環境完全變了,草原變成了農田,原始森林也沒有了,河流也干涸了。不過我家門前的曲乃亥河還沒有斷流,還可以轉水磨。看管磨坊的是一個姓劉的漢族老人,大家叫他“阿布劉家”。我和他一起待了2個多月,看那個水磨。3年后我被安排了工作,又一次離開家鄉,這次走得就遠了。等1978年我回到家鄉,想再去看看那個水磨,家人告訴我曲乃亥河的水干了,磨坊已經廢棄了。我回到原地去找了好久,那兩塊磨就孤零零地躺在草地上露出了半個面。這就是20年里我的家鄉自然環境的變化。
后來我去了北京,因為工作的機緣跑遍了中國所有的地級區域,世界上也去了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開闊了視野,對家鄉這些年環境的變遷有了更深的認識。青藏高原的生態環境保護對中國乃至整個世界都有很重要的意義。1989年我到吉林大學讀研究生,專業是國民經濟計劃與管理。當時導師根據我的工作經歷,建議我研究些具體的基層問題,所以我就把青藏高原的環境與發展確定為碩士論文題目,算是正式走上了青藏高原生態環境研究的道路吧。
李:您1993年到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工作后,曾主持了課題“青藏高原的環境與發展”。當時鄧小平同志“南方談話”后,中國的改革開放進入了新的階段,全面進行對外開放和經濟建設,環境保護還沒有被放到國家政策的優先地位,您為什么就注意到了藏區環境保護的重要性,提出要將青藏高原生態環境保護提升為國家戰略?
洛桑:確實,上世紀90年代,我們國家還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強調發展速度,這是國情所決定的。畢竟那時候我們的生產力發展水平還是低,盡可能快地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需求很迫切,當時不是提出“好水快流”嗎?就是反應了那種時代特征。但是我長期在基層工作,對藏區比較了解,感覺青藏高原這些年的變化太快了,生態退化太嚴重了,不能再忽視了。我跑了很多部門,爭取到了中國科學院專家的支持,組織了一個“青藏高原環境與發展”的課題。這個課題后來列入了中國科學院的重點課題,組織各個學科的專家從不同的角度來研究青藏高原,環境變遷、氣候變化、生態保護、傳統產業改革等等十幾個題目,目的就是想把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結合起來,實現青藏高原的環境生態改善和社會可持續發展。
通過這個課題,我自己的認識也提高了。原來就是在高原談高原,一想到發展和保護就是條條框框,忽略了青藏高原對整個中國乃至世界的意義。我提出了青藏高原是“五源”的觀點。第一個是“冷源”,青藏高原是南極和北極之外的地球第三級,青藏高原平均海拔4500米左右,年平均氣溫低于00C的面積占青藏高原的一半以上。1月份大部分地方低于-100C,7月份最熱季節,青藏高原南部和藏北地區平均氣溫仍只有50C左右。第二個是“水源”,青藏高原的水資源總量為5463.4億立方米,約占全國總量的五分之一強。中國15條河流有8條從這里發源,面積1平方公里以上的湖泊一半在青藏高原。這里蘊藏了4萬億立方米的冰川,有9萬平方公里的濕地,是名副其實的“水之源”,青藏高原就是“亞洲水塔”。第三個是“生態之源”,青藏高原的隆起造就了中國內陸現在的氣候與自然環境,對整個地球的環境也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是世界氣候調節器和中國生態安全屏障。青藏高原是生物物種寶庫,世界自然基金會將其確定為“全球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優先地區,也是生態環境非常脆弱的地方。第四個是“生命之源”,青藏高原的氣候、水和生物對人類生存繁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其范圍不僅僅限于黃河、長江流域,而且還影響到南亞和東南亞很多地方。最后一個是“文明之源”,文明是依托在自然的基礎上產生的,世界四大文明都跟水連在一起,如:兩河流域的古巴比倫文明,尼羅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印度河、恒河流域的古印度文明,長江、黃河流域的中華文明。青藏高原不但養育了中華文明和印度文明,還養育了瀾滄江(湄公河)、怒江(薩爾溫江)流域的東南亞各國文明,所以稱為文明之源。我覺得這“五源”是對青藏高原生態環境重要性的定位,無論我們怎么搞發展,都不能忽視對這片土地的保護。
李:1995年您重新回到政府領導工作崗位,在甘肅省任職。這段時期您做了什么工作促進青藏高原生態環境的研究和保護工作?
洛桑:在甘肅工作的時候,2001年蘭州大學一些學者給國務院領導寫信,建議在甘肅南部搞一個生態示范區,也得到了省里面的支持,要求作為省上的重點項目來抓。因為我一直關注青藏高原的環境生態,省里決定讓我牽頭來做。我很高興啊,可以說是正中下懷。甘南的瑪曲是黃河非常重要的水來源地,比較大的支流就有30多條,但是這么多年環境衰退很嚴重,濕地消失、草場退化、森林面積減少,很多河流都干涸了。我組織蘭州大學的學者們加班加點,搞了一個《青藏高原甘南經濟生態示范區研究》的成果,作為申請示范區的科學依據。我還去北京邀請政協委員、兩院的院士們來考察,通過他們向中央反映。在大家的努力下,2007年國家發改委批復了甘南藏族自治州生態經濟示范區項目,包括甘南高原生態功能分區、特色林副產業、草地生態養殖、草產品加工和牧民定居機制與效應等14個子項目,中央給了45個億的經費,當時是甘肅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生態建設項目。
當時團中央的第一書記周強,因為工作關系,他知道我在90年代初在團中央時,給河南鄭州黃河碑林寫過保護母親河的碑文,建議我為他們寫點東西。那時候團中央組織了“保護母親河”行動,我就寫了一篇保護母親河的文章,團中央把我的文章登在1999年保護母親河行動第四期簡報上。
祁連山在青藏高原的東北部,是青藏高原、內蒙古高原和黃土高原的交匯地帶,西部地區重要的水源地,黃河、青海湖的水源很大部分來自這里。祁連山阻擋西部沙漠的侵襲,是我國西北生態安全屏障。由于全球暖化和人為活動加劇,祁連山的生態惡化趨勢讓人擔憂。在甘肅省擔任副省長的時候,我在水利部的刊物上發表了《西部水生態建設》的文章,希望能引起相關部門的重視,推進對黃河、祁連山這些西部生態環境重點地域的環境保護工作。2011年第11屆人大4次會議上,我提交了《實施祁連山生態保護與綜合治理工程,筑牢西部生態安全屏障的建議》,找了幾十個代表聯名提交人大。當時的溫家寶總理因為是甘肅省代表,所以他也參加了甘肅團的討論。溫總理對我說“洛桑你這個建議很好啊”,我告訴總理祁連山在甘肅和青海交界,不光是甘肅省的事情,所以希望中央能夠出面協調。溫總理頻頻點頭說是,后來祁連山也被納入國家西部生態保護規劃的大框架里。
李:2011年,您從甘肅省政府又回到研究機構,組織開展“青藏高原環境與山水文化”大型課題。作為前一研究項目的延續和發展,這個課題似乎更偏重藏族傳統文化中對生態環境保護的知識與智慧,能否談一談這種變化背后的考慮是什么?
洛桑:2011年我再次來到藏學中心,向領導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讓我全力以赴搞藏族山水文化研究。正如前面說的,我是牧民家的孩子,對家鄉、對牧民生活和藏族文化的感情是很深的。現在我在各個大學講課的內容一個是藏區山水文化,一個是游牧民族文化,一個是藏族傳統文化,說的最多的就是山水文化和游牧文化。我認為青藏高原生態環境研究與游牧文化密不可分。游牧文化就是一種生態文化。牧民一年四季在草原上遷徙,他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都在盡可能地保護草原、保護生態,這是因為多年的生活經驗告訴他們,生態環境的變化最終會影響到人本身的生活。比如說,牧民住的帳篷就是順應環境的一種形式。藏族的帳篷和蒙古族的氈房不一樣,藏族的牛毛帳篷,是用牦牛的毛和絨捻成線編織出來的,蒙古族的氈房,是羊毛搟出來制成的氈房。帳篷的通透性好,透水、透風、透光,雖然不能完全遮擋風雨,但是不會破壞下面的草地。藏區的牧民住在原始森林邊,也依舊住在帳篷里、燒牛糞,不砍伐樹木建房、不燒木柴。
現代社會不是倡導簡單、節約的生活方式嗎?藏區牧民早就做到了這一點。牧民身上的皮襖,白天是衣服,晚上就是被褥。吃的東西也是,不產生垃圾,不用塑料袋。燒的是牛羊糞,不污染水源。青藏高原是亞洲水塔,地廣人稀,人均占有的水量是很高,但是他們知道珍惜水源,不隨便污染浪費。
當然,牧民不會用現代環保理念來解釋原因,而是通過宗教和文化上信仰和禁忌表達對環境的感激、敬畏和順應,比如草地上不能挖水渠、不能砍伐林木、不能肆意狩獵殺生、忌諱動土開礦,認為這些行為會招致山水神靈的不滿,引起山洪、大風等自然災禍。這些禁忌都蘊含著樸實的環保意識。背后蘊含的文化內涵,正是我們需要挖掘、梳理、歸納和傳承的。他們千百年形成的文化傳統其實就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經驗的結晶。所以我覺得游牧民族就是生態民族,他們的文化和智慧值得保留下來。
祖祖輩輩生活在被很多人認為是不適宜生存的“禁區”里的藏人,很早就意識到青藏高原的生態脆弱性,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了一整套與自然環境相適應的生態文化。藏族文化很大程度上就是生態文化,因為與他們的生活緊密相關,把自然的山水神化,表示敬畏,求得保護,這實際上是古代藏人的生存策略。在數千年的文明活動中,藏人沒有去“征服”自然,破壞環境,而是與之相生共存,這才留下了最后一方凈土。保護青藏高原的生態環境,就要充分借鑒藏族傳統的生態環境文化,這也是我致力于山水文化研究的出發點。所以在立項的時候,我就提出要把研究的重點放在山水文化的人文生態價值、多樣性和兼容性以及歷史變遷性和傳承性上。
漢族的山水文化搞得早,像《山海經》、《水經注》這些。為了做這個課題我幾次去了五岳之首山東泰山,看到關于泰山的志書有《泰山志》、《泰山大全》,都是上千萬字的巨著,漢族的山水文化傳統是很發達的。所以漢族把自己居住的地方也叫神州大地。藏族的山水文化資源也很豐富,可以發掘的空間很多。我給西藏的領導寫信,建議做岡仁波齊、珠穆朗瑪峰和其他藏地名山大川的志書。這要是做起來,可以寫的內容太多了,將來慢慢來搞。比如藏區“世界形成的九大神山”、阿尼瑪卿、卡瓦格博等等也都要寫志。岡仁波齊是國內外許多宗教和民族的圣山,包括印度、尼泊爾、巴基斯坦等國,他們的學者也有興趣。俄羅斯、德國很多學者都有研究和著作。西方學者對藏族山水文化的研究也不少,最有名的就是那本《西藏的神靈與鬼怪》,作者很年輕就去世了,那么短的學術生命中讀了這么多書,很了不起。藏地山水崇拜最早起源于本教,藏族接觸佛教之后,特別是蓮花生大師來藏地后,收服了這些神靈鬼怪,變成佛教的護法神,像珠穆朗瑪長壽五姊妹、十二丹瑪等等,現在需要的就是盡快發掘整理出來。
李:您能介紹一下這個項目的進展情況嗎?
洛桑:2012年“青藏高原山水文化”正式立項,藏學中心社會經濟研究所的丹增倫珠等同事協助我一起開始做。同時我還組織藏區和內地高校、研究機構的學者參加,另外還找了藏區各地關心這個問題的民間人士已經形成了300多人的團隊。當時批了一些經費,但是不夠,我就想辦法去各個地方“化緣”。先是找到甘肅省的領導,我說甘肅也是青藏高原的一部分,現在要發展生態文化旅游,如果我們自己都不清楚甘肅的山水有什么文化內涵,又怎么能告訴別人呢?他們覺得有道理,就把項目《甘肅卷》的調研和撰寫任務交給甘肅省藏學所,還配備了經費。青海是我的家鄉,我跑遍了青海各個州,找州委書記、州長們。還有四川的阿壩州、甘孜州,當時阿壩州的劉作民書記親自組織安排人員完成了《阿壩卷》。現在項目成果一共出了5本,包括《導論》、青海《海南卷》、《果洛卷》、《阿尼瑪卿志》和《年波玉則志》,300多萬字。其他各卷一部分已經完成,正在藏研中心出版社編輯準備出版,另外一些還在編輯過程中,比如《玉樹卷》、《黃南卷》、《甘肅卷》、《天祝卷》、《拉薩卷》、《念青唐拉志》、《西寧卷》、《甘孜卷》、《阿里卷》、《山南卷》、《日喀則卷》,最后應該可以出到30多本。
這個項目引發了藏區各個地方對山水文化的研究熱情,現在好多地方都在搞自己的地方山水文化志,我知道光是西藏那曲一地就搞了9本,青海玉樹出了8本,都是當地自己組織研究、編寫和出版。看到自己的一點工作激發了更多人的熱情,我很高興。說一個笑話,有一次,參加項目組的一位中央民族大學的老師告訴我,看到有人寫文章引用我們的成果卻沒有標注,他準備去“維權”。我說你不要這樣做,我們做研究不是為了出名、評職稱、拿稿費,而是為了學術界和社會上理解并接受我們的觀點。他用我們的東西,讓更多人了解到青藏高原生態環境保護的重要性,這是好事。要是更多的學者、官員和人民群眾都能有這個認識,保護生態環境,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李:這些年您從事青藏高原環境保護研究工作,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和阻力?
洛桑:這些年,特別是早期,我從事青藏高原環境生態的研究工作,向有關部門提供建議,也不是沒有受到挫折。當時有不少人、包括一些領導干部都不太理解這項工作的意義。為了籌集經費、組織人員,我求到各地政府部門,有積極支持的,也有冷淡不理的,還有冷嘲熱諷的。有些人說,現在我們飯都還沒有吃飽、吃好,搞什么環保?但是我不灰心,相信只要出發點是對的,堅持下去,肯定會有好的結果。這些年,隨著國家對青藏高原環保越來越重視,我們的研究工作也引起各界的廣泛關注。后來祁連山發生了嚴重的環境破壞事件,最終引起中央的注意,相關責任人也被處理。他們對我說,洛桑老師您真有先見之明,其實我就是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學者和牧民家的孩子,盡自己的一點力量罷了。
近年來,習近平總書記和黨中央對青藏高原的地位進行了明確的定義:青藏高原是“兩屏四地”,即生態安全屏障、國家安全屏障、特色農產品基地、特色文化保護地、戰略儲備基地、世界旅游目的地,對生態環境和文化保護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是實現青藏高原戰略定位的核心。習近平總書記要求科研工作者做好研究和保護青藏高原的工作,要求我們保護青藏高原,建設美麗祖國,我們信心倍增。
李: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世界大部分國家和族群都主動或被動參加到國際分工、勞動力和商品流動體系中。中國在加入世貿組織之后,深度參與國際經濟體系,經濟取得了快速發展,人民生活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在取得這些成就的同時,我們也面臨嚴重的環境破壞和過度消耗資源等可持續發展的挑戰,因此中央將“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性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和中國其他地區一樣,藏區也面臨相似的挑戰,在某些方面任務更加艱巨。如何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保證經濟發展和人民生活不斷提高的同時,保護好藏區的生態環境,實現可持續發展,您有什么想法和建議?
洛桑:這是世界各國共同面臨的難題。我特別注意到中央對青藏高原“世界旅游目的地”的定位,專門編寫了《青藏高原的環境與旅游》一書,提出旅游是無煙工業,比開發礦產、開墾草原和濫砍亂伐要好,是觀念的進步。但是發展藏區的旅游業要以保護生態環境為前提,在青藏高原的旅游必然是生態旅游。要保護冰川雪山草地,保護當地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通過旅游開發提高他們的生活水平,同時尊重當地的生態文化傳統,防止現代社會的過度消費文化破壞青藏高原的環境,禁止破壞性的開發利用,通過教育讓人們建立起青藏高原是中國乃至全世界生態安全屏障和最后一方凈土的觀念。
去年青海三江源發展基金會邀請我去瀾滄江上游的雜多縣考察,看了三江源國家公園建設的移民搬遷情況。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建議不要將保護區里的牧民全部遷出去,這樣效果不一定好。玉樹州雜多縣曾兩次接待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華盛頓特區副理事史蒂夫·馬丁。他對雜多縣昂賽鄉的生態環境、自然景觀和牧民生活贊不絕口。在交流過程中他說起美國黃石公園建設的教訓,那里曾是印第安人居留地,初期印第安人全部被遷移出去,結果造成了很多環境問題,因為當時還認識不到人類活動也是生態環境系統的一部分。這讓我想起了藏傳佛教說的“情器世界”,“情”是有情眾生,包括人在內的所有生命體,“器”就是自然環境本身。藏族人認為,我們現在這個世界是一個系統,人和自然環境相生互動,和諧共處,融為一體。黃石公園的教訓就是忽視了這個系統的整體性,把人搬出去了。青藏高原的居民,特別是牧民的生產生活早已與當地的自然生態循環融合在一起,是整個系統的有機組成部分,如果人的活動消失了,打破整個系統的平衡,會產生新的意想不到的問題。另一方面,牧民長期積累的生態環保傳統知識,作為一種生存策略,一旦生活環境變化了,知識的傳承就斷裂了,消失了就無法再生。
青藏高原成為世界最后一方凈土,有多種原因。比如:自然生態脆弱,氣候條件惡劣,人跡罕至,交通閉塞等條件所限和相對較少人為的全面開發和破壞。但最重要的原因是,生命禁區的生命—赤面蕃巴以中華民族的特色文化(藏民族虔誠的信仰,山水崇拜,敬畏、愛護自然和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思想境界和高原之舟—牦牛寶貝在這塊雪域高原相依為命,以游牧的生產生活方式堅守和保護這塊高原。我們響應中央的號召,弘揚和保護中華民族特色文化,守護好一方凈土。保護青藏高原生態環境,建設美麗祖國。
李:今天我們了解了您在青藏高原生態環境保護研究的理念和學術成果,更是對您多年來為青藏高原環保事業不遺余力的鼓而呼深深感動,受益匪淺,非常感謝您今天能接受我們的訪問。
洛桑:不客氣,也謝謝你們!
責任編輯:劉冰清
文字校對:向華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