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江文學的重要構成部分,大江的革命想象不僅萌發于曾外祖父《孟子古義》之家學影響,無疑也受到故鄉革命歷史世代口耳相傳的浸染,將邊緣與中心的權力抗衡內化為一種本土化的體悟。大江“古義人”的乳名和其接受孟子民本思想和易姓革命思想的土壤,恰恰是家鄉大瀨村這塊歷史上革命起義頻發的土地,正如大江在北京的一次講演中所言:
而我,則在邊緣地區傳承了不斷深化的自立思想和文化的血脈。對于來自封建權力以及后來的明治政府中央權力的壓制,地方民眾舉行了暴動,也就是民眾起義。從孩童時代起,我就被民眾的這種暴動或曰起義所深深吸引。……我曾寫了邊緣的地方民眾的共同體追求獨立、抵抗中央權力的長篇小說《萬延元年的Football》。這部小說的原型,就是我出生于斯的邊緣地方所出現的抵抗。明治維新前后曾兩度爆發了起義(第二次起義針對的是由中央權力安排在地方官廳的權力者并取得了勝利),但在正式的歷史記載中卻沒有任何記錄,只能通過民眾間的口頭傳承來傳續這一切。……這種主題,如同噴涌而出的地下水一般,不斷出現在此后我的幾乎所有長篇小說之中。[1]
那么,作為大江革命想象的原型,家鄉大瀨村的起義,是如何在德川幕府和其后的明治政府中央權力及其各級官吏等代理人的壓制下頻頻觸發的呢?這些革命原型又與大江自身的文學建構有著何種關聯呢?
當然,由于日本官方長年以來的持續遮蔽或改寫,我們已經很難從官方記載中查閱并還原當年起義的原因、過程等完整信息了。大江本人在其作品以及講述中所提供的信息亦缺乏完整性和系統性,更由于其小說的虛構性,小說敘事的史料價值也有待考鑒。而對于通過口耳相傳的民間文學形式親身參與暴動之傳播的老人們,亦隨歲月流逝而日漸減少,所提供的信息亦有模糊不清之處。所幸筆者在當地田野調查時,曾獲得一份非公開出版的方志。結合當地老人的回憶以及大江本人的講述或文字記敘,得以大致瞥見當地暴動史實的肇因與狀貌。這份由內子町志編撰會編寫的《新編 內子町志》第七節之《農民暴動》里有一份題為“大洲藩農民暴動(騷動)”的列表,這份列表分明地標注了大瀨村所在的大洲藩地區,自1741年至1871年約130年間,發生被官方污蔑為騷動的起義,共計20 場。也就是說,暴動平均每6年半便會爆發一次。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這一數字遠不止實際曾經發生的暴動次數,譬如1788年肇始于大江家所在小山村的大瀨暴動,就未能列入其中。在這片極為有限的谷地村落區域內,如此高頻度(有的地方甚至重復數次)發生起義的原因不一而足;不過其主因不外乎來自各級官府壓榨、商人投機、官商勾結、糧食歉收、物價(尤其是糧食價格)高漲等等,這一點從大米和大豆在1861年至1870年這10年間的漲幅便可見一斑:

大江健三郎的故鄉——群山圍擁的小山村

大洲城天守閣

*以上為一石糧食之價格,數據由知清吉岡文書制作。[2]
在短短10年時間內,大米價格從1861年的205 錢猛漲至1870年的14500錢,同期的大豆價格則從218 錢猛漲至21000 錢,前者漲了70.7 倍,后者更是狂漲96.3 倍。按照這個勢頭,未能列入的1871年(即發生廢藩置縣暴動之年)的漲幅估計越發讓人心驚肉跳。至于物價何以如此瘋漲的主要原因大致如下:首先是江戶末期農民階層開始分化,大量貧困農民為借錢度日而將農地轉手他人,只能依靠佃耕勉強糊口;其二則是巧取豪奪了大量土地的地主和富商與藩府加強勾結,通過向藩府提供金錢而獲得更多特權,轉而利用這些特權變本加厲地盤剝貧困農民;其三是大廈將傾的德川幕府在政治上開始出現崩潰跡象,在經濟方面則出現全國性物價高漲,尤其是猛漲的大米價格更使得貧困農民和底層民眾的生活越發艱難;雪上加霜的是,在慶應二年(1866),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歉收,與藩府素有勾結的投機商人乘機將大米價格從6000 錢猛漲至12000 錢。于是,在這個大背景之下,這一年的7月15日,大江家所在的大瀨村便爆發了名為“奧福騷動”的大暴動,前后歷時三天,至17日時共波及30 余村莊,參與者多達10000 余人。
如此這類的暴動景象,通過暴動故事的世代相述,在民間文學的傳承下,從歷歷在目的口頭講述中,化為躍然紙上的文學形象。這些暴動記憶和歷史人物原型,促動大江以大瀨為革命對峙的中心向壓迫性體制發出挑戰。而將暴動歷史傳承給大江的媒介,正是阿婆這位民間文學的講述者,暴動故事則作為元文本化入大江對于村莊起義的文學虛構之中。
為兒時大江栩栩如生地講述奧福其人和奧福暴動這段歷史的人,是大江家里名為毛筆的阿婆。多年后,《讀賣新聞》記者尾崎真理子采訪時曾提及大江面對阿婆栩栩如生的講述而心神蕩漾的過往:“那個‘奧福’物語故事,當然也是極為有趣,非同尋常。據說您每當傾聽這個故事時,心口就撲通撲通地跳。由于聽到的只是一個個斷片,便反而刺激了您的想象。”[3]于是大江便這樣對記者回憶了當年的情景:
是啊,那都是故事的一個個片斷。阿婆講述的話語呀,如果按照歌劇來說的話,那就是劇中最精彩的那部分演出,所說的全都是非常有趣的場面。再繼續聽下去的話,就會發現其中有一個很大的主軸。而形成那根大軸的主流,則是我們那地方于江戶時代后半期曾兩度發生的暴動,也就是“內子騷動”(1750年)和“奧福騷動”(1866年)。尤其是第一場暴動,竟成為一切故事的背景。在龐大的奧福暴動物語故事中,阿婆將所有細小的有趣場面全都統一起來了。
奧福是農民暴動的領導者,他試圖顛覆官方的整個權力體系,針對諸如剛才說到的、其權力及至我們村子的那些權勢者。說是先將村里的窮苦人組織起來凝為強大的力量,然后開進下游的鎮子里去,再把那里的人們也團結到自己這一方來,以便聚合成更強大的力量。那場暴動的領導者奧福,盡管遭到了滑稽的失敗,卻仍不失為一個富有魅力的人。我就在不斷思考奧福這個人的人格的過程中,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4]
……
是阿婆和母親講述給我并滋養了我的成長的鄉村民間傳說。在寫作《萬延元年的Football》時,我的關心主要集中在那些敘述一百年前發生的兩次農民暴動的故事。
阿婆在孩提時代,和實際參與這些事件的人們生活在同樣的社會環境里,所以,她所講述的民間故事,常常會添加進她當年親自見過的那些人的逸聞趣事。阿婆有獨特的敘事才能,她能像講述以往那些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那樣講述自己的全部人生經歷。這是新創造的民間傳說;這一地區流傳的古老傳說也因為和新傳說的聯結而被重新創造。
她是把這些傳說放到敘述者(阿婆)和聽故事的人(我)共同置身其間的村落地形學結構里,一一指認了具體位置同時進行講述的。這使得阿婆的敘述充滿了真實感,此外,也重新逐處確認了村落地形的傳說/神話意義。[5]
病跡學(Pathographie)研究成果表明,兒時的生長環境對于其成人后的價值取向和審美取向都將產生重要影響,對于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來說如此,對于大江健三郎來說也不例外。在“心口撲通撲通地跳”著傾聽阿婆講述奧福故事的過程中,少兒大江的情感卻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傾向遭到壓榨的暴動者一方,從而產生了與弱勢群體共情的義憤,以至于“在不斷思考奧福這個人的人格的過程中,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正是在這種情感沖突的背景下,經由曾外祖父傳承的易姓革命思想和民本思想才開始具有意義,才為暴動之鄉的這個小童提供了倫理上的支撐,從而在“不斷思考奧福這個人的人格的過程中,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之際,順理成章地“在邊緣地區傳承了不斷深化的自立思想和文化的血脈”,將《孟子古義》中的易姓革命思想和民本思想內化為自己的道德觀和倫理觀,為其于日本戰敗后接受戰后民主主義作了道德、倫理和理論上的前期準備。

東京國立博物館館藏“圣賢十五幅”之《孟子像》
另一方面,由于阿婆“在孩提時代,和實際參與這些事件的人們生活在同樣的社會環境里,所以,她所講述的民間故事,常常會添加進她當年親自見過的那些人的逸聞趣事”,而且阿婆“給我講述(奧福)故事中的人物。故事情節只是一些片斷,所以能夠激發我勾連故事的能力。奧福是本地農民起義的故事中一個無法無天而且非常可愛的人物,用我后來遇到的語言來說是一個trickster(意為神話和民間傳說中的精靈、既有社會秩序的破壞者)”[6],故而在引發少兒大江傾聽興趣的同時,還培養了其進行再創作的能力。
如果說,經由曾外祖父傳承的《孟子古義》中的易姓革命思想和民本思想,從道德和倫理上支撐少兒大江“在邊緣地區傳承了不斷深化的自立思想和文化的血脈”的話,那么,熟稔戲劇演出的阿婆用“獨特的敘事才能”對兒時大江講述當地的暴動故事,在培養其勾連故事之能力的同時,亦為大江進行了一場文學啟蒙。由此可見,從發表于1967年的《萬延元年的Football》到晚近創作的長篇小說《晚年樣式集》(2013),隨處可見有關暴動的敘事,既是大江的兒時記憶也是其文學母題,還是其抗拒權力中心、用以構建根據地/烏托邦的重要手段。
早在大江的少年時代,曾有兩個“二戰”戰敗后從中國回到故鄉大瀨村的退伍老兵幫助大江家修繕房屋,在休息間隙,這兩個退伍老兵盤膝而坐,說起侵華期間日軍所執行的殺光、燒光和搶光之“三光”政策,讓少年大江第一次知道了“皇軍”在中國犯下的累累戰爭罪行,在其為之深感愧疚和驚恐不安的同時,也對戰爭時期的軍國主義教育之虛偽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這兩位老兵還說起在中國攻打八路軍根據地時的狼狽情狀。他們告訴少年大江:八路軍的根據地大多建在地勢險要之處。由于八路軍與中國老百姓是魚水之情,所以攻打根據地的日軍部隊尚未到達目的地,就有發現日軍行蹤的老百姓向八路軍通風報信,于是八路軍便在根據地設好埋伏,待日軍進入伏擊圈后就槍炮大作,打得日軍丟盔棄甲、死傷狼藉、狼狽逃竄。
村里的這兩個退伍老兵的無心之言,卻在少年大江的內心掀起了巨浪:如果當地歷史上多次參與暴動起義的農民也像八路軍那樣,在家鄉深山老林里的險要處建立根據地的話,那么家鄉的歷史會如何演變?日本的歷史是否會是另一種模樣?帶著這個久久縈繞于心頭的思考,大江在東京大學仔細且系統地研讀了《毛澤東選集》四卷本,尤其關注第一卷里《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一文。這篇文章是毛澤東于1928年10月5日所作,在第六章《軍事根據地問題》中第一次提及“根據地”并作了如下闡釋:

12 歲的大江健三郎(第二排右三)在小學畢業典禮上
邊界黨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大小五井和九隴兩個軍事根據地的鞏固。……這兩個地形優越的地方,特別是既有民眾擁護、地形又極險要的大小五井,不但在邊界此時是重要的軍事根據地,就是在湘鄂贛三省暴動發展的將來,亦將仍然是重要的軍事根據地。鞏固此根據地的方法:第一,修筑完備的工事;第二,儲備充足的糧食;第三,建設較好的紅軍醫院。把這三件事切實做好,是邊界黨應該努力的。[7]
在東京大學里學習了《毛澤東選集》中有關根據地的相關論述后,大江開始將這些論述與家鄉的革命暴動史乃至日本的近代史聯系起來加以思考。當然,歷史不可復制,故而大江開始考慮在自己的文學作品中建立根據地,建立以中國革命模式復制的根據地。于是,“暴動”和“根據地”字樣開始頻繁出現在大江的小說文本里。譬如在不足10 萬字的小長篇《兩百年的孩子》中譯本里,如果用電腦檢索“暴動”“一揆”(“いっき”,日文詞匯。本意是指同心協力,團結一致,后通稱百姓起義反抗反動統治的行為),可以發現共有22 處。對“逃散”進行檢索,則有53 處。兩者相加,總共75 處。這里所說的“逃散”,是指在日本的中世和近世,農民為反抗領主的橫征暴斂而集體逃亡他鄉,這種逃亡有兩個特征,一是數個、數十個村莊集體逃亡,有時多達數千人、數萬人的這種逃亡往往伴隨著與領主武裝的戰斗。若是同樣使用電腦檢索的方法對《兩百年的孩子》進行檢索,則可發現含有“根城”和“根據地”的表述各20 處,一共40處。這里所說的“根城”,在日語中主要有兩個語義,其一為主將所在城池或城堡;其二則是起義民眾的據守之地。文本中提及的“根據地”則為“軍隊等隊伍為修整、休養或補給而設立的據點”。然而,大江的文學詞典里,這個單詞顯然源于中國第二次國內革命時期創建的根據地、抗日戰爭時期賴以堅持抗日、爭取勝利的根據地。當然,也是大江賴以在小說中創建根據地/烏托邦的原型。
2006年8月,筆者曾在東京對大江作過一次采訪,現摘錄其中有關“根據地”的內容引用如下:
許金龍:您于1979年發表了長篇小說《同時代的游戲》,相較于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桃花源的那種逃避現實的理想,這部作品中的烏托邦則明顯側重于通過現世的革命和建設達到理想之境。從這個文本的隱結構中可以發現,您在構建森林中這個烏托邦的過程中,不時以中國革命和建設為參照系,對以毛澤東為首的老一輩革命家所進行的艱苦卓絕的長征、建立根據地并通過游擊戰反擊政府軍的圍剿、發展生產以提高物質生活水平等給予了肯定,同時也在思索中國在革命和建設過程中遇到的一些問題以及解決方法,試圖從中探索出一條由此通往理想國的具有普遍意義的通途。當然,您在自己的文學世界里建立根據地的嘗試,《同時代的游戲》顯然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其實,早在《萬延元年的Football》中、甚至更早的《掐去病芽,勒死壞種》等作品中,就已經出現了“根據地”的雛形。我想知道的是,您在文本中構建的根據地/烏托邦是否是以毛澤東最初創建的根據地為原型的?當然,您在大學時代學習過毛澤東的著作,那些著作里有不少關于根據地的描述,您是從那里接觸到根據地的嗎?
大江:正如你所指出的那樣,我在文學作品中構建的根據地/烏托邦確實源自于毛澤東的根據地。而且,我也確實在毛澤東的著作中接觸過根據地,記得是在《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的前半部分。
許金龍:是在《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那篇文章里?
大江:是的,應該是在這篇文章里。圍繞根據地的建立和發展,毛澤東在文章里做了很好的闡述。不過,我最早知道根據地還是在十來歲的時候。戰敗后,一些日本兵(回憶)……在侵華戰爭中,他們分別與八路軍和國民黨軍打過仗,說是國民黨軍隊沒有根據地,很容易打,而八路軍則有根據地,一旦戰局不利,就進入根據地堅守,周圍的老百姓又為他們提供給養和情報,日本軍隊很難攻打進去。后來在大學里學習了毛澤東著作后,我就想,我的故鄉的農民也曾舉行過幾次暴動,最終卻沒能堅持下來,歸根結底,就是沒能像毛澤東那樣建立穩固的根據地。可是日本的暴動者為什么不在山區建立根據地呢?如果建立了根據地,情況又將如何?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并且在作品中表現了出來。[8]
對于《同時代的游戲》第五章中關于建立根據地和開展游擊戰的內容,中國的讀者都會比較熟悉,準確地說,應該是“似曾相識”。在《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之《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第六章《軍事根據地問題》中,毛澤東早在1928年就曾準確地指出:“鞏固此根據地的方法:第一,修筑完備的工事;第二,儲備充足的糧食;第三,建設較好的紅軍醫院。”[9]大江在《同時代的游戲》中修筑水淹敵軍的水庫,正是第一條所說的工事,而且還是大型工事。預先儲備糧食以及搶奪敵軍運糧隊,是第二條的完美體現。對于設立野戰醫院以及轉送難以救治的傷員這一措施,則是對第三條“建設較好的紅軍醫院”的最好體現。至于文本中更為具體的徹底疏散人口、切斷敵軍水源、引誘敵軍深入密林以擇機襲擊等內容,可以將其精確地概括為“堅壁清野”“誘敵深入”“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這些戰術是戰爭中弱勢一方因地制宜地抗擊強勢一方的戰術。在當代中國,最先提出以上戰術的是朱德,而根據國內戰爭的嚴峻局面對此予以總結并將其上升到理論和戰略高度的則是毛澤東。尤其在抗日戰爭期間,八路軍和新四軍依據這個戰略、戰術不斷發展壯大,創建、依托根據地展開游擊戰,最終為贏得抗日戰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大江健三郎就讀的大瀨中學
另一方面,從《同時代的游戲》這個文本中的相關表述,清楚地表明作者大江健三郎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所進行的抗日戰爭及其戰略、戰術是非常了解的,這個了解既有少年時代的記憶,也有大學時代對毛澤東相關軍事理論的學習,恐怕還與大江于1960年夏天對中國進行為時一月有余的訪問時所接受的相關影響有關。總之,大江在寫作《同時代的游戲》這部小說前,充分接受了中國有關根據地和游擊戰的影響,從而考慮在政治和文化意義上的邊緣之地、也就是故鄉的森林里構建根據地/烏托邦時,大量引入了中國式游擊戰的因素。

中學時期的大江健三郎,左圖第一排中間拉小提琴者為大江;右圖為學校棒球隊合影,前排右二為大江。這兩幅圖片是大江健三郎在大瀨中學的社會課老師大星通所藏,本文作者2008年夏天赴當地作田野調查時從他的相冊里翻拍得來

大江健三郎在故鄉的群山中傾聽
由此我們確定,作家大江健三郎在構建位于邊緣的森林中這個根據地/烏托邦的過程中,確實在以中國革命和建設的模式為參照系,對以毛澤東為首的老一輩革命家所進行的艱苦卓絕的長征、建立根據地并通過游擊戰反擊政府軍圍剿、發展生產以提高物質生活水平等給予了充分肯定,同時也在思索中國在革命和建設過程中遇到的一些問題及其解決方法,希望從中探索出一條由此通往理想國的具有普遍意義的通途,并試圖在自己文本里設計出一個更具普遍性的烏托邦。
在此后出版的《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兩百年的孩子》《愁容童子》《別了,我的書!》以及《水死》和《晚年樣式集》等長篇小說中,大江對權力中心改寫乃至遮蔽邊緣地區弱勢群體之歷史做法進行了無情的嘲諷,借助森林中口耳相傳的神話傳說和歷史復制乃至放大遭到日本政府遮蔽的山村和森林里的歷史,把那座神話傳說的王國進一步拓展為森林中的根據地/烏托邦——超越時空的“村莊=國家=小宇宙”,清晰地提出了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邊緣與中心的概念,使其“得以植根于我所置身的邊緣的日本乃至更為邊緣的土地,同時開拓出一條到達和表現普遍性的道路”[10]。這里還有一個需要關注的地方,那就是從這一時期開始,大江在敘述森林中那些神話傳說和歷史時,清晰地意識到在日本這個封建意識等保守勢力占據強勢的國度里,包括森林中的那些山民在內的弱勢者的歷史,一直被強勢者所改寫、遮蔽甚或抹殺。譬如發生在大江故鄉的幾次農民起義,就完全沒有被記載在官方的任何文件中。大江以《同時代的游戲》和其后的《M/T 與森林中的奇異故事》《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等晚近小說為載體,從根據地民眾的記憶而非官方記載中,把故鄉的神話傳說乃至當地歷史中一些具有重大意義的部分剝離、復制乃至放大出來,試圖以此在某種程度上還原歷史的真實,進而與官方書寫或改寫的不真實歷史相抗衡。

《晚年樣式集》手稿
我們還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根據地/ 烏托邦在大江的文學作品中也是在“與時俱進”——最初近似于中國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和抗日戰爭時期的革命根據地,譬如《同時代的游戲》里的根據地和游擊戰;然而,當其長篇小說《愁容童子》中的邊緣性特征被中心文化逐步解構之后,在故鄉森林里建立根據地的基本條件便不復存在,于是在《別了,我的書!》中,大江就通過因特網建立新型根據地,將根據地建立在邊緣地區那些擁有暴動歷史記憶的邊緣人物的內心里,同時吸收和團結共同傳承歷史記憶的年輕人;及至在《水死》中,更是將抨擊的矛頭直接指向國家權力的象征:以修改歷史教科書的形式荼毒一代代青少年的日本文部科學省高級官員……
兒時的暴動記憶就這樣在大江健三郎的諸多小說中不斷變形,作者據此在絕望中發出呼喊,試圖由此探索出一條通往希望的小徑,正如大江在一次接受采訪時所說的那樣,“我在小說里想要表現的確實不是絕望”[11]!
注釋:
[1]【日】大江健三郎著,許金龍譯:《北京講演二○○○》,《中華讀書報》2000年10月18日。
[2]【日】內子町編撰委員會著:《新編 內子町志》,1996年10月版,第190頁。
[3][4]【日】大江健三郎著,許金龍譯:《大江健三郎口述自傳》,貴州人民出版社2019年3月版,第8頁、8-9頁。
[5]【日】大江健三郎著,王中忱譯:《在小說的神話宇宙中探尋自我》,收錄于《我在曖昧的日本》,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11月版,第7-8頁。
[6]【日】大江健三郎著,王成譯:《我的小說家修煉法》,中央編譯出版社2019年11月版,第6頁。
[7][9]毛澤東著:《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2 版,第53—54頁。
[8]【日】大江健三郎、許金龍著:《大江健三郎:我的烏托邦源自毛澤東》。
[10]【日】大江健三郎著,許金龍譯:《我在曖昧的日本》,收錄于《我在曖昧的日本》,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11月版,第96頁。
[11]【日】大江健三郎與許金龍對談:《“我在小說里想要表現的確實不是絕望”》,《作家》雜志2020年8月號,第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