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地攤商及其神農信仰

曹建南

地攤，日語稱“露店”“大道店”，故地攤商在日本被稱為“露店商”“大道商人”“街商”等，指的是沒有固定店鋪的流動商販，包括耍把戲的江湖藝人等。

露店商，既有挑著擔、推著車穿街走巷的流動叫賣者，也有在街頭路邊搭棚設攤的占道經營者。從前那種把商品拿在手里站在路邊售賣的“立賣”，以及挑著擔沿街叫賣的“振賣”等售賣商品單一的露店商現在已基本絕跡，但推著車或在路邊空地搭帳篷售賣小吃的還偶有所見，而利用神社、寺院的廟會活動趕場子的露店商則活躍至今，代表著現代日本的城市煙火氣。

關于古代日本露店商的記載，始見于13世紀《職人歌合》之類的古籍中，大多是“立賣”和“振賣”，也有擺在小桌上售貨的小販。江戶時代（1603—1867）中后期，地攤經營出現了被稱為“十九文店”和“三十八文店”的均一價售賣形式。小說家式亭三馬的 《式亭雜記》中描述：“去年歲暮至今春，三十八文店商人大行其道。置種種小物品于露店，定價為三十八文以售者也。……于十字路口、橋堍等處敷草席為店，叫賣腔調悅耳，攬客笑容可掬。神事法會之場，則陳于路邊兩側，鱗次櫛比，大聲吆喝：‘三十八文！三十八文！”可見，“敷草席為店”的地攤經營不但常見于通衢路口，而且是寺廟神社舉行“神事法會”時的重要點綴。

周作人在散文《緣日》中回憶了明治末年東京本鄉(xiāng)地區(qū)緣日擺地攤的熱鬧情景：“緣日意云有緣之日，是諸神佛的誕日或成道示現之日，每月在這一天寺院里舉行儀式，有許多人來參拜，同時便有各種商人都來擺攤營業(yè)，自飲食用具，花草玩物，以至戲法雜耍，無不具備，頗似北京的廟會。”可見“緣日”就是舉行“神事法會”之日，相當于我國的廟會之日。各地區(qū)、各神社寺院有各自不同的緣日，利用緣日趕場子擺攤營業(yè)的地攤商也被稱作“緣日商人”，是完全職業(yè)化的地攤商。

緣日商人中有一種俗稱“香具師”或“的屋”的流動商販，他們和普通露店商有所不同，是日本職業(yè)地攤商的特殊群體。

“香具師”名稱的由來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是“野武士”之略，也就是失業(yè)的武士。從前，日本武士道講究“忠臣不事二主”，許多因主公滅亡等原因而失去就業(yè)崗位的武士不愿跳槽易主，為了自謀職業(yè)，便利用自己掌握止血療傷、化瘀止痛等技術和秘方的優(yōu)勢，干起了行商賣藥的行當。早期的賣藥武士還兼賣香具等物，故寫作“香具師”（或“矢師”）。

“的屋”據說語源來自射擊、套圈、猜謎之類的地攤游戲。“的”即“有的放矢”“一語中的”的“的”，因此“的屋”的原義就是以獎品為誘餌的地攤游戲從業(yè)者。后來，“的屋”和“香具師”合二為一，成為同義詞，都是指利用各地神社或寺廟的廟會活動，趕場子擺攤售貨的流動商販和圈場賣藝的江湖藝人。17世紀中期出版的《香具商人往來目錄》中已包括“傀儡子”一類，可見木偶戲、魔術、雜技之類的演藝人員也被包括在“香具商人”之內。喜田川守貞《守貞漫稿》（1853）中說：“矢師，商人之一種名稱。賣藥專此黨所為，亦有非此黨者。此小販之內有種種，路上商人為多。拔牙亦此一種也。”說明雖然路上商人有多種行當，但賣藥、拔牙似乎是香具師的代表性職業(yè)。

和散兵游勇式的普通露店商人不同，的屋（香具師）是有組織、有信仰的群體，他們奉神農為始祖，自稱是神農的子孫。

神農信仰早在平安時代（794—1185）就隨著中醫(yī)藥一起傳入了日本。13世紀后期，神農被日本醫(yī)家奉為 “本草”之祖，說神農憐民疾病之苦，百般思慮，嘗諸多草木，遇毒而死，遇藥而生，百死百生。正因為有神農的以身試毒、大慈大悲，才開創(chuàng)了“藥療之道”。諸如此類的傳說宣揚了神農憐民疾苦的仁愛精神和嘗草辨藥的偉大功績，奠定了神農在日本醫(yī)藥領域的始祖地位。江戶時代，神農信仰遍及全國。各地成立了基層民間信仰組織“神農講”，醫(yī)藥行業(yè)協(xié)會以“神農會”為名，以神農的威嚴規(guī)范行業(yè)行為，杜絕假藥。有的地方還把“神農祭”作為醫(yī)藥行業(yè)的例年祭典或社區(qū)居民的歲時民俗一直持續(xù)至今，東京湯島圣堂和大阪道修町每年11月舉行的“ 神農祭”即是其中的典型。

地攤商的神農信仰是在上述醫(yī)藥始祖信仰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易經》曰：“神農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是說神農不僅教民農耕，還是聚市交易的開創(chuàng)者。江戶幕府第五代將軍德川綱吉（1646—1709）所繪神農像的贊語也說“初藝五谷，嘗百草，制醫(yī)藥，始為日中之市”，強調了神農 “始為日中之市”的功績。因此，至江戶時代中后期，日本的的屋們開始把神農作為地攤商行業(yè)的守護神。

關于的屋，日本民間歷來有“七成商人，三成地痞”的說法，意思是說，在被稱為“的屋”或“香具師”的流動商販中，70%是正經的生意人，30%是屬于黑道的地痞流氓。的屋大多善于鑒貌辨色，巧舌如簧，弄虛作假，套路叢生，加上他們形貌乖張，人多勢眾，消費者受騙上當后很難討回公道。

的屋的幫會組織大多借神農之名義。昭和時代初期，在東京、橫濱一帶的地攤商幫會聯(lián)合成立了“昭和神農實業(yè)組合”，開始以現代民間社團組織的形式維護地攤商業(yè)的運作。首任理事長倉持忠助在某雜志上發(fā)表題為《神農道的提倡》一文，說要“感受自悠久太古以來象征愛及其體驗，并君臨全人類的神農皇帝的余榮，在無限錯綜復雜的現代，高舉熱愛家庭的信念和共存共榮的標語”走向社會；《昭和神農實業(yè)組合宣言》也宣稱，要“以我等團結之力獲得牢固不拔的社會地位，積極為社會公共盡瘁”，表達了以神農精神規(guī)范行業(yè)行為、爭取社會地位的決心，以及熱愛家庭、貢獻社會的良好愿望。

“二戰(zhàn)”以后，日本各地成立了名為“神農商業(yè)協(xié)同組合”的民間社團，在當地政府部門注冊登記，受到政府的認可。神社、寺廟舉行廟會，或者公園、廣場舉辦公眾活動時，即有當地的“神農商業(yè)協(xié)同組合”和主辦單位進行協(xié)商，向警察、衛(wèi)生等有關部門遞交出攤申請，然后組織地攤商屆時設攤營業(yè)。事實上，“神農商業(yè)協(xié)同組合”控制了當地流動商販的經營地盤，是處于黑白兩道之間的民間組織。

作為流動商販的的屋群體是日本黑幫組織成員的三大來源之一。日本的黑幫根據其成員來源可分三大系統(tǒng)：一是由賭場老板及其賭徒們所組成，稱為“博徒系”；二是由流動商販組成的“的屋系”；三是以退伍軍人、不良少年為主要成員的系統(tǒng)，日本人稱之為“愚連隊”。后來，這三大系統(tǒng)的幫會互相吸收合并，山口組就是吸收了三大系統(tǒng)中某些幫會而形成的日本最大的黑幫組織。

的屋系和博徒系的幫會一樣，有特定的行會切口，有超越血緣關系的擬制親屬組織，有嚴格的幫會規(guī)矩。但兩者亦有諸多不同。例如，的屋系多以“某某組”或“某某一家”作為他們組織的名稱，以神農為守護神，舉行儀式時設 “神農皇帝”的神位，和博徒系的“天照大神”“八幡神”等有所不同；他們奉 “神農道”為行商道德，和博徒系幫會標榜的“仁俠道”也不一樣。現在，的屋系的幫會大多喪失了獨立組織的功能，作為較大勢力黑幫組織的下屬幫會進行活動。

隨著日本經濟的發(fā)展和社會保障制度的完善，居無定所、靠趕場子擺地攤謀生的人也越來越少，的屋群體在社會發(fā)展的洪流中正逐漸被淘汰。特別是2011年實施了《暴力團排除條例》以來，的屋群體因和黑社會有千絲萬縷的瓜葛而往往成為警方打擊的對象。2013年，兵庫縣“神農商業(yè)協(xié)同組合”就因長期向黑社會提供保護費而受到縣公安委員會的通報，最后不得不宣布解散。近年，各地有關部門加強了對的屋群體的管制，以的屋為主體的地攤商的生存空間正在不斷縮小。或許在不遠的將來，代表日本城市煙火氣的地攤商將和他們的神農信仰一起，迎來不可避免的消亡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