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荻迪



摘? ?要:區塊鏈內部治理基于區塊鏈自身運作,在技術、規則、市場三個層面提供了豐富的工具,在實踐中能夠起到良好的治理效果,但這些工具在組織和市場層面仍存在一定缺陷。當前各國的區塊鏈外部治理思路大體可分為完全放手、完全禁止、沿用框架、重構框架四種類型,現存的外部治理多與區塊鏈內部治理之間缺乏互動與協調。為了建立充分考慮區塊鏈及其內部治理特點并與之協調互動的外部治理,建議采用適度治理、創新治理、底線治理和行為治理的策略。
關鍵詞:區塊鏈;內部治理;外部治理
中圖分類號:F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7543(2020)08-0068-15
區塊鏈作為新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未來數字社會中不可或缺的基礎設施,已成為“十四五”時期增強發展新動能的重要內容。2019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體學習時強調,區塊鏈技術的集成應用在新的技術革新和產業變革中起著重要作用,要加快推動區塊鏈技術和產業創新發展。截至2019年10月底,我國區塊鏈專利申請數量居全球第一,注冊企業數量超過1萬家[1]。2020年4月,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召開新聞發布會,明確將區塊鏈列入“新基建”范圍,屬于新型基礎設施中的信息基礎設施。央行采用部分區塊鏈特性構建的法定數字貨幣DCEP(Digital Currency Electronic Payment)[2],于2020年4月開展試點。與此同時,各地紛紛發布和落實區塊鏈支持政策。
科學適宜的治理是區塊鏈持續健康發展必不可少的重要保障。當前從技術視角開展區塊鏈研究較為普遍,而從經濟管理視角探討區塊鏈治理的研究不足[3],尤其是基于區塊鏈運行架構和機制的內外部治理體系研究較為匱乏[4]。本文應用雙邊市場理論,以平臺二重性引發的治理爭議為出發點,解構區塊鏈平臺的三層內部治理,剖析其運作機理、有效性和局限,并梳理當前各國區塊鏈外部治理的實踐,提出構建內外部治理協調互動關系以及區塊鏈外部治理的具體策略。
一、平臺二重性與區塊鏈治理
區塊鏈具有平臺二重性,其外部治理的定位和設計應基于區塊鏈內在運作結構以及由此而產生的三層內部治理。
(一)平臺二重性引發治理爭議
平臺二重性即平臺同時具有組織和市場兩種性質。平臺又稱多/雙邊市場(以下簡稱雙邊市場),可被定義為雙邊或多邊用戶(如買方和賣方,以下簡稱雙邊用戶)之間交換商品、服務、信息、注意力等的交易場所[5]。平臺的市場性質體現在:平臺連接雙邊用戶,實現用戶之間的溝通和交互,為用戶交易的匹配、達成和執行提供服務、資源和場所。平臺作為用戶交易的載體和基礎設施,扮演了“市場”的角色。平臺的組織性質體現在:為了實現上述“市場”功能,平臺自身需要具有將勞動力、資本、信息等各類資源聯系起來的機制,并維持持續運轉。平臺是由若干個人或群體所組成的、有共同目標和一定邊界的社會實體,是系統內的有序結構[6],因此其自身也是一個組織。自科斯把企業看成組織以來[7],人們往往持有市場與組織二分的觀點,平臺則實現了兩者的同一性[8]:“平臺”既指平臺組織本身,又指圍繞平臺組織形成的市場。
在平臺二重性框架下,平臺組織需要兼顧圍繞自身形成的市場的管理者角色,由此開展的治理即內部治理。平臺組織服務市場,同時也治理或規制市場[9],整個平臺生態形成相關主體自發組織、自發參與的內部治理。內部治理對平臺自身及其連接的用戶構成的市場制定規則[10],具體治理內容包括用戶接入、定價、協調用戶行為、質量管控、信息提供等方面。
平臺組織為市場提供內部治理的動力源自自身利益。從當期利益看,平臺組織需要實現其自身收益最大化。平臺連接雙邊用戶,為用戶提供連結、互動并產生外部性,以此向用戶收取費用(交易費和會員費),以內部化該外部性[11]。如果用戶能在平臺上獲得滿意的、高質量的連結和互動,就更愿意使用平臺并為此付費。這意味著,平臺需要對其服務的用戶開展一定程度的治理,以保證更大規模用戶能夠獲得更高質量交互,從而使其收入最大化。從長期利益來看,平臺組織需要維護其商譽。平臺是大規模用戶接入并互動的“基礎設施”,具有準公共品屬性,需要成為“自律監管者”以維護自身商譽。為此,需要采取措施保障交易秩序,確保參與者行為秩序和權益獲取,尤其是保證服務質量和交易安全。可見,雙邊市場內部治理源于平臺經營發展的自驅動需要,與平臺功能業務緊密聯系,內嵌于平臺經營過程之中,無需外部規則強制和外部成本投入。
平臺二重性引致平臺內部治理,使得平臺經濟是否需要外部治理(他律)成為爭議話題。一方面,在監管自由化的思潮影響下,部分學者認為,平臺有動力、有能力進行有效的內部治理,不需要以政府主導的管制作為外部治理[12]。從運作機制來看,內部治理內嵌于平臺實際運作,符合平臺業務模式和技術特征。從治理代價來看,內部治理成本低、效率高,不占用公共資源。從信息獲取來看,平臺在獲得本地知識方面比政府更有優勢[10]。從管理手段來看,內部治理手段比政府管制豐富,后者只能以禁令、價格限制等有限的方式實施,而前者除了價格等常規手段外,還可以通過設定規則、聲譽機制等方式進行治理。更重要的是,從治理目標來看,外部治理有可能存在委托代理問題,甚至可能被既得利益集團俘獲,無法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另一方面,只要平臺內部治理無法完全消除市場失靈,就需要公共政策約束以維護市場秩序、捍衛消費者利益和社會福利。平臺非法外之地,沒有超出政策法規治理范疇,如不對平臺開展外部治理,就可能存在政策“灰色地帶”,出現監管套利,對其他監管較為成熟的經濟形式不公平,兩者本應承擔對等的公共義務,共同在以社會總福利最大化為目標的公共政策約束下運行。
(二)區塊鏈平臺二重性、運作結構和內部治理分層
區塊鏈是一類典型的雙邊市場。區塊鏈平臺連接數字資產的買方、賣方與延伸服務提供方等兩組或以上不同的用戶,并為其提供認證、交易、記賬等服務,符合雙邊市場定義[13]。區塊鏈與其他平臺一樣,具有平臺二重性和由此產生的內部治理,也存在平臺經濟中普遍存在的監管爭議。
在各國紛紛對區塊鏈平臺開展各類外部治理的同時,區塊鏈在全部或一定范圍內是否需要、需要怎樣的外部治理的爭議一直存在。區塊鏈被認為是一種高度自治的新業態,實現了Lawrence Lessig提出的“代碼即法律”[14],其自身是一臺“創造信任的機器”,代表了“從信任人到信任數學的轉變”[15]。區塊鏈具有強大的內部治理基礎,外部治理反而可能影響區塊鏈正常運作[4]。Kiviat指出,加密貨幣監管方法中存在不足,監管部門限制了區塊鏈部分功能的使用,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區塊鏈的應用效率[16]。凱倫·楊認為,需分辨應用于區塊鏈之上的各類活動是否與社會利益相關,如明確屬于私人領域,則需避免法律與代碼的無謂爭斗,監管部門只需制定區塊鏈治理的最低標準,節省監管成本[17]。萬國華、孫婷認為,區塊鏈需要的不是常規監管而是針對性治理,若不能根據具體情境提出針對性的監管思路和框架,則可能構成金融科技創新的障礙[18]。區塊鏈與傳統監管之間的矛盾爭議可歸結為:在區塊鏈內部治理客觀存在的前提下,如何考慮其外部治理?如不需要外部治理,內部治理是否足夠?如需要,外部治理發揮哪些作用,如何不影響原有運作和內部治理?可見,制定區塊鏈外部治理政策離不開對內部治理的充分理解。
區塊鏈平臺的內部治理與其他平臺一樣根植于其內在運行機制,理解區塊鏈內部治理須從平臺內部運作結構入手。區塊鏈是數字系統、社會系統、經濟系統的同一體。首先,區塊鏈不僅是平臺經濟,而且是典型的數字經濟[19],是數字系統提供平臺的功能基礎。其次,區塊鏈平臺采用非企業化運作,以網絡社區的形式構成社會系統,組織分散主體開展平臺維護和服務。最后,平臺支撐市場運作形成經濟系統,為用戶提供參與、達成交易的場所。在平臺二重性框架下考慮區塊鏈結構,即數字系統和社會系統構成平臺功能,以企業類比,前者為固定投入,后者為可變投入,而經濟系統構成市場運作。區塊鏈運行依靠上述三層結構,且區別于其他數字平臺,每層結構有其自身特點和發揮作用的獨特機制。
1.自動化的數字基礎
區塊鏈是一類高度數字化的平臺,其底層技術試圖用密碼學與代碼構建高度自動化的去中心、分布式賬本。依靠數字基礎能夠自動實現原本需要人工高度介入的信息核對與判斷、合同審批和執行等環節。這種自動化數字基礎實現了基于機器的自信任,即不是對人或組織信任,而是對平臺自動化運作的信任,是對密碼學和代碼的信任[15]。
2.自組織的組織形態
區塊鏈是由分散主體根據一定規則形成的非企業化的自組織,是一種社會化分布式的特殊組織安排。區塊鏈不同于依靠外部指令形成的他組織,它不需要中心化的外部力量發布指令、制定規則、確立生態中各種角色的責任與利益關系。在區塊鏈生態中,參與者自行設定、選擇、監督規則,按照規則各盡其責而又協調自動地形成有序結構,維持組織運轉、承擔平臺職責,各參與者相互提供服務、進行交易,形成一種社區化的分布式用戶聯盟。區塊鏈社區構成的特殊組織模式,更接近早期經濟學研究的基本判斷和假設[20]:組織是合同的集合。只不過在區塊鏈場景下,連接組織的要素由合同演變為經由計算機代碼固化的規則[21],分散主體依據規則連成聯盟,成為介于企業與市場之間的一種“中間組織”[22]。
3.自協調的交易方式
區塊鏈以平臺組織為核心,連接各類用戶,服務于用戶交易,構建了市場創造型雙邊市場。許多雙邊市場需要依靠中介機構向客戶提供中間代理服務(即自身并不直接提供,而是替用戶尋找并安排服務和物品,供用戶選擇并決定),甚至平臺組織自身即為中介機構。區塊鏈不依靠中介機構協助、指導分散用戶交易,而是以自協調、去中介的方式,由參與者自己利用平臺功能完成上述職能。在區塊鏈生態中,創始團隊、開發者、記賬者、買方、賣方等各類角色可互換,相互發布信息和需求、提供記賬驗證等服務,自適應地完成交易的匹配、決策、執行。
區塊鏈各層運作都內嵌相應的內部治理工具。區塊鏈作為新型技術應用和新興商業模式,其各層面運作機理和特點不同于其他數字平臺,因此每層內部治理工具也區別于其他數字平臺。為此,應詳細剖析區塊鏈內部治理,并以此為基礎探討科學適宜的外部治理策略。
二、區塊鏈內部治理的解構分析
結合區塊鏈平臺二重性及其具體構成和特征可知,區塊鏈的數字基礎、組織形態、交易方式三層運作分別包含相應內部治理工具,分別為基礎治理、行為治理和交易治理(見圖1)。
(一)數字技術夯實基礎治理
區塊鏈采用數字加密技術和分布式賬本技術(Distributed ledger Technology,DLT)構建分布式共享數據庫,提供數字基礎設施,保障交易的基礎信任。
1.數字加密確保交易安全
現代數字化交易比傳統的現場現金現貨交易面臨更多挑戰。傳統交易依靠與交易對手見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來保障交易安全,區塊鏈無法做到現場驗貨和支付,而是采用內置的自動化密碼學措施在交易前驗證交易對手,使交易意愿和交易資產真實有效,最大限度地提前保障上述交易基礎要素成立。
第一,地址驗證交易主體真實性。區塊鏈交易以地址為載體。地址以非對稱加密的方式生成,地址擁有者可用私鑰來顯示對地址的所有權,任何人都能使用公鑰來驗證這種所有權。這種方式能夠在不暴露私鑰的前提下,確認操作該地址的是地址擁有者本人,從而防止偽造交易主體,確保后續交易資產能夠正確交付。
第二,數字簽名驗證交易意愿真實性。賣方用私鑰對交易信息進行加密運算,形成數字簽名,將簽名和交易信息發給買方,買方用賣方公開的公鑰和接收到的信息驗證簽名。通過驗證能夠確認信息發送方真實存在,信息在傳輸中保持準確、完整、未被更改,從而保障交易信息的身份認證性、不可否認性和真實完整性。
區塊鏈參與者在信息、業務、規則、執行等多個層面地位對等。一是信息對稱。數據在所有參與者之間公開實時可見,鏈內不存在具有更多信息優勢的主體。二是業務共建。多主體合作時身份、權力、責任、利益對等,不存在對業務具有更多掌控權的單一業務主導。三是規則互認。同一區塊鏈同一分叉上的所有主體在相同的、自愿認可的規則下運作,不存在對規則具有更高主導權的主體,也無法強迫他人認可某些規則。四是自動執行。區塊鏈內嵌各種自動驗證和執行機制,交易主體無法依靠更高的市場地位在交易條件上獲得更高決策權,或更多事前優待和事后更改的權利。
區塊鏈進入門檻已經或正在逐步降低。一是信任門檻低。區塊鏈交易過程內嵌自動審查和驗證,不具有信任基礎的參與者無需事前資質審核即可直接交易。二是資金門檻低。區塊鏈上資產交易粒度被充分細分,例如比特幣的最小單位僅為“1聰”;一般僅收取交易費,沒有會員費,可以做到“按使用收費”;在區塊鏈發展初期,獲取資產的競爭較少,獲取較易、成本較低,且提供額外激勵。三是技術門檻降低。雖然理解區塊鏈相關數學原理和代碼具有一定技術門檻,但隨著應用普及和附加服務增加,其門檻正在逐漸降低。
2.規模效應降低安全風險
區塊鏈交易安全具有“規模效應”,規模增長有利于提高區塊鏈安全性。區塊鏈分布式特征下,參與維護、監督、服務的節點規模不同,對區塊鏈上各類行為的安全性和可信度都具有顯著影響。參與者規模越大,對其他個體施加影響、左右其投票和行動的難度越高,進行節點間的聯盟、賄賂等操縱的得逞幾率越小,各種失誤和有意的攻擊篡改被發現的幾率也越高,作惡難度大大提升。
區塊鏈規模擴張具有雙重內生機制。一是區塊鏈具有雙向正跨邊網絡外部性。區塊鏈平臺一邊用戶數量增長將增加另一邊用戶的效用,促進另一邊用戶數量增長,雙邊用戶的交替增長,容易迅速大幅提升總體用戶規模。可以說,擴大規模是具有雙向正跨邊網絡外部性的雙邊市場運作的自然結果。二是區塊鏈價值增長具有“正反饋循環”機制,即“區塊鏈價值—參與者規模—安全性”循環。區塊鏈價值增加吸引用戶加入,并且所有用戶傾向于更加遵守和維護區塊鏈規則以繼續提升區塊鏈價值,區塊鏈安全性得到加強,這又使區塊鏈價值進一步增加。區塊鏈價值增長和參與者規模增長通過安全性橋梁相互促進。
3.聲譽機制幫助交易決策
聲譽信號是一種市場化的隱性約束激勵機制,可作為顯性激勵契約的替代物。交易者傾向于與具有良好聲譽的對手交易,而回避聲譽較差的對手,聲譽信號通過為交易決策提供指引來激勵和約束市場主體的行為。
構建區塊鏈聲譽機制有兩個主要途徑。其一,區塊鏈上各類數據和交易記錄由所有節點留存,形成全局可查、可追溯的長期信息積累。其二,區塊鏈相關數據可根據一定規則,例如用戶過往行為或者資產情況等,加工形成各類聲譽值。這些聲譽信號可為所有用戶提供交易參考。
區塊鏈聲譽機制能夠有效解決傳統市場聲譽機制存在的不透明、易操控、偏主觀、成本高等問題。區塊鏈聲譽全局透明,能夠在整個區塊鏈內公開實時傳播。區塊鏈聲譽源于客觀,相關數據和聲譽值基于參與者在區塊鏈上真實客觀的行為和記錄產生,而非來自交易對手的主觀打分或評價。區塊鏈聲譽難以操控,較難滋生人為操縱數據、刷單炒信等策略性評價行為。區塊鏈聲譽成本較低,區塊鏈的分布式特征使得聲譽信號的形成和傳播內嵌于其業務過程,幾乎不需要額外成本。
4.智能合約保障交易執行
智能合約是模塊化、可重用的自動執行腳本,當滿足源代碼規定的條件時,可自動執行涉及多方的復雜業務邏輯。部署在區塊鏈上的智能合約是一種分布式合約,參與者各自獨立運行代碼、自動核對結果,在所有節點達成一致的情況下執行合約。
一是可靠判斷。交易者收集、核實信息的能力有限,尤其當交易雙方是缺乏事前信任的陌生人時,更難以及時、準確掌握信息,切實了解并判斷交易條件是否達成。區塊鏈智能合約利用程序算法進行審核確認,自動觸發合約,不論約定條件如何繁瑣復雜,都不需要人為獲取信息、溝通判斷、監督實施,可自動判斷條件是否達成并進行相應操作。
二是可靠執行。區塊鏈智能合約準確執行代碼設定的義務,有利于規避人工失誤、提高效率,使交易執行更準確,達到更小程度的差異和更穩定的運行結果。區塊鏈智能合約在理論上能夠永久運行,由于參與節點數量較多,部分節點失效不會導致智能合約停止,可確保智能合約能像紙質合同一樣可靠。
三是可靠監督。區塊鏈智能合約確保所有參與者在理解上達成高度一致性,形成多節點監督和確認下的全局共識,因此區塊鏈智能合約難以人為操縱、篡改代碼、擅自更改條件或強迫放款,一旦成立幾乎不可更改,具有不可逆轉性。智能合同能夠省去傳統電商交易中確保賣方按約定交付資產、買方按約定付款等保障合約履行的監督環節,無需設置類似先行賠付、風險基金、糾紛處理機制等專門工具,有助于提前避免糾紛。
(四)內部治理的有效性與局限性
區別于傳統雙邊市場的內部治理,區塊鏈內部治理基于區塊鏈新業態內在運作機制,可自發發揮作用,有效解決區塊鏈運作中產生的問題。但是,從平臺二重性視角來看,區塊鏈各層內部治理工具也有其局限性。
1.內部治理的有效性分析:以應對The DAO攻擊事件為例
區塊鏈內部治理工具一定程度上能夠自行解決問題、自我矯正偏差,其有效性在實踐中多次得到驗證。典型的例子是,2016年6月,曾創造眾籌項目世界記錄的區塊鏈項目The DAO遭遇了重大事故,一份合約利用漏洞劫持了高達360多萬以太幣,在應對該攻擊的不同階段,各內部治理工具分別發揮了作用。首先,攻擊發生前開源代碼工具起到預警作用,獨立研究者和創始人發現智能合約代碼出現漏洞,隨即提出警告,但嘗試解決漏洞未果。攻擊發生后,監護人第一時間利用規模效應工具,呼吁用戶發送垃圾交易,阻止、延緩黑客轉賬,大量用戶迅速響應。隨后,以太坊使用開源代碼工具,發起軟分叉投票,雖然黑客宣稱將獎勵100萬以太幣和100比特幣給不支持軟分叉的用戶,但更多人還是同意以軟分叉修復漏洞,以致黑客“賄選”未能成功。最后,以太坊發起硬分叉投票,最終投票通過,創建了安全轉移The DAO資產的新的智能合約,挽回了損失。The DAO內部治理的智能合約工具出現漏洞后,通過開源代碼、規模效應、智能合約等多個內部治理工具依次運作,自行解決和修復了問題。可見,內部治理能夠有效地將區塊鏈出現的問題矯正至更符合大多數參與者利益的局面。
2.內部治理的局限性及其原因分析
從平臺二重性的角度來看,區塊鏈在組織層面的目標和結構以及市場層面的運作原理意味著,相關內部治理工具仍存在不足。
就組織層面而言,區塊鏈的組織形態具有私人和分布式性質,其內部治理目標與公共治理有偏差,且特殊的運作結構使得各方責任和義務難以明確。
一方面,私人組織形態導致區塊鏈內部治理目標與公共治理不同。公共治理追求社會福利最大化,服務于公共秩序和社會總效用。區塊鏈作為私人組織,其自發構建的內部治理主要服務于平臺自身運營,維持技術、規則、市場各層面的正常運作,為各自在自身利益最大化前提下行動的分散參與者創造價值。私人部門與公共治理不同的價值追求導致內外兩種治理的價值取向不盡相同,區塊鏈內部治理所允許的,從公共治理的角度看未必合法。典型例子是,比特幣用于軍火等非法物品交易,形成了黑市。
另一方面,分布式組織形態導致明確區塊鏈各參與者需要承擔的責任較為困難。區塊鏈缺少中央控制主體,各參與者的數量和種類眾多,在時間和空間上均具有極大的分散性,參與區塊鏈的形式和動機迥異,利益構成錯綜復雜。區塊鏈生態中各類角色的責任和利益關系的判斷難度很高,難以找到完整的責任鏈,參與者遭遇的損失可能無從追責。仍以The DAO攻擊為例,雖然最終追回了經濟損失,但似乎難以切實找到責任方:發起攻擊的黑客利用程序缺陷(bug)得到利益,但其操作是平臺規則允許的;代碼編寫者、創始人、監護人等角色并無明確責任保證代碼中完全沒有可能造成參與者損失的bug,并且他們也未從bug中得益。
就市場層面而言,依據區塊鏈市場的運作方式,其內部治理的治理范圍、涵蓋主體和保障力度均有限。具體而言,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治理范圍有限。一是區塊鏈內部治理局限于各類鏈上行為,側重鏈上安全,鏈下安全難以保障。例如,區塊鏈參與者在鏈下的過往信息和行為很難關聯到鏈上,部分線下聲譽較差的主體,仍可利用區塊鏈平臺集資詐騙。二是區塊鏈側重技術治理,當技術本身出現問題,或者超出技術治理范圍時,內部治理將難以發揮作用。例如,智能合約難以應對“不完全合約”問題,高度個性化、“一事一議”的合約無法采用智能合約批量實現。三是區塊鏈內部治理側重交易安全,信息安全、行業安全等其他方面的安全和權益考慮不足。
第二,涵蓋主體有限。區塊鏈內部治理僅作用于平臺生態內主體,未考慮外部性對公眾、利益相關者和行業的影響。區塊鏈內部當事方的私人行為和約定可能威脅區塊鏈外非當事方利益或相關行業的穩定性,此時內部治理工具難以充分保障第三方或公眾的權益。例如,主體平等工具僅能促進平臺生態內部的競爭,平臺間競爭在某些情況下反而可能被削弱。又如,當區塊鏈資產屬于破產人遺產時,破產可能直接導致智能合約生效,自動轉移資產,這違反了傳統破產法的同等權益原則,使得債權人無法正常行使合法受償權。
第三,保障力度不夠。區塊鏈作為私人組織,沒有強制懲罰權,內部治理的保障和懲戒力度小于公權力支撐的外部治理。區塊鏈內部治理對于作惡、作假行為,只是阻止或撤回交易,而并未設置額外的懲罰措施,無法像行政、法律手段一樣進一步提高作惡成本,從而形成足夠的威懾力,充分保障相應權益。例如,在傳統市場實施一物多賣等類似“雙花”的行為,將承擔違約責任,甚至涉嫌合同詐騙罪,除經濟處罰外還可能受到刑事處罰,而區塊鏈僅阻止或糾正當次“雙花”行為。
三、區塊鏈外部治理的策略設計
區塊鏈內部治理的局限性印證了外部治理的必要性。現階段,區塊鏈外部治理還處于起步階段,應探索區塊鏈內外部治理的關系,針對區塊鏈自身特點和已有的內部治理,提出科學適宜的外部治理策略。
(一)區塊鏈外部治理方式
外部治理是指政策法規等公共層面的治理。綜觀當前各國的區塊鏈外部治理思路,大體可分為完全放手、完全禁止、沿用框架、重構框架四種類型。下文主要以區塊鏈領域中最受關注的數字貨幣為例予以說明。
1.完全放手
完全放手的外部治理思路即選擇暫時觀望,不表明任何立場,不出臺任何實際政策和措施。一些國家在暫時無法明確如何監管區塊鏈的情況下通常先選擇該思路。2018年肯尼亞商業銀行Ecobank發布報告指出,39個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中,21個國家尚未對加密貨幣采取任何公開立場,持完全觀望態度;15個國家僅指出比特幣和其他加密貨幣屬于合法的灰色地帶,拒絕直接對其進行任何監管;只有3個國家在加密貨幣方面采取了明確的立場和措施。
2.完全禁止
完全禁止的外部治理思路即禁止區塊鏈整體或某一方面的任何活動。在北美洲,美國正在商議EARN IT法案,規定在線數字信息應首先通過政府認可的掃描軟件,以監視惡意犯罪活動,相關商業機構普遍認為,這是對加密技術的“全面攻擊和全面否定”。在歐洲,區塊鏈與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存在矛盾沖突。記錄在區塊鏈上的內容無法更改,違背了歐盟賦予個人用戶的撤回同意權。歐洲證券和市場管理局(ESMA)表示,從2018年1月1日起有權禁止區塊鏈或分布式賬本技術。在亞洲,2013年泰國宣布禁止使用比特幣。2017年韓國對加密貨幣提出高強度限制規定,公布了旨在關閉加密貨幣交易所的特別法,實施了包括交易實名制等內容的特別對策。在非洲,2017年津巴布韋中央銀行宣布,不允許使用比特幣。同年,納米比亞中央銀行宣布將禁止比特幣作為貨物和服務的支付選項,并將禁止在其管轄范圍內建立虛擬貨幣交易所。
3.沿用框架
沿用框架的外部治理思路即將已有的傳統監管框架直接平移和套用到區塊鏈上。美國在數字貨幣監管方面起步較早,各部門沿用原有監管思路出臺大量政策,呈現三大特點:一是各自為政。美國的數字貨幣監管分散于各個公權力機構,包括金融犯罪執法網絡(FinCEN)、國稅局(IRS)、證券交易委員會(SEC)、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CFTC)、金融消費者保護局(CFPB)、司法部(DOJ)等。這些機構從原有分工出發,以功能性監管為主,分別治理區塊鏈生態中與本部門原有職能相關的部分,監管視角也集中于各部門原本的關注點。將新業態直接納入原有監管體系,沒有根據業態特點新設機構或調整、擴展原有機構職能,形成了典型的多元混合監管,而無法構建針對性的整合治理。二是內容傳統。監管內容主要包括界定數字貨幣、規范應用、預防犯罪、消費者權益保護等。對于受監管主體應承擔的義務,基本參照傳統經濟中的監管對象設定,以同等或類似的要求進行約束。三是工具守舊。多采用傳統工具進行監管,主要包括:注冊許可或登記備案的準入監管;發布消費者指引;反洗錢、反資恐相關措施。
4.重構框架
隨著對區塊鏈認知的不斷深入,部分國家意識到需要采取重構框架的外部治理思路,進一步明確專門的監管部門,針對性地制定監管職責,擬定更加細化并具有可操作性的監管規則,推動多元混合監管逐步走向“專屬監管”。
近年來,美國已開始探索重構框架的數字貨幣外部治理思路。2017年,美國全國統一法律委員會通過《虛擬貨幣商業統一監管法案》,開始嘗試在多部門間建立較為統一的監管規則,包含對虛擬貨幣服務和產品供應商許可的申請和審批、消費者權益保護、網絡安全、反洗錢和持續監管等內容。2019年,美國國會起草和討論了《2020年加密貨幣法案》,試圖形成數字資產總體監管框架,將數字資產分為加密貨幣、加密商品和加密證券三類,定義“聯邦數字資產監管機構”或“聯邦加密監管機構”,將職責相應分配給三個機構: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證券交易委員會和金融犯罪執法網絡。
(二)區塊鏈內外部治理關系分析與重構
在平臺二重性框架下,上述四類區塊鏈治理思路體現了不同的內外部治理關系。“完全放手”完全依賴內部治理,由于外部治理缺場,該思路無法彌補內部治理的不足。“完全禁止”忽視了內部治理的有效性,不利于發揮新事物內在機制自身的積極作用。“沿用框架”完全采用傳統外部治理,忽視了新業態自身特點,未必能夠達到新業態監管的目標和要求,還可能與新業態自身運作和內部治理產生沖突、互相削弱,限制新業態健康發展。“重構框架”根據區塊鏈特點調整監管框架,整合監管主體,明確監管范圍,一定程度上緩和了內外部治理矛盾。但是在當前“重構框架”思路下,監管機構仍在自身職能范圍內基本沿用傳統思路,繼續采用傳統的監管方法、措施和工具。
在上述四種思路中,區塊鏈內外部治理都是平行關系,即各自采用既定方式開展治理,相互之間缺乏互動協調。平行的內外部治理容易產生以下后果:或治理分散、不成體系,導致監管不足,甚至留下“治理空白”,難以完全、有效地實現治理目標;或內外部治理作用相互疊加,部門職責重復,導致監管交叉和過度治理;或內外部治理之間相互沖突、削弱,甚至影響區塊鏈正常運作;或外部治理對新事物認識不清,不適應新情況、未關注新問題,無法有效支撐新業態發展。
近年來,我國區塊鏈外部治理開始起步。2013年12月,中國人民銀行、工業和信息化部、銀監會、證監會和保監會聯合印發《關于防范比特幣風險的通知》,指出比特幣不是貨幣,而是一種虛擬商品,普通民眾在自擔風險的前提下可以自由買賣。2017年9月,中國人民銀行、中央網信辦、工業和信息化部、國家工商總局、銀監會、證監會、保監會聯合發布《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將首次代幣發行(ICO)界定為非法公開融資予以禁止,并關停國內注冊的比特幣交易所。2019年1月,中央網信辦發布《區塊鏈信息服務管理規定》,為區塊鏈信息服務的提供、使用、管理等提供了政策依據。盡管我國區塊鏈外部治理取得了一定進展,但還未能與區塊鏈發展態勢完全匹配,需要進一步探索科學有效的區塊鏈外部治理。
在平臺二重性視角下,區塊鏈外部治理需要建立在內部治理基礎上。一方面,區塊鏈內部治理的有效性表明,外部治理需要充分重視和利用內部治理發揮的作用。區塊鏈內部治理根植于新業態的業務模式和技術特征,具有成本和信息優勢,治理更精準高效,外部治理應避免重復管理加重負擔,為內部治理營造良好環境,助其繼續發揮作用。另一方面,區塊鏈內部治理的局限性表明,外部治理應適當介入。對于內部治理不夠到位、充足和全面之處,外部治理應糾正原有不足、彌補原有局限。
為達到理想的治理效果,應重構區塊鏈內外部治理關系,在內部治理基礎上構建科學適宜的外部治理體系,形成內外部治理的良性互動,實現兩者從平行關系向協調關系轉變,相互配合、協同作用,各自發揮優勢,互相彌補不足。區塊鏈外部治理需要從整體視角考慮內部治理的機制和效果,針對區塊鏈的實際和特點,約束、調整、銜接內部治理,共同構成全新的整體治理框架(見圖2)。
(三)基于平臺二重性的區塊鏈外部治理策略
考慮到與區塊鏈內部治理的互動,區塊鏈外部治理應堅持放管結合,采取適度治理、創新治理、底線治理、行為治理的策略(見圖3,下頁)。
1.適度治理
適度治理即避免外部治理出現范圍過大、程度過重的情況,避免過度外部治理影響區塊鏈正常運作,或削弱內部治理自主發揮作用。
第一,摒棄“一刀切”。“一刀切”式的外部治理是指僅機械考慮部分條件就對區塊鏈的全部或部分運作實施禁令。這種不考慮整體和其他條件,用劃一的辦法處理情況或性質不同的事物的做法,容易導致片面、極端,損害新業態發展。當前各國大多避免對區塊鏈使用該措施,但也有一些國家和地區已經或擬推出“一刀切”政策。這里認為,應認真研判已有或擬推出“一刀切”政策的內容,若已存在能夠達到相同治理目標的內部治理,則可放松“一刀切”的外部治理,優先讓內部治理解決問題;若內部治理無法自發解決問題,則應探討如何將“一刀切”的外部治理適時轉換為其他類型的更為靈活適宜的外部治理。例如,美國紐約金融監管部向加密公司頒發BitLicense許可證的要求嚴格繁重,只有擁有足夠資源的大公司才能做到,迫使許多加密初創公司離開紐約,從業者批評這種“一刀切”的監管方式扼殺了創新,提議修改規則以減少小企業獲得BitLicense所面臨的“實際或可感知的障礙”。
第二,防止“壓擔子”。“壓擔子”式的外部治理通常因為某類主體較易監管而使其承擔過重的責任。區塊鏈分布式生態意味著,在發幣與交易、代碼與應用、個人與企業、交易者與交易中介等幾對關系中,治理前者比后者困難,成本較高而可行性較低。“壓擔子”式的外部治理普遍存在于作為區塊鏈網絡與現實世界接口的交易環節,尤其是交易所更易成為監管干預的重點。美國FinCEN的行政指引和強制執行以加密貨幣交易而非運行加密安全協議的礦工或比特幣買家為監管對象;世界各地對山寨幣的監管都傾向于集中在交易環節而非發幣環節。然而,交易環節僅為區塊鏈生態的一部分,如果迫使交易環節的市場主體承擔過多過重的責任,就容易大幅擠壓其生存空間,抑制創新和競爭,危及該類主體健康發展。治理機構應積極跟進技術發展,不斷加深認識、更新監管對象,對所有市場主體開展適度監管,使每類主體在各自承擔應有責任的同時都能實現可持續發展。
2.創新治理
創新治理即根據區塊鏈自身特點,充分發揮數字化、自動化內部治理的優勢,在此基礎上將內外部治理相結合,使外部治理能夠降低成本、提高效率。
第一,發展監管科技。“監管科技”(RegTech)即技術輔助監管。區塊鏈作為通用型技術,本身可輔助傳統法律制度等外部治理工具,對其自身開展符合實際、智慧高效、低成本、統一尺度的治理。可充分利用區塊鏈節點和代碼強化監管科技應用。在區塊鏈中將公共部門設置為明確的控制節點,使其可利用公共賬本獲得信息,行使審批、核查等權力,對其他節點進行管控。將治理要求直接嵌入代碼,構建法律制度和技術代碼的交互關系,利用代碼自動確保監管對象遵守法律制度。例如,分布式賬本集團R3推行、多家受管制金融機構參與的Corda項目,通過代碼將法律條文與特定節點捆綁,每當發生涉及相關條文的操作,相應的權利和義務也將隨之自動執行。
第二,實施沙盒監管。監管沙盒是監管機構在特定領域和規定時間內對選定科技創新公司的產品和服務進行測試的“實驗”方法。沙盒監管使區塊鏈企業創業之初即在監管范圍內經營,打破黑箱狀態,在促進區塊鏈開發合作、創新發展的同時,確保不會對公眾造成不當傷害。沙盒監管為區塊鏈內外部治理提供了良好靈活的互動環境。英國金融行為監管局(FCA)自2016年6月開始對區塊鏈實施監管沙盒,運行一年后,初步證據顯示監管成效較為顯著。馬來西亞、新加坡、澳大利亞、泰國、印度和俄羅斯的相關機構也相繼效仿。
3.底線治理
底線治理即在內部治理與外部治理目標不完全一致的情況下,以外部治理托底,補足內部治理的治理范圍有限、涵蓋主體有限、執行力度有限的短板,在滿足平臺自身運營和發展需要的同時,兼顧必要的公共目標,構筑公共利益底線。
第一,堅持基本義務底線。區塊鏈作為新業態新模式,規避原本應承擔的公共義務的現象普遍存在,如果公權力機關未能采取措施制止,不僅難以保護潛在受害者,而且可能威脅法律制度的普適性。正如歐洲銀行業管理局所警示的,會“破壞監管主體的聲譽以及國家法律制度的整體公信力”。區塊鏈應承擔與其他業態同等的公共義務,打擊故意規避實質性義務的區塊鏈活動,切實保護公共利益。區塊鏈活動傾向于規避的實質性義務主要包括稅務、金融市場監管、強制性消費者保護等方面,執法者應制定和完善相關政策規定,不斷發現并填補漏洞,積極行使職權制止規避行為。例如,各國正加快推進區塊鏈稅務立法,美國、澳大利亞、新加坡等國家相繼發布稅務指引和準則并持續更新。
第二,堅守權益安全底線。區塊鏈內部治理能夠有效保障鏈上交易安全,但難以在其他關鍵的權益安全領域提供充分保障,例如保護財產權益不受侵犯、保障個人健康和安全不受侵犯、保障行業安全和系統安全等,這些領域的安全底線需要外部治理協助構建。從事前治理的角度來看,應著力補全區塊鏈可能存在的代碼、協議、合約、隱私、鏈下鏈上對接等安全漏洞,制定一系列托底的安全標準和應對措施,例如制定區塊鏈技術與平臺安全標準、開展代碼審計等。從事后治理的角度來看,區塊鏈相關操作無法變更和撤銷,使得合同法中關于可撤銷的合同、不安抗辯權、合同的法定解除等規定難以執行。為充分保護享有權利的一方的利益,除了從技術標準和合約機制上加以完善和解決之外,還應在傳統政策法規的框架下建立專門的救濟手段和機制。區塊鏈還可能在行業范圍內引發嚴重負外部性,甚至催生系統性風險。例如,在金融行業,加密貨幣可能在洗錢、資恐等方面危害整體行業安全,違反金融穩定的監管要求,因而需要針對行業實際建立專項機制進行干預。
第三,關注公平競爭底線。內部治理在平臺內部營造了較好的競爭生態,但難以約束平臺間競爭,因而需要外部治理介入并采取措施,規范整體競爭秩序。促進區塊鏈平臺間公平競爭應重點關注技術標準、共謀和并購。區塊鏈技術標準可能形成技術壁壘,排斥不符合標準的平臺,從而削弱競爭、限制市場進入。區塊鏈平臺間共謀更易借助互聯互通、智能合約或技術標準達成,形成更為隱蔽的壟斷協議,操縱價格、分配市場或客戶、不當分享競爭敏感性數據,消除平臺間競爭,增加壟斷風險。私有區塊鏈甚至可更方便精準地分享信息,監控參與者是否遵守共謀協議條款。區塊鏈平臺并購導致相關競爭領域的經營者數量直接或間接減少,合并后的企業在相關市場內具有更強大的市場力量。
4.行為治理
行為治理以整個區塊鏈生態中的不當行為為制裁對象,以區分行為的具體特征為依據,確定區塊鏈各參與者的責任劃分。將以主體為核心的外部治理轉換為關注主體行為本身,更能適應區塊鏈分布式組織結構及其對應的內部治理。
在將區塊鏈技術作為工具實施危害行為的情景下,要區分行為本身和行為工具。區塊鏈技術與不法行為相結合,可能帶來違法犯罪風險,但技術本身不能作為危害行為看待,此即技術中立性。應著力打擊利用區塊鏈技術達到違法犯罪目的的危害行為,而非打擊圍繞區塊鏈技術形成的整個生態。
在將區塊鏈參與者作為中立幫助者的情景下,要區分行為的發起者和幫助者。在分布式架構下,區塊鏈運作區別于傳統商業,記賬、維護規則代碼、運行智能合約等各類鏈上行為需要眾多分散節點實施幫助。如果這些行為涉及違法,行為發起者之外的其他幫助節點是否應承擔責任呢?按照傳統思路對區塊鏈網絡進行干預,往往會以整個網絡為對象,而難以區分和追究單個組織或個人的責任。事實上,若幫助者的參與只是為了維持區塊鏈日常運轉,即所謂的中立幫助行為,不論行為發起人實施的是正常或損害行為,幫助者都沒有義務和能力去專門甄別并區別對待。雖然在客觀上,如無中立幫助行為,侵害行為就無法發生,但是中立幫助行為具有無害行為的外觀特征,為了維護行為自由,平衡安全與自由價值的立場,應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對中立幫助者追究責任。應區分危害行為的發起者和幫助者,明確行為發起者負主要責任;對中立幫助行為的責任判定可引入類似“避風港”原則,規定中立幫助者在何種情況下無需承擔任何責任,何種情況下需要承擔一定責任,例如根據具體情況負次要責任、連帶責任或補充責任等。
Autonomy and Heteronomy: Blockchain Governance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Platforms Duality
XU Di-di
Abstract: Based on the operation of blockchain itself, the internal governance of blockchain provides rich tools in technology, rules and market, which can play a good governance effect in practice, but these tools still have some defects in organization and market level. At present, the external governance ideas of blockchain in various countries can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four types: completely let go, completely prohibit, continue to use the framework, and reconstruct the framework. There is a lack of interaction and coordination between the existing external governance and the internal governance of the blockchain. In order to establish an external governance that fully consider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blockchain and its internal governance, and cooperates with it, it is suggested to adopt appropriate governance, innovation governance, bottom line governance and behavior governance.
Key words: blockchain; internal governance; external governance
(責任編輯:羅重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