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娟
(中國政法大學 民商經濟法學院,北京100088)
一則案例引發的思考:某銀行與A公司簽訂金融借款合同,A公司向某銀行借款10 000萬元,借款期限10年(自2008年12月24日起至2018年12月24日止)。B公司與某銀行簽訂了保證合同,由B公司為A公司提供保證,保證合同約定保證方式為連帶責任保證。截至2016年2月16日,貸款余額7487.022494萬元,A公司貸款已出現逾期,拖欠利息、罰金共計56.318639萬元。此間保證人B公司進入破產重整程序。某銀行向管理人申報全部債權并參與破產重整程序,債權人會議依法通過重整計劃方案,該方案包含對某銀行的清償方案,具體包括1105.73784萬元的現金和本公司股票13 890 200股,某銀行對該重整計劃方案投反對票,故只接受了方案中1105.73784萬元的現金清償,而未受領13 890 200部分股份的債權,該部分被B公司破產管理人在其賬戶內予以提存。現某銀行就扣除現金部分的全部債權對A公司提起訴訟,主張A公司承擔剩余債權,A公司則以全部債權因B公司的破產重整而清償完畢予以抗辯。對于某銀行的主張應否獲得支持,理論與實務界存在不同的觀點,支持A公司抗辯成立者有之,支持某銀行主張者亦不少。
該案引發的問題是:保證人破產重整時該如何對債權人利益進行保護。保證人破產重整時的法律地位極為特殊,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措施不僅關系到保證制度的功能還涉及破產的相關制度,問題相對復雜,受到《擔保法》與《企業破產法》的雙重調整,但現行法律對之如何適用付之闕如,其他國家立法例也無法提供有效參考,這也導致了實踐中對之理解不一,缺乏統一的裁判標準。宜對該種情形下的債權人保護制度進行梳理,總結其存在的問題,并提出完善的建議。
作為典型的債的關系與擔保方式之一,保證合同具有從屬性的同時,也具有相對獨立性[1]。保證制度不僅對債權人、債務人而言具有積極意義,同時對促進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也發揮著重要作用。
對于債權人而言,保證是以保證人的信用作為擔保,“保證擔保的成立實際上等于擴大了主債務人責任財產的范圍,從而增加了債權人的受償機會”[2]。保證使債權人實現債權的途徑增加,使得負有履行債務一方當事人能為完全給付的概率增加,從而保證債權的完全實現。與一般保證相比,連帶責任保證對于債權人實現債權的保障力度更大。
對于債務人而言,保證人的存在有助于增強債務人的信用,擔保所具有的保證債權實現的功能增加了債權人的信心,提高了債權人與債務人交易達成的機會。
“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經濟主體活動預定目標的實現,都需要良好的秩序和環境。”[3]保證作為擔保方式,有助于債權的實現,使得債權實現的機會增加,從而減少社會債務總量,促進市場經濟秩序的良性發展。如果只有債權人與債務人兩方,當債務人無力清償債務時,債權人的債權就無法實現或無法全部實現;假設還存在其他債務人,因債權人對一個債務人的債權無法實現,使得對其他債務人的債權也無法獲得清償,如此惡性循環,市場經濟的秩序就會產生混亂。
前述案件中,B公司對債務承擔連帶責任保證擔保。依前所述,保證的制度價值是以完全實現債權為目的,是為了保障債權的實現。如果依照保證人B公司的重整計劃清償債權,即以13.08%的現金受償率獲得一次性現金清償,其余部分按照5.29元/股的價格以B公司股份受償。在主債為貸款合同,合同標的物為貨幣的情況下,保證人B公司以股權清償的部分在現階段股權交易市場不健全且公司處于重整的背景下并不能確保債權人完全實現債權,有悖于保證制度設立的目的。原告拒絕受領B公司股權清償部分是在合理行使作為有擔保的債權人的權利,符合保證制度的根本價值,且可就未獲得現金受償部分向被告即主債務人A公司主張債權以實現債權的全部受償。
我國《企業破產法》第一條開宗明義地展示了《企業破產法》的三大目標,即引導破產程序規范化;保護債權人和債務人的合法權益,使其之間的債權債務公平消滅;維護社會主義經濟秩序。
要做到債權人與債務人利益平衡,對于債權人來說主要是要通過破產程序與其他無優先權、同順位的破產債權人獲得同等程度的清償;而對于債務人來說,則是通過清算或重整程序消滅債務,除卻沉重的負擔。為此,債權人對債權的申報,尤其是及時申報和受償,對于債權人和債務人來說都是有益且被期待的。在債權人無其他受償途徑的情形下,債權人與破產債務人形成相對封閉的對應關系,對債權的申報和公平受償產生債權債務消滅的效果,此時雙方無疑都達到了破產語境下的利益最大化。然而,在債權人除破產人還有其他連帶債務人的情況下,債權人與債務人的利益平衡需要做不同的注解。毫無疑問,作為保證人的企業以破產程序清償主債權后,就消解了自身的法律負擔,使得自己從次債務人的地位中解脫出來,無須再對主債權人承擔保證責任,這是根據《企業破產法》立法目的推斷出的應有之義,并已經將《企業破產法》對債務人利益之保護發揮到極致。但在此情形下,如果認為債權人就此完全喪失了債權,則是不妥的,這顯然是以破產程序剝奪了主債權人之選擇權,使得破產程序以保護債權人之名,行損害債權人之實。《企業破產法》從來不具有也不應當具有剝奪債權人選擇權及向其他債務人的請求權之功能,而僅具有消滅破產關系當事人之間的債權債務之功能,否則就是通過破產程序保護了債務人的利益卻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這與《企業破產法》債權人與債務人利益平衡的立法理念不符。至于主債權人與保證人保證債權之消滅是否一定產生消滅主債權的效果,需要區分不同的情況,但無論如何,基于保證人破產重整程序的進行而認為債權人喪失向主債務人的求償權是完全荒謬的,超出了《企業破產法》調整的范疇,也有悖于《企業破產法》的立法理念。
B公司通過重整消解了法律負擔被成功拯救是符合社會利益的,保證某銀行對A公司的求償權也是增強金融債權人信心、降低未來企業融資難度的必要手段,亦符合社會利益,且重整償債與承認債權人對主債務人之求償權不僅不發生利益沖突,還能夠同時實現當事人和社會利益的最大化,符合《企業破產法》的立法理念和目的,應當得到支持。
重整程序以最大限度地維護債權人的利益為宗旨[4]。破產重整的目的之一即公平清償債權人,在債務人重整時,同一類債權人處于相同的法律地位,平等按清償比例受償。在保證人重整時,保證債權人與普通債權人均是破產公司的債權人,均有權申報債權。但是,在連帶保證中,基于保證人與主債的債務人對保證債權人負有連帶債務,在連帶債務中,權利人享有選擇權,可分別或同時向負有連帶債務的主債務人與保證人主張全部或一部的債權[5]。因此,在保證人重整時,保證債權人享有選擇權,故保證債權人與破產公司的普通債權人相比,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此特殊性表現在連帶保證制度中,主債債務人的責任財產范圍增大,保證債權人在此責任財產范圍內有權選擇實現債權的對象與范圍。
債權人與保證人簽訂連帶保證合同,其目的就在于可以依自由意志選擇實現債權的對象,如果在保證人破產重整中,保證債權人未申報債權,其法律后果是保證債權人對保證人享有的權利歸于消滅,那么,當初設立保證擔保的功能與意義將會落空,這對于保證債權人來說是不公平的,因為保證債權人可能是基于對保證人信用擔保的信任才與主債的債務人簽訂合同,如果保證擔保歸于消滅,將使保證債權人處于不利地位。故而,基于普通認知,保證債權人一般會積極向破產保證人主張全部債權,以實現債權受償的最大化。但是,因為保證人破產重整的特殊情況,其現金清償率一般不會達到100%,在保證債權人積極申報債權后,由于其較破產重整保證人的普通債權人而言處于特殊地位,還存在主債務人,應允許保證債權人對債權受償的方式與內容進行選擇。如果讓保證債權人與普通債權人一樣只接受現金清償率不足100%的清償,而因此喪失對主債務人的求償權,將迫使保證債權人本應享有實現債權的責任范圍從“1+1”(包括主債債務人與保證人的財產)變為“2選1”,此種限制違背保證制度的立法目的與功能。
在保證人重整中,對于其普通債權人而言,因為債權的債務人只有一人,其實現債權的唯一方式即接受重整計劃,即便該給付為不完全給付,因唯一債務人沒有其他可支配的財產用于清償債務,故普通債權人也會接受該不完全給付,并且認為是公平的。但是,對于連帶保證債權人而言,其享有的債權有其他的債務人承擔連帶責任,在重整計劃之外仍可向其他債務人主張債權,故而讓保證債權人被迫接受不完全給付是不公平的,與普通債權人不同,該不完全給付對于保證債權人而言是能補正的,因為還存在至少有主債務人財產可用于清償債務的期待。
前述案件中,在保證人B公司破產重整的情況下,某銀行作為主債權人申報債權是在債權有難以實現之虞時的一種必然選擇,且在重整計劃中,因保證人B公司與作為主債務人的A公司負有連帶保證債務,某銀行存在可向主債務人主張債權的期待,接受現金部分而放棄股權部分的清償是債權人正常的商業選擇。
以某銀行訴A公司債權案為背景和基礎,前文主要圍繞保證人重整時維護債權人利益的理論基礎與規范依據展開探討,雖具有典型意義,但尚不能涵蓋保證人破產①此處破產之內涵為廣義破產概念,包含清算、和解與重整三大典型破產程序。時債權人利益保護制度全部內容,下文將對此展開重點論述。
1.規范沖突。關于保證人重整時債權人如何保護,可以參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試行)若干問題的意見》(現已失效)十六條的相關規定:在債權人知曉保證人(債務人)破產的事宜之后,債權人享有選擇權,即其可以決定是否將保證債權直接作為破產債權進行申報。倘若債權人既未通知保證人亦未選擇參與破產程序,則保證之債消滅;倘若債權人選擇參與破產程序時,債權人對保證人享有的債權在保證人宣告破產之時列為破產債權,可以參與破產分配,對于因破產分配而未完全得到滿足的債權余額,債權人有權向主債權人主張剩余債權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試行)》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經〕發〔1991〕35號,第十六條規定:“依照《企業破產法》第十條第二款的規定,債務人為其他單位擔任保證人的,應當在收到人民法院破產立案通知后五日內轉告有關當事人。債權人得知保證人(債務人)破產的情事后,享有是否將其債權作為破產債權的選擇權。債權人既不參加破產程序又不告知保證人的,保證人(債務人)的保證義務即自此終止;債權人參加破產程序的,債權人在破產宣告時所享有的債權額即為破產債權,參加分配后仍然可就其未受清償的債權向被保證人求償。”。這一規定看似解決了保證債權的申報問題,其實只是“一刀切式”處理,不過是將復雜問題簡單化處理,卻沒有認真分析問題的本質及其可能涉及的具體情形,對于一般保證、連帶保證、主債務人的期限利益等均未涉及,違背相關制度的一般理論;這種規定的另一為人詬病之處在于其過于側重對債權人的保護而忽略了作為破產債務人之保證人的其他債權人的利益,譬如,當主債務人有清償能力之時,債權人卻跳過債務人直接向保證人主張債權,則保證人的其他債權人必須再向主債務人行使追償權并追加分配,程序復雜,浪費成本。
200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企業破產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五十五條則規定:當保證人破產時,只有在破產宣告前已經被生效的法律文書確定承擔的保證責任方列為破產債權。相較于債權人享有選擇權,從文義解釋來看,這一法律規范似乎將法院確權作為了破產債權申報的前置條件,若這般解釋必然將極大限縮在保證人破產時債權人申報債權的可申報范圍,背離債權人保護理念,缺乏理論根據。
2.理論沖突。除了法律規范的模糊,理論上對于此問題亦缺乏探討,觀點之間相去甚遠。有學者支持“一刀切式”做法,既不區分是一般保證還是連帶責任保證,亦不區分債權是否到期,債權人都可以其保證債權向管理人申報債權,參與破產程序,預先獲得清償[6]。這種做法顯然是依據《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試行)若干問題的意見》形成,其忽略了保證的性質與債務人期限利益,且規范現已失效,該做法實不可取。
有學者認為“在分析保證人破產時保證債權是否具有可申報性這個問題上,應當區分連帶責任保證和一般保證而分別討論,這樣做既與現行《擔保法》相銜接,又具有可操作性”[7]。但這種看法忽略了債權未屆至履行期會給債務人與保證人所帶來的影響,僅解決表面問題,不能觸及問題的本質。
還有學者既區分債務是否到期,也區分一般保證與連帶責任保證[8]。當保證人破產,主債務到期時,若保證類型是一般保證,債權人應首先向被保證人求償,若為連帶責任保證,則債權人享有選擇權;當保證人破產,主債務未到期時,管理人均以債權人申報的債權額為限提存相應財產,待主債務到期時再根據一般保證或連帶責任保證的不同進行追加分配。這種觀點顯然理解了問題的本質,但其具體做法并非盡善盡美,尤其是對一般保證人先訴抗辯權的詮釋以及對分配方式的理解都值得進一步商榷。
“促進債務人復興”即重整制度的立法目的,這是世界各國有關重整制度的立法共同的目的選擇[9]。而為了達到資不抵債之債務人的復興,債權人必須就其債權作出讓步,例如以債轉股改變企業資產結構,以使得債務人擺脫沉重的債務負擔,繼續生產經營從而為債權人及利害關系人創造比企業破產清算所能獲得的更高的價值[10]。重整程序的目的表明,重整計劃的效力不在于完全實現債權人之債權,而在于通過債權人之權利讓步公平、有效率地消滅破產人的債務負擔,達到營運企業價值的更大化。甚至在債務清理和企業拯救這兩個目標之間,后者是主要的方面[11]。
1.我國《企業破產法》中重整計劃效力的規定。根據我國《企業破產法》第八十一條的規定,重整計劃草案不僅要包括債權受償方案,還應包括債權調整方案以及債務人的經營方案①《企業破產法》第八十一條:“重整計劃草案應當包括下列內容:(一)債務人的經營方案;(二)債權分類;(三)債權調整方案;(四)債權受償方案;(五)重整計劃的執行期限;(六)重整計劃執行的監督期限;(七)有利于債務人重整的其他方案。”。可以看出,經過重整程序受償的債權不再是原來的、經過申報的債權,而是就原債權進行調整過的“新債”,包括但不限于債權的減少、免除、延期、債權性質的轉換等。正是這種債權的調整加上債務人經營方案的制訂,才使得債務人的復興成為可能。但是債權調整是一個權利減損和讓步的過程,在債權人人數眾多且類型眾多的情況下,重整計劃的通過將困難重重。為貫徹破產法公平與效率兼顧的立法理念,我國《企業破產法》采用了債權人會議分組多數表決通過的解決方案②這具體體現在《企業破產法》第八十四條第二款:“出席會議的同一表決組的債權人過半數同意重整計劃草案,并且其所代表的債權額占該組債權總額的三分之二以上的,即為該組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以及第八十六條:“各表決組均通過重整計劃草案時,重整計劃即為通過。”同時,第九十二條規定:“經人民法院裁定批準的重整計劃,對債務人和全體債權人均有約束力。”,以債權調整、分組多數決以及效力及于全體的制度安排來回應重整程序的目標要求。同時,為保障反對者的利益,我國《企業破產法》第八十七條③我國《企業破產法》第八十七條第二款規定:“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組拒絕再次表決或者再次表決仍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但重整計劃草案符合下列條件的,債務人或者管理人可以申請人民法院批準重整計劃草案:……(三)按照重整計劃草案,普通債權所獲得的清償比例,不低于其在重整計劃草案被提請批準時依照破產清算程序所能獲得的清償比例,或者該表決組已經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五)重整計劃草案公平對待同一表決組的成員,并且所規定的債權清償順序不違反本法第一百一十三條的規定。”規定了類似美國破產法上的公平對待與絕對優先原則④所謂公平對待原則,是指應當保證反對通過重整計劃的各組當事人與在破產清償中處于同一順序的其他當事人得到同一比例的清償。所謂絕對優先原則,是指應當保證反對通過重整計劃的各組當事人在重整中享有與破產程序相同的優先清償順序。參見潘琪:《美國〈企業破產法〉》,法律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第222-226頁。。
2.反對重整計劃之債權人保護的立法例考察與我國破產法的規制模式。事實上,我國法律對持反對意見債權人的保護遠遠不夠。公平對待原則僅保障同順位的債權人之間的公平,絕對優先原則只是保障特別債權人之利益,這兩個原則具有相對性,并不能抵御不利清償方案對持反對意見債權人債權受償額度的實際減損。唯有“保證各組中反對重整計劃者在重整過程中得到不少于依破產程序可能得到的清償”這一要求有著特別意義,然而,這一要求卻很難滿足。原因在于:首先,法院專業知識的欠缺和外部人的信息劣勢決定了賦予它這種“重整價值大于清算價值”的自由裁量權是比較不明智的;其次,我們很難去比較一個企業的清算價值和未來的營運價值,因為清算價值是確定的,而未來企業的價值則是不確定、充滿風險的,在瞬息萬變的市場經濟環境中,沒有人能夠保證一個資不抵債、經過重整的企業的未來就是一片光明的,所以重整計劃可能是一種賭博(gamble),在這場賭博中,投贊成票的債權人是自愿下注承擔風險,而持反對意見者則顯然不愿意參與其中,他們真正期待的是更好的方案或者干脆退出。這就提出了兩種可能解決方案,一是調整重整計劃的效力,使其不適用于持反對意見的債權人或重新制訂重整計劃,二是對持反對意見的債權人進行事后的補償。可是這兩種方案都經不起推敲,因為重整計劃效力的區分對待或事后特別補償將對該反對債權人進行偏袒性的清償,這便以追求少數人正義實現之方式損害了同順位債權人之間的公平。重新制訂方案直至通過也會增加重整成本,有違破產效率,那么如何才能在保障全體債權人公平受償的情況下保障反對者的利益呢?為了尋求恰當解決方案,不妨跳脫出我國實體法限定的框架,看看其他國家如何處理這一問題。
就筆者查閱到的有限資料來看,美國、英國、德國、日本、俄羅斯等國破產法均將重整計劃的效力及于所有申報債權者,并且賦予法院在特定情形下強制通過重整計劃的權力;法國更是將社會本位提到了破產立法的顯著地位,其法院權力相對擴大,重整計劃的生效甚至無須債權人同意[12]。各國通行的“吸收異議債權人意志”的做法不無道理,在債權人權利被限制甚至被強制的情況下,債權人的利益訴求必然和重整計劃的繼續展開相沖突或相對立。就法院的司法強制看,是本著社會本位的立場以犧牲個別人的利益來保證全體債權人收益的最大化,以犧牲個別債權人的眼前利益來維護社會的長遠和整體利益[13]。需要重申的是,重整制度具有債務清償法與企業法相結合、私權本位與社會本位相調和的特點,并且債務清償讓位于企業復興,社會本位優位于私權本位[14]。因此,對重整計劃投反對票者亦必須接受重整計劃。
異議債權人必須受依法通過的重整計劃的約束,此乃各國慣例。即異議債權人應當與同類別、同順位的債權人一起按照給定的方案受償。例如在前述案件中,某銀行必須接受“現金+股權”方式的受償條件。同時,根據《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一十八條的規定①《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一十八條:“債權人未受領的破產財產分配額,管理人應當提存。債權人自最后分配公告之日起滿二個月仍不領取的,視為放棄受領分配的權利,管理人或者人民法院應當將提存的分配額分配給其他債權人。”,某銀行僅受領現金部分而不受領股權部分清償之行為,并不影響他與破產人B公司之債的關系的消滅。然而,某銀行能否向主債務人A公司繼續求償的問題至此依然沒有得到解決,即便查閱各國立法例也沒能找到可以借鑒的方案,這不禁讓人感到困惑,但通過仔細分析我國《企業破產法》的規定,對比本案情,筆者發現我國《企業破產法》的制度設計從來都是以債務人為出發點,向外發散尋找直接利益相關者,例如其債權人、保證人、職工甚至國家(如稅收機關),明確規定他們可以依何種程序向其主張何種權利。本案的新奇之處就在于,它指出了《企業破產法》的盲區或者說一個新的視角——保證人破產時,作為間接利益主體②筆者認為,雖然連帶保證責任中保證人與債務人在清償債務時具有同等順位,但由于保證之債的從屬性以及債務人承受后果的終局性,決定了保證人與主債權人之間必須以主債務人為利益紐帶,因此他們互為間接利益相關者。這種利益的間接性在一般保證中更為突出,這將在本文第三部分詳述。的債權人應當怎么辦。視角的轉換帶來的是模型的創新,為了更直觀說明問題,筆者根據現行《企業破產法》規定繪制了三種模型,并抽象出本案的模型,即第四種模型。

模型一:債務人無關聯債務人,債權人申報債權

模型二:債務人有關聯債務人,債權人申報債權

模型三:債務人與其連帶債務人均破產,債權人申報債權

模型四:債務人有關聯債務人,該關聯債務人破產,債權人申報債權
以上前三種模型是我國《企業破產法》已經明確的①詳見我國《企業破產法》第六章“債權申報”。其中模型一最為典型,模型二對應第五十一條:“債務人的保證人或者其他連帶債務人已經代替債務人清償債務的,以其對債務人的求償權申報債權。債務人的保證人或者其他連帶債務人尚未代替債務人清償債務的,以其對債務人的將來求償權申報債權。但是,債權人已經向管理人申報全部債權的除外。”模型三對應第五十二條:“連帶債務人數人被裁定適用本法規定的程序的,其債權人有權就全部債權分別在各破產案件中申報債權。”,第四種模型則是前案所呈現,為我國《企業破產法》沒有直接規定的。模型一中,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呈現出一對一的特點,債權人通過破產程序全額申報債權并按比例受償是其維護自身利益的唯一路徑;模型二中,如果債權人已經向債務人全額申報債權,主債權消滅將帶來保證債權之消滅,從而他也喪失了繼續求償的可能性;模型三中,債權人對每個破產連帶債務人均可全額申報債權,按照其對應的破產方案受償后即喪失求償權;模型四中,債權人向作為次債務人的破產人全額申報債權后,保證債權必然消滅,然而,保證債權之消滅并不一定導致主債權的消滅。由此,模型四與前三個模型有了本質的區別,區別在于,前三個模型是“閉合的”,債權人根本不存在破產程序之外的債務人,他只能通過破產程序受償,其向一個或多個債務人全額申報債權的行為實質消滅了債權債務關系。實際上,不消滅也沒有意義了,因為債務人經清算喪失了責任財產或為復興之目的必須擺脫債務負擔,其陷入了客觀的支付不能;模型四卻是“開放的”,債權人在破產程序之外還存在其他債務人,破產程序的終結不一定影響普通債權債務關系,債權人求償之客觀可能性沒有被完全消除。
3.《企業破產法》對模型四的可能回應。上述四種模型實質涵蓋了債權人可能面臨的所有債務人破產的情形。如果區分破產人有無連帶債務人以及連帶債務人是否破產的情況,并進行數學上的排列組合,也會得到相同結果。于是,我們發現了《企業破產法》的模型缺陷——它漏掉了一種重要的情形!為此有必要探討《企業破產法》對模型四的適用問題,即重整計劃消滅債權債務之效力對模型四的適用問題。對此,筆者提出了三種假設:一是完全適用,二是完全不適用,三是折衷方案,即重整之效力對于模型四只能部分適用。
第一,完全適用。所謂完全適用,即經過重整程序債權債務關系實質歸于消滅,債權人不得再向主債務人求償,這種解決思路為本案一審法院所采納。問題在于,這種思路完全無視模型四的特殊性,將其與前三個模型相同對待,顯然是將復雜問題進行了過于簡單化的處理。首先,正如前文所述,模型四與前三個模型有本質差別,保證之債的從屬性決定了其終結并不一定能消滅主債權,因此債權人通過破產程序以外的手段求償的可能性沒有被完全排除。其次,模型三表明,債權人可以同時向兩個及以上的破產連帶債務人均全額申報債權,說明獨立的各破產程序之間是互不影響的,債權人可以在債務人甲處消滅債權而在債務人乙處仍然享有同一債權。立法如此規定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實現債權人之利益,既然如此,在連帶債務人并未破產的場合,債權人也應當能夠繼續求償以最大程度實現自己利益。
第二,完全不適用。所謂完全不適用則是指重整程序對債權人不生效力,他無須受到重整計劃之約束,債權債務關系亦不能消滅,這種做法顯然也不夠合理。首先,重整計劃之效力排除會使得該債權人成為“異類”,他需要通過不同于其他任何債權人的方案受償。這樣做對于其他債權人來說有失公平。我國在設置重整計劃分組時采法定主義,劃分了不同類別的債權并確定優先級,就是為了做到公平、公正。“保證債權人”也只是普通債權人而已,他沒有理由享受特別的待遇。同時,對其另行構建償債方案也會加重債務人的負擔,增加談判成本。其次,重整程序效力之不能適用違背了重整計劃之首要目的,在繼續背負原有債務的情況下使得破產人復興更加困難。
第三,折衷方案。以上兩個思路的不可行性催生了這樣一種折衷方案:不完全適用的解決思路,即重整計劃和重整之效力均適用于債權人,即債權人須遵循重整計劃之安排,且破產人依重整計劃給付后債權即告消滅,但是,這種消滅的效力有限,只能及于破產人而無法及于破產人的連帶債務人。這一思路求同存異,既保障重整制度,尤其是其核心制度對模型四的可適用性,以滿足重整之目的、實現制度價值;同時保留債權人繼續向外求償的可能性,充分保障債權人利益之實現。
4.重整程序效力范圍的封閉性。筆者認為,上述折衷思路其實折射出《企業破產法》的效力具有封閉性這一觀念,其意義在于公平清理債權債務、幫助債務人復興這一重要目標僅能在破產當事人,即申報債權的人及破產企業之間發生效力,原因有二:一是現行《企業破產法》存在模型缺陷。如前所述,我國《企業破產法》的現行法規定只容納了前三個“封閉的”模型,而沒有容納第四種“開放的”模型。筆者認為,《企業破產法》的內容、效力應當與其調整的法律關系、構建的法律模型相匹配。因此《企業破產法》的效力也應當具有封閉性,而無法對第四種模型直接適用,否則就是無視矛盾、簡化問題,這是法學作為精細的、系統的科學不應當存在的。二是重整制度的目的、功能使然。重整并不旨在實現“債權客觀的完全清償”,事實上,通過重整程序也幾乎不可能使得債權完全受償,這與該制度的功能本身是沖突的。由此,當我們說“破產償債”時,只是一種對原債權的擬制消滅、法定消滅,是在債務人無力償債的情況下法人人格獨立以及股東有限責任的必然后果,亦是法律在協調各債權人利益時的標準方案。破產重整具有債務清償法與企業法的雙重性質[15],其在保護債權人債權公平清償的同時還兼具讓企業“復活”之功能,因此,重整程序也是對破產債務人的免責和優待。若破產重整不存在,債務人對任何一個債權人的非完全清償都將無法消滅債務,在其全額、全部清償債權人之前,永遠背負沉重的債務負擔。在理解了重整制度的真正功能和意圖后,反觀破產程序的后果,則需要區別對待:當不涉及重整程序外的A公司時,債權債務之擬制的消滅是公平終結債權債務的不二選擇,亦不發生債權人利益受損的情況,但當涉及重整程序外A公司時,如果承認重整程序有延及效力,則是使得A公司在不具有破產原因、未經過法定破產程序的情況下享有了《企業破產法》給予破產債務人的免責優待,同時使得《企業破產法》擬制消滅債權債務關系的功能發生了變更。
為此,筆者認為,重整程序之效力定性如下①事實三大破產程序均可遵循。:重整程序對于所有申報債權者均有約束力,重整計劃實施完畢債權人與破產人之間債的關系即告消滅,其無法再就原債權向債務人要求清償。但該債之關系的消滅無法適用于重整程序之外的人,債權人與其他債務人之關系適用相應法律的規定。結合前案案情,B公司經重整程序向某銀行實施清償行為后,直接法律后果是消滅且僅消滅二者之間的保證債權,這意味著某銀行無法再向B公司提出清償請求,但重整程序并不能對某銀行與其主債務人A公司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產生直接影響,主債權依然存在。
1.提存的規則及其行使在《合同法》與《企業破產法》中的不同后果。我國《合同法》第一百零一條至一百零四條規定了提存制度,主要規定了提存條件、債務人的通知義務、提存標的物孳息歸屬以及債權人領取提存物的權利等。同時,提存公證規則規定了具體的提存實施規則②將上述規則總結如下:第一,提存公證機關。提存公證由債務履行地的公證處管轄。第二,提存條件。依據《合同法》第一百零一條,有下列情形之一,難以履行債務的,債務人可以將標的物提存:1.債權人無正當理由拒絕受領;2.債權人下落不明;3.債權人死亡未確定繼承人或者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未確定監護人;4.法律規定的其他情形。第三,提存程序。提存申請人應當填寫公證申請表,內容包括申請人的身份證明;合同(協議)、擔保書、贈與書、司法文書、行政決定等據以履行義務的依據;提存受領人姓名(名稱)、地址、郵編、聯系電話等。第四,提存物所有權。提存物在提存期間所產生的孳息歸提存受領人所有。。《合同法》第九十一條規定了債務人依法將標的物提存屬于合同權利義務終止的情形。《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一十八條規定,債權人未受領的破產財產分配額,管理人應當提存。債權人自最后分配公告之日起滿二個月仍不領取的,視為放棄受領分配的權利,管理人或者人民法院應當將提存的分配額分配給其他債權人。
第一,《企業破產法》上規定的提存若欲產生《合同法》上關于提存產生債務消滅的效果,應符合《合同法》與提存公證規則的相關規定,即提存人需要滿足提存的條件,需填寫公證申請表,并提存至第三方公證處。而前述案件中,B公司管理人并未將提存標的物提存至法定中介機關,而僅僅是將13 890 200股股票特定化,因此不能認定為《合同法》上的提存行為,不產生消滅債務的法律效果。
第二,在《企業破產法》中,債權人在法律規定期限內未表示放棄受領權,但也未行使受領權,法律擬制債權人放棄受領權,根據《合同法》關于債權人受領權的規定,債權人放棄受領權的,提存人可取回提存物,視為提存未發生。因此,在《企業破產法》中,債權人在最后分配公告之日起滿兩個月仍不領取,法律擬制為放棄受領權,可以認為債權人放棄債權,破產管理人可取回提存物,將該份額繼續分配給其他債權人。
前案中,雖然原告未行使受領權且未明確表示放棄受領權,但是并不產生《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一十八條關于法律擬制債權人放棄受領權的法律后果,因提存行為不合條件未發生,法律擬制的前提條件不存在,也就沒有余地和意義繼續探討放棄受領提存標的物所能產生的法律后果,故某銀行與A公司就B公司擔保的13 890 200股股票部分對應的債權債務關系尚未消滅。
2.清償的內涵界定及其效果。所謂清償,就是指債務人按照債的要求,正確、適當地履行了債務,從而使債權人的債權得以實現[16]。筆者贊同有學者概括的按清償目的清償、清償主體須明確、須依清償標的給付、須全面給付的清償構成要件[17]。“清償與履行的概念不能等同。履行在性質上是一個動態的概念,其既包括債務人履行債務的行為,也包括債權人接受債務人履行的行為;而清償則主要強調債務人履行債務的結果。”[18]故而,在借款合同中,因其為雙務合同,除了需要債務人履行支付貨幣義務之外,尚需要債權人為受領履行的行為,才發生清償的法律效果,債的目的得以實現且債權債務關系歸于消滅。如我國臺灣地區“民法典”第三百零九條第一項規定:“依債務本旨,向債權人或其他有受領權人為清償,經其受領者,債之關系消滅。”[19]在嚴格區分履行與清償概念的情況下,僅債務人一方為履行行為,尚不能發生清償之法律效果,需該履行符合設立債之目的,且為債權人受領,才發生清償之法律效果,故而履行是一個動態的行為,而清償是履行債務之后的后果,且該后果是債消滅的主要方式之一。
按照“代物清償是指債權人受領他種給付以代原定給付,而使債的關系消滅的契約”[20]的界定,代物清償必須經清償人與清償受領人就代物清償達成合意。依《企業破產法》第九十二條第一款的規定,經人民法院裁定批準的重整計劃,對債務人和全體債權人均有約束力,應認定為法律擬制代物清償經過清償人與受領清償人的同意。但是若代物清償欲產生消滅債的關系之法律后果,尚需要清償人以符合債的目的履行債務的行為,且需要受領清償人的受領行為,才發生代物清償的法律后果。前案中,某銀行拒絕受領13 890 200股股票,即未受領代物清償,不發生代物清償的法律后果,故債之關系尚未消滅。
1.連帶責任保證之債權行使。由于現行法律對于保證人破產重整時債權人如何申報債權的規定模糊,導致實踐中許多問題不能得到切實解決。對于連帶責任保證,主要問題在于當保證人破產但主債權尚未到期時,債權人能否申報債權。
司法裁判中,一些法院主張在主債權未到期而保證人陷入破產時,債權人不得申報債權①參見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杭州西湖區支行等訴浙江清水灣置業有限公司普通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浙01民終1693號民事判決書。。其理由主要在于以下兩點:首先,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第六條的規定,主債權未到期時保證責任尚未確定,因此,不得申報債權。其次,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企業破產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02]23號第五十五條第十項之規定,“債務人為保證人的,在破產宣告前已經被生效法律文書確定承擔的保證責任”的債權屬于破產債權,即當債務人為保證人的時候,只有在破產宣告前已經被生效法律文書確定債務人承擔保證責任的情形下,這種債權才屬于破產債權。
但上述觀點顯然是對債權申報理論和相關法律規范產生了誤讀。
首先,債權申報是“為實現破產程序的基本要求創制的申報制度,是一種純粹的程序制度”[21],債權申報的制度目的在于保證破產程序迅速、公平地展開。債權申報只是債權人參與破產程序的必要條件,僅具有形式性意義,對于債權是否成立、債權效力如何、債權范圍大小等須在破產程序中予以查明并確認,與債權申報無涉。此外,對于破產債權的范圍并未要求必須是實然債權,或然債權亦可。“所謂或然債權是指發生尚未確定的債權,需待條件成熟后,或然債權才轉化為實然的債權。債權人對保證人享有的債權是典型的或然債權。保證人破產時保證人可以憑借或然債權申報。”[22]
其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企業破產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的第十項屬于對被法律文書所確定的保證債權的處理方法,其并不排斥將其他形式的保證債權確認為破產債權。
因此,當保證人破產時,即使主債權未到期,債權人亦可向保證人的破產管理人申報債權,此點不因一般保證與連帶責任保證的區分而有所不同。
2.一般保證之債權行使。一般保證,是指債權人與保證人約定,只有在債權人對債務人訴訟或仲裁并強制執行仍不能獲得清償時,保證人方承擔保證責任的保證方式。易言之,在一般保證中,保證人享有先訴抗辯權。先訴抗辯權制度是為保護保證人所設置的制度,但存在被保證人濫用的可能,因此,大陸法系的民法典多對保證人的先訴抗辯權進行了限制性規定,例如,《德國民法典》第773條規定:“(1)有下列情形之一時,先訴抗辯權消滅:1.保證人放棄抗辯權的,特別是保證人作為自身債務人承擔保證的;2.在承擔保證后,因主債務人的住所、營業場所或居所發生變動致對主債務人追訴發生重大困難的;3.對主債務人的財產開始破產程序的;4.可以認定對主債務人的財產進行強制執行仍不足以清償債權人的。(2)在有第1款第3項、第4項的情形下,如果債權人能夠從對主債務人有質權或留置權的動產取得清償時,允許有抗辯權。”[23]《法國民法典》則僅規定了保證人放棄先訴抗辯之事由①《法國民法典》第2021條規定:“僅在債務人不履行其債務時,保證人始對債權人負清償責任。債權人應先就債務人財產進行追索,但如果保證人放棄先行追索抗辯,或者保證人與債務人負有連帶責任時,不在此限。”羅結珍譯:《法國民法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9頁。,《瑞士債務法》則同樣沒有規定主債務人破產情形。可見從比較法層面,大陸法系國家對先訴抗辯權的限制都采取較為保守的態度。我國吸收、借鑒了德國民法保護債權人利益的思想,在《擔保法》中采納了類似德國法的規定,但無論是德國法、法國法或是我國法,從文義解釋出發,都只在債務人破產時對一般保證人的先訴抗辯權進行了限制,均未對保證人破產時一般保證人的先訴抗辯權進行限制性規定。
對于一般保證人破產時,保證人的先訴抗辯權是否應受到限制,理論上存在爭議。有學者主張“為保護債權人利益,允許債權人向保證人主張”;也有學者從先訴抗辯權的一般理論與利益衡量角度出發,認為“在一般保證中,保證人在保證期間內破產時,不論被擔保的債務是否到期,也不論被保證人是否與其同時破產,保證人的先訴抗辯權不受限制”[24]。本文贊同第二種觀點。
首先,符合利益平衡的制度目的。保證的制度特點正在于替代性與補償性,先訴抗辯權的存在也是為了保護一般保證人的順位利益,只有在債權人對債務人主張權利并強制執行無效果的時候,方可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該制度既有利于敦促債權人向債務人主張權利,維護債權人利益,也減輕了保證人的責任,符合分配正義。與此同時,《企業破產法》的目的也正在于保護破產債權人,兩者不存在價值沖突。
其次,保證之債具有從屬性。債權人與保證人之間的保證之債是從債,從屬于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債權合同。從屬性意味著從債的成立、效力、范圍等從屬于主債,主次關系不能顛倒。從理論而言,債權人與主債務人之間的債權是一種確定的實然之債;而保證人與債權人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替代性、補充性的債權,其實現取決于主債務人是否能夠完全履行,是一種法律的預設與擬制,理論上稱這種債權為或然債權。但由于我國《擔保法》規定,當事人未約定保證方式的視為連帶責任保證,因此,或然債權的概念僅在保證方式為一般保證時方具有意義。在主債務人破產時,債的一方當事人即將消亡,若不對先訴抗辯權進行限制,必然危及債權人債權的實現,因此《擔保法》規定在債務人破產時,“保證人不得行使先訴抗辯權”,與此同時,《企業破產法》規定在債務人破產時,“未到期債權視為已到期”。但在保證人破產時,只能表明主債的擔保出現危機,獨立于保證之債的主債務人的償債能力并未受到影響,主債務人的償還能力不能確定,保證之債的范圍不能確定,限制先訴抗辯權并無道理。
從比較法層面,對先訴抗辯權主要有兩種理解。其一,以奧地利等國家為代表,主張保證人并無嚴格意義上的“先訴之利”,《奧地利民法典》第1135條規定,只要債權人對于主債務人已為審判上或者審判外的催告,就可以對保證人為請求,易言之,這種立法例不以債權人訴訟為先決條件;其二,債權人并無向主債務人先為追索的義務,只有在保證人主張先訴抗辯權的時候,才須就主債務人的財產主張先為執行。法國、意大利、德國及中國臺灣地區的民法典均采取此種立法例。《法國民法典》第2021條規定:“保證人僅于債務人不履行債務時,對于債權人負履行責任,債務人之財產應先受檢索;保證人拋棄檢索利益或與債務人連帶負擔債務時,不在此限,于此種情形,保證人之債務,其效力依連帶債務之原則定之。”《德國民法典》第771條則規定:“保證人于債權人未對主債務人為強制執行而無效果前,得拒絕向債權人為清償。”對上述法規的正確理解是法律并不排斥債權人向一般保證人主張債權,唯未對主債務人訴訟或仲裁并強制執行無效果之前,一般保證人可得抗辯,此亦為先訴抗辯權作為防御性權利的應有之意義。這意味著先訴抗辯權與破產債權的申報并不存在理論沖突,申報債權并不必然引起保證人行使先訴抗辯權,先訴抗辯權也不會影響破產債權的申報。
總之,無論債權是否到期,一般保證人均享有先訴抗辯權,但先訴抗辯權的存在并不意味著債權人不能進行破產債權的申報,只是破產債權成為預留分配份額而已。
1.預留分配制與即時分配制之爭。債務人破產時,為保護破產債權人的利益,《企業破產法》第四十六條規定“未到期的債權,在破產申請受理時視為到期”。但當保證人破產時,倘若主債權未到期,一般認為保證人破產不會影響到債權人的期限利益。首先,基于債之相對性理論,保證之債是債權人與保證人之間的保證關系,僅在債權人與保證人之間發生效力,保證人是否破產不應影響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權利義務,包括其期限利益;其次,保證人的從屬地位亦決定了主債務人不因保證人破產而遭受不利益。事實上,實踐中許多企業都充當著多個保證人的角色,假使因其破產便使得主債之期限利益消滅,勢必會影響諸多企業的正常運營與發展。
但當主債權尚未到期保證人破產時的保證之債是否加速到期,申報的保證債權是即時分配還是預留分配,理論上存在爭議。
一種觀點主張預留分配制。即當保證人破產時,倘若主債務人之債務仍未屆至履行期,由于保證人的債務是尚未確定的或然債務,債權應當被確認為臨時破產債權,其份額按照債權人的申報予以預留,待主債務履行期屆滿時再行分配[25]。
另一種觀點則主張即時分配制。“如果保證人被宣告破產時,主債務仍未到期,主債務人對未到期的債務享有期限利益,自然無清償義務。但若保證人也可享有此期限利益,等主債務到期時,保證人的破產財產可能早已分配完畢,其保證責任實際等于被免除。為此,在破產程序中便須將債權人對保證人之權利適當擴張,以維護其正當權益。”[26]因此,對于保證之債應當參照適用《企業破產法》第四十六條在破產分配程序中直接對債權人進行分配。
對比上述兩者,其相同點在于均贊同對尚未到期的債權予以申報并確定分配份額,但其分歧點在于分配時間。第一種觀點恪守保證之債的從屬性,主張對債權人申報的債權部分予以預留,待主債權履行期屆滿時再行分配。與此相反,第二種觀點則考慮到企業破產的特殊地位,主張破產時直接對未到期保證債權進行分配。兩種不同的分配措施各有優劣,具有迥異的法律后果,對當事人的利益形成深遠影響。
對于預留分配而言,其制度優勢在于遵循《擔保法》與《企業破產法》的一般理論,維護了主債務人的期限利益,但其弊端相當明顯。首先,預留分配制與《企業破產法》的制度價值不能很好銜接,譬如,并非所有債權都是短期債權,有些債權的履行期有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但《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一十九條規定,對于尚未經過訴訟判決或仲裁裁決而被提存的債權,倘若破產程序終結之日起滿兩年仍未受領分配的,法院會將該部分追加分配給其他債權人,易言之,預留分配制會導致主債務的履行期與破產提存最長期間發生沖突①《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一十九條:“破產財產分配時,對于訴訟或者仲裁未決的債權,管理人應當將其分配額提存。自破產程序終結之日起滿二年仍不能受領分配的,人民法院應當將提存的分配額分配給其他債權人。”;其次,在提存期間,財產會處于無人使用的狀態,造成極大的財產閑置,浪費社會資源。
對比預留分配制,即時分配的弊端在于犧牲了債務人的期限利益,但這種利益影響程度卻遠低于主債權是否加速到期,原因在于實踐中破產清償率較低,一般也就在10%左右,因此,倘若保證人向主債務人追償相應部分,也僅僅意味著破產清償部分債權的加速到期,對主債務人的影響較小,利益衡量之下,應側重于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此外,即時分配制不僅可以避免閑置資金的浪費還可以避免案結事不了的狀態,使破產企業可以順利破產或重整,穩固社會秩序,實現破產效率。
2.具體制度安排。在連帶責任保證中,債務人與保證人處于同一順位,債權人既可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亦可以向保證人主張債權,換言之,債權人要求保證人和債務人承擔責任的權利不因保證人破產而受影響。假設主債務的履行期是十年,倘若債權人傾向于向保證人主張債權,在現行法下預留分配的份額有效期也只有兩年,在企業破產清算后保證人主體資格喪失,無法行使追償權,勢必會侵害破產企業的其他債權人利益。但是預留分配制不能回避的問題是其未能成功界定出一般保證與連帶責任保證的本質區別。對于一般保證,倘若規定未到期保證之債加速到期并即時獲得清償,則先訴抗辯權形同虛設,正如前述,無論是保證與破產的制度目的,還是保證之債從屬性的一般原理亦或是從比較法層面,即便保證人處于破產程序中,一般保證人仍具有先訴抗辯權。基于此,不如結合兩種策略的優勢,對于一般保證,因一般保證人享有先訴抗辯權,此為保證人與債權人自由意志約定的結果,采用預留分配制是法律對于私法自治最好的尊重;對于連帶責任保證而言,當事人本就享有自由向主債務人或保證人主張債權之選擇權,即時分配制不僅符合意思自治亦切實維護了債權人之利益。
第一,一般保證的分配策略。考慮一般保證的制度特性,在保證人破產時,倘若主債權已屆至履行期,若債權人向一般保證人主張債權,則一般保證人享有先訴抗辯權;倘若主債權未屆至履行期,則一般保證人不僅享有先訴抗辯權,同時還享有與期限利益相對應之抗辯權。即唯在主債權已屆至履行期并向債務人訴訟或仲裁后強制執行仍得不到滿足的債權部分,債權人方可向一般保證人主張剩余債權,這也是一般保證之債替代性與補充性的應有內涵。倘若無視一般保證人的先訴抗辯權,允許債權人在未向債務人充分主張權利之前直接向保證人主張債權,則無疑直接減少了債務人應承擔的責任范圍,減損了保證人的財產,損害了保證人的其他破產債權人的利益。與此相反,倘若直接否認債權人申報債權并參與破產程序的權利,則保證制度形同虛設,無法發揮其應有的制度價值,難以切實維護債權人的利益。
于此,為保護債權人利益,除非債權人主動放棄保證利益,否則無論主債權是否屆至履行期,破產管理人均應當根據債權人之申報預留相應的份額,待履行期屆滿,債權人向債務人充分主張權利之后,若債務人能夠全部清償,則將預留部分進行追加分配,若債務人不能清償或不能完全清償,則將預留部分分配與債權人,預留部分若有剩余則繼續追加分配。
第二,連帶責任保證的分配策略。保證人破產時,根據《擔保法》的規定,連帶責任保證的債務人在主合同規定的債務履行期屆滿沒有履行債務的,債權人可以要求債務人履行債務,也可以要求保證人在其保證范圍內承擔保證責任。因此,在連帶責任保證,倘若債權已到期,則債權人享有選擇權,既可向債務人主張債權,亦可向保證人申報債權,在獲得破產清償之后,就未能完全清償的部分向債務人繼續求償。在債務未到履行期的情況下,為保護債權人利益,參照適用《企業破產法》第四十六條的規定,在破產分配時直接對債權人進行分配。
3.明確分配的法律后果。法律的功能本在于“定紛止爭”,因此,清晰的法律關系,明確的法律后果對于保護債權人利益尤其重要。對于一般保證而言,由于保證人享有先訴抗辯權,其分配措施采取的是預留分配制,因此,債權人只能以預留分配的財產份額為限向因債權人對債務人主張而未能滿足的剩余債權清償,且保證人陷入破產程序,一旦重整計劃執行完畢,債權人對保證人的債權即告消滅。對于連帶責任保證而言,當主債務已到期,則債權人享有選擇權,其既可以選擇向債務人主張全部債權或部分債權,也可以向保證人主張全部或部分債權。債權人向保證人主張之債權的消滅以債權人接受的破產清償額為限,對未能滿足的剩余債權,債權人仍有權向主債務人主張。對債權人未受領部分管理人可以追加分配,以維護其他破產債權人之利益。
保證之制度價值與《企業破產法》的立法宗旨均在于保證債權人的利益,保證制度的實施使債權人完全實現債權的可能性大大提高,故保證人的清償方式應當有利于實現債權的全面性與完整性。《企業破產法》的目的在于保證債權的公平清償,其不具有剝奪債權人選擇權及向其他債務人的請求權之功能,而僅具有消滅破產當事人之間債權債務之功能,否則就是通過破產程序保護了債務人的利益卻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這與《企業破產法》債權人與債務人利益平衡的立法理念不符。重整程序對于所有申報債權者均有約束力,重整計劃實施完畢債權人與破產人之債的關系即告消滅,其無法再就原債權向債務人要求清償。但該債之關系的消滅無法適用于重整程序之外的人,債權人與其他債務人之關系適用相應法律的規定。
延伸之,我國現行法律的立法空白使得在保證人破產時對其債權人利益之維護措施捉襟見肘,于此,為鼓勵債權人申報債權,預防主債務人惡意逃債,提高破產效率,在銀行不良貸款日益增加的情形下,為維護金融秩序的穩定與安全,建立和完善保證人破產時債權人保護制度勢在必行。當保證人破產重整時無論保證人提供的是一般保證還是連帶責任保證,無論主債務是否已屆至履行期,債權人均有權向管理人主張債權,但一般保證人仍享有先訴抗辯權,在未對主債務人強制執行無效果之前,保證人有權抗辯。對于一般保證人而言,因其享有先訴抗辯權,兼之為保護債務人的期限利益,建議采取預留分配制,管理人以債權人申報之債權額為限預留分配份額,唯在對主債務人主張權利并強制執行無效果之后,債權人可得分配;對于連帶責任保證,當保證人破產時,為維護債權人利益,建議采取即時分配制,參照適用《企業破產法》債務人破產時未到期債權視為已到期之規定。對于債權人因破產程序而未獲得全部清償之債權,債權人仍可向債務人主張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