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輩特級教師張光瓔的牽線下,我和顧家漳老師取得了聯系。這是2017年1月的事。讓我意外的是,顧老師說她自己有微信,可以加一下。更意外的是,顧老師竟然也看朋友圈,有時會給我發的內容點個贊,偶爾的,還會寫個評論。
很早就知道顧家漳老師的大名,在低年級語文教學中,她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尤其是聽說教學,開一代風氣之先。1990年,我當時所在的學校曾組織一批教師去她任教的上海市虹口區第三中心小學聽課考察,可惜,那次沒有遇上顧老師。
聯系上顧老師,我便計劃著要去登門拜訪。說起來南京到上海很方便,我卻遲遲未能成行,主要原因在時間的不湊巧。我設想的是春秋時節,氣候比較適宜。我平時要上班,周末才有空,可周末顧老師要被大兒子接去青浦小聚。再后來,顧老師去美國參加孫子的大學畢業典禮,順便在加拿大的小兒子家住了一段時間。
2019年9月,上海師范大學教育學院約我給一個國培班做講座,我連忙聯系顧老師,問她是否方便,我想順道去拜訪。終于,這回得到了肯定的答復。
顧老師在微信里說,她家距上師大很遠,要不就約到徐家匯附近,她請我吃飯聊天。老人家這是為我著想,讓人感動,我當然不能讓一個耄耋長者奔波。于是,顧老師又十分細致地告訴我從上師大到她家的路線。
想著距離有點遠,對地形又不是太熟,為了確保第二天上午的準時見面,前一天下午的講座結束后,我謝絕了上師大的住宿安排,從網上在顧老師家附近訂了個賓館。到賓館時大概晚上8點多了。我想,應該帶一捧花過去,賓館周圍不怎么熱鬧,第二天早晨再找花店必然費時,還是先打探一下保險。我走出賓館,沿路一邊散步一邊尋找,終于發現一家。
第二天上午,我按照約定來到花店,店主已經開始修剪插花。跟店主打聽顧老師家所在路段的具體方位,才發現,我訂的賓館還是稍遠了些。
穿過幾個路口,到了昆山路,顧老師就住這兒。
前面還是車水馬龍、高樓林立,昆山路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致。站在路的盡頭望去,昆山路也就三四百米長,兩旁多是四五層的青、紅磚樓房,洋溢著一派民國風情。路頭的底樓開著幾家門面,行人、車輛不多。秋日的陽光暖暖地灑在瀝青街面,散發著一片都市里難得的靜謐。后來查找信息得知,昆山路由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辟筑于1882年, 是虹口區最早辟筑的幾條馬路之一。街道兩旁有不少保護建筑,當年蔣介石、宋美齡的婚禮教堂就位于這條路邊。
我很快找到了顧老師家所在的樓。顧老師住五樓,也就是頂樓。我還在樓梯時,顧老師已經打開屋門準備迎接了。
門廳很小,放置一張餐桌,余地已不多。顧老師的臥室兼做了會客室。室內沒有什么裝飾,沙發、家具等都已有些年頭,房間樸素、整潔。窗外的陽光撲進來,很舒適。
顧老師給我倒了水,然后拉了把椅子,在我斜對面坐下。顧老師跟我印象中,或者說想象中的一樣,身材不高,體態微胖,齊耳短發,慈眉笑目,就像鄰家祖母。聽顧老師說自己已經87歲時,我真的驚訝她的精神之好和思維之活躍。
顧老師說,這個樓是20世紀80年代建的,她因為出色的教育教學工作,被獎勵分到了這套住房。當時住在這棟樓的都是各行業的優秀人士。她的兩個兒子都是從這兒起步,直到走出國門的。顧老師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
說到交往的同行、學者,她說有一位領導給了她很大幫助,就是時任上海市教育局局長的杭葦。顧老師說:“杭葦局長是真正的內行啊,你能想到嗎,杭局長竟然會跟我們備課。有一次,他和我一起備《數星星的孩子》,有個地方我跟他的意見不一樣,我就堅持自己的觀點。”說到這兒,顧老師笑起來。
同行中,顧老師說自己最欽佩袁瑢老師。20世紀五六十年代,她們一起寫鄉土教材、編讀物,袁老師的認真、嚴謹、直率以及擔當,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寫教材?”我有點困惑,以為是顧老師口誤。
“是啊,那時候找不到課文,我們就自己寫。我寫過不少呢,都很短小,孩子們很喜歡。那時都不署名的,好多都忘了。記得寫過一篇《桌椅的對話》,好像浙江的教材也用過。”
《桌椅的對話》?我腦子里的記憶立馬盤活了,記得自己小時候就學過這篇課文,是一篇可愛的小童話,卻一直不知道作者就是顧老師。我馬上在手機搜出了文章:
早晨,小華第一個來到學校,正要走進教室,忽然聽見自己的桌子和椅子在說話。
桌子說:“椅子弟弟,你為什么唉聲嘆氣啊?”
椅子說:“你看,小華坐在我身上,老是搖來搖去,把我的腳都搖壞了!”
桌子說:“椅子弟弟,我更倒霉了,昨天他用鉛筆在我的臉上亂畫,還用小刀刻了我幾下,現在我的臉上還有刀傷呢!”
旁邊的桌子椅子聽了,說:“我們的小朋友可好啦!他們知道工人叔叔造了我們,是讓他們學習的,都很愛護我們。”
小明聽了,低下頭,臉也紅了。
我讀給顧老師聽,顧老師連連說:就是這篇,就是這篇,沒想到網上還能找著。
顧老師的聽說訓練是一絕,我們的話題自然少不了這個方面。顧老師說,學生聽的習慣十分重要,是搞好學習的前提。從學生入學的第一天起,她就抓住各種機會進行這方面的訓練。就說作業布置吧,一般教師都會要求學生準備一個記錄本,顧老師則不。布置作業時,她會先清晰地說兩遍,提醒學生注意聽、用心記。第三遍,要求學生和她一起說。第四遍,讓學生自己說,記不住的問老師。經過一個星期的訓練,這些才入學的一年級學生就都能準確地記住作業了。
盡管年事已高,顧老師還擔任著一所學校的教學顧問。一年級的拼音教學容易枯燥乏味,她就跟年輕教師一起研究。年輕教師把顧老師的方法運用到課堂上,學生都喜歡上了那些“拼音寶寶”。很多教師為學生作文中出現病句而煩惱,顧老師提醒他們:在低年級學生初學寫話時,一定不要追求句子的復雜,不要強調形容詞的使用,首先從簡單的結構起步,建立句子的正確概念。
閑聊時,我留意到顧老師房間里的小書架,一眼看去,那些書的紙頁都已泛黃。我來了興致,詢問顧老師是否可以給我看看。顧老師一邊把我引到書架前,一邊說:都是些老書,這格里是以前的老課本。她隨手抽出一冊二年級課本。翻開,就見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字,有批注,有教學方案。她又抽出一本刊物,是《小學語文教師》1993年1月號,這期雜志刊出了“顧家漳從教40年特輯”,著名作家洪汛濤先生還寫了賀詩。特輯中,有一篇是顧老師的學生、當時正就讀上師大中文系的翁欽露寫給顧老師的信,這封信后來被選入人教版六年級下冊語文教材。
不知不覺,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打擾太久,我有點過意不去,盡管不舍,還是起身向顧老師告辭。顧老師挽留我用餐,見我態度堅決,又叮囑:以后過來,不要帶水果鮮花,不要浪費。
告別顧老師,慢慢走在昆山路上,心里滿是感動。安靜的昆山路,在不遠處現代化高樓的映襯下,顯得那么平易、低調,叫人不由喜歡、親近。
第二天,我收到顧老師的微信:以后路經上海,歡迎來坐坐聊聊。
(周益民,江蘇省南京市瑯琊路小學語文教師,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