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米花
我的外公,也是很多人的外公。
外公有一個龐大的家庭,八個兒子,六個女兒,加上舅媽、姨父、表哥、表姐、表妹、表弟以及再下一代,我們的直系親屬就有上百人。
外公姓孔,孔氏75代后裔,祥字輩,生肖屬猴。外公的先祖是南宋時期跟隨宋高宗南遷臨安時的孔氏家族一員。南遷孔氏族人大部分在浙江衢州定居,而有一個分支途經我們當地時定居繁衍。
最近翻到一張全家福,我仔細算了算外公應該出生在1896年(光緒二十二年),也就是上上個世紀(19世紀)。這讓身處21世紀的我感到莫名的神奇和驚訝。因為我讀高中的時候和外公睡在一個房間,我想我有必要仔細回憶一下來自19世紀的外公的特殊之處。
我對外公的最初印象和最后印象基本差不多,因為我小時候他已經很老了。外公身高一米七左右,禿頂,下巴上的山羊胡有三寸長、半灰半白,嘴巴里僅剩的三顆發黑的牙齒就像三根柱子撐開他的上下顎。
小時候,我只聽到我的媽媽、舅舅、阿姨們叫外公阿爹,這有點奇怪,因為我們當地都叫阿爸。
這個稱呼讓我覺得外公很奇怪,也讓我覺得外公不是一個好外公。他似乎討厭小孩子,經常拿他的拐杖驅趕我們這些孫子輩小孩兒。所以,小時候我們都不敢親近外公,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外公怕我們橫沖直撞撞倒他。外公拄著一根瘦骨嶙峋的拐杖走路很慢,但腰桿兒挺直,每一步都走得平穩踏實,也不氣喘,那時外公八十多歲。
外公為人正直,經常被請去調停鄰里糾紛。新中國成立初期,外公是縣政府駐地第一任村長——我媽媽講,外公救過一位新來任職的官員,那時,地區解放軍縱隊剛打到縣城,解放的槍聲在村子四處響起,原先的縣政府官員,包括土匪紛紛逃竄。其中一位新來的外地官員不認識路,不知道往哪里逃,最后抱著一個嬰兒沖進了外公家。他求外公說:“我是新來的官員,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該往哪里逃,救救我!”外公連忙關上門說:“就算是壞人,你也沒在我們這里作惡,看在這孩子的面上,今天我救你一命,以后的路好自為之。”說完,外公抱過陌生人手上的孩子,讓那人上樓躲到床底下。就這樣,外公救下了兩個素不相識的人。
我媽媽說,外公干農活兒特別精細,外公種過的地沒有一塊小石頭,就連一根草絲都沒有。以前沒有化肥,外公帶著大家去山上割樹葉當肥料,外公說所有的樹葉要攤開風干,不能堆在一起,否則容易發酵失去養分。加上外公的勤快,他種的藥材、糧食產量都特別高,所以,外公一家從來沒有挨過餓,即便是困難時期。
不過,也有一次意外情況。那天,外公帶著我媽媽去外村的山里干活兒,由于路途遠,他們帶了米、菜和銅罐準備在山里燒中飯。日頭快到頭頂時,外公讓我媽媽把銅罐架到石頭上把飯燒起來,外公還囑咐說:“燒到銅罐冒水汽了就喊爹來倒掉多余的米湯,別忘記!”于是,我媽媽就開始一個勁地燒,燒啊燒啊,燒了很久。外公一邊干活兒一邊納悶,他左等右等也沒見我媽媽喊他,最后外公自己跑過來看了。“都燒焦了!冒白煙了!混賬小毛頭!”外公大罵道。我媽媽嗚嗚哭了,她知道闖大禍了。那天的中飯就這樣泡湯了,不過,外公最后還是挖出僅剩的一點熏黃的米飯給我媽媽吃,其余的米飯都已經焦成黑炭了。外公餓著肚子干了一個下午的活兒,外公說,那天下午餓得都想抓光溜溜的泥土吃。我媽媽說,那是外公唯一一次罵她,也導致我媽媽到現在有點復雜的食物就不敢燒。
我媽媽說,她小時候有一只眼睛差點瞎掉,幸虧外公用一大籮筐芍藥換了半斤珍珠,磨成粉吃好了。這和外公自己有一只眼睛不好有關系,他特別關心兒女們的身體健康。由于外公做事精細,兒女們割的牛草他都要仔細檢查一遍,他的眼睛就是檢查牛草時被夾在草捆里面的一根大刺彈出扎破了眼珠子的。外公說,要是牛吃到這么粗的刺,那還得了!而外公的右眼從此就變得渾濁而且失去了視力。
上高中的時候,我住外婆家,和外公睡在一個房間里,這是我真正近距離了解外公。我也很慶幸能有這么一段時光,雖然只有在晚上。
外公的床是板床,四周都有欄桿,頂上有個框用來掛蚊帳,蚊帳是藏青色的麻紗,結實粗糙。床底有個夜壺,這是我見過最奇怪的東西,那時我根本無法理解還有這樣的東西。現在想來,九十多歲的人,夜里起床上廁所是很不容易的事,也就認為是正常了。實際上,這夜壺外公應該一直都用的,我想可能這是19世紀人的特點之一吧。
每天上完晚自習回外婆家,吃完夜宵,我就去外公的房間睡覺。外公呢,總是一個人坐在14寸的黑白電視機前看新聞,一動不動。那時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感覺外公沒那么討厭了。我還跟外公睡過一個晚上,外公說我睡覺不老實太會動,就再也不讓我跟他睡了。
外公穿的衣服一般都是藏青色和灰色。衣服是布衫,沒有一個塑料紐扣,都是一橫一橫的布紐扣。他的褲子也沒有皮帶,外公用一根長長的布帶捆褲腰。褲子的胯部有一大截白布用來包住腰,然后用布帶捆扎起來,褲腿很寬松。天熱外公就穿草鞋,天冷就穿馬鞍形黑布鞋。他的襪子就是白色的布套,套在腳上還要系在小腿上。外公脫衣服和穿衣服的過程都很慢,主要是衣服和褲子太復雜。
每頓飯都是外公一個人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先吃,誰也不能和他一起吃。外公喜歡喝滾燙的湯,他的嘴巴不怕燙。等吃完,外公一抹嘴巴和胡子,外婆就來收拾飯桌,然后準備大家吃的飯菜。
外公去世當天上午,他說,下午他要走了,去住到山里。
吃過中飯,媽媽急急忙忙來學校找我去看看外公,就在媽媽來學校喊我的半個小時,外公就像睡覺一樣走了,在他快到一百歲的一個下午。
翻看著老照片,一晃外公都在山里“住”了二十多年。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