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性訴訟的法治價值

胡云騰

★案例是真正的法治，是真實的法治，案例是什么樣子，法治就是什么樣子。

一年一度的“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評選活動，已經連續舉行了15屆。這項活動歷屆的主辦單位加起來數以十計，參與和支持的單位數以百計，為這項活動貢獻了智慧和力量的專家學者和各界人士數以千計，而關注這項活動的社會公眾恐怕有數以百萬計了。

作為境內最早開展的十大案例評選活動，“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評選活動的組織和發布也經歷了一個逐漸規范的過程。現已定型為由中國法學會案例法學研究會牽頭，最高人民法院司法案例研究院、南方周末報社、中國法律評論等單位共同組織，其他一些單位共同參與的案例評選盛事。隨著評選活動持續進行，多數評選出來的案例已成為我國法治發展進步的歷史見證，“十大影響性訴訟”的評選活動也成就了自己的歷史。

回望入選的150個案例，再讀當年的精彩評語，我對很多案例仍記憶猶新。感到這些影響性訴訟，不僅在當時就有廣泛的社會影響，而且在法治建設發展的長河中也頗具價值，可謂經得起法律、時間和歷史的檢驗。

2016年，我主持審理的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奸婦女再審案入選當年的十大影響性訴訟之列，使我進一步關注訴訟案件的社會影響和法治價值。

關于影響性訴訟的影響性，我有兩點初步看法。

第一點是，影響性實質上就是人民群眾對訴訟案件的關注度。群眾對案例的關注度又分為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關注案件的事實、情節和后果等，如2006年入選的邱興華故意殺人案，邱興華故意殺死10名香客和道士，又在潛逃過程中搶劫致1死2傷的嚴重罪行，是該案成為影響性訴訟的主要因素。第二個方面是對司法機關處理案件活動的關注，如2019年入選的杭州中升之星奔馳“退一賠三”合同賠償案，就案情本身來看并無特色，只是人民法院對商家做出的帶有懲罰性質的3倍賠償引發了高度關注，順應了社會公眾對商業誠信的期待。

當然，有些案件之所以能夠入選，既有案情鮮見、特殊，又有司法處理可圈可點的因素，如2019年入選的冰面遛狗溺亡賠償案，既在生活中很少發生，同時法院拒絕適用公平原則并駁回其家屬的賠償請求，正是這兩點疊加形成了影響性訴訟。因而可以說，訴訟案件的影響性就是案情及其司法處理在人民群眾中產生的關注度和影響力。

第二點看法是，人民群眾雖然關注案情本身，但更關注有關國家機關或者司法部門在處理各類案件時，能否堅持嚴格司法，能否做到敢于擔當作為，能不能夠嚴肅制裁違法犯罪行為，讓侵權人或者犯罪分子付出代價，讓受害人失去的或者被侵害的權利得到救濟，同時還關注司法機關能否主持公道，能否伸張正義，是不是弘揚了社會正氣。

在許多案件中，人民群眾還關注司法機關能否保障公民權利，敢不敢依法約束亂作為的公權力，是否關心弱勢群體，平等保護各方利益等。因此，訴訟案件影響性的背后反映的是人民群眾對權利的尊重，對法治的信仰，對公正的期盼，以及對真善美的追求。司法人員把案件處理好了，人民群眾會予以點贊性的關注，如2007年入選的崔英杰故意殺人案等。沒有處理好，人民群眾則會給予批評性的關注，如同年入選的彭宇撞人案。還有一些案件開始沒有處理好，后來處理好了，人民群眾也會由批評性的關注轉變為點贊性的關注，如2017年入選的于歡故意傷害案等。

正是人民群眾對訴訟案件公正處理的殷切期待，才賦予了某些訴訟的巨大影響力。故評選和把握影響性訴訟，必須反映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期待，對嚴格司法的關切，對法治精神的追求，準確把握訴訟案例的法治價值。努力把“對于促進嚴格執法、彰顯司法公正、弘揚法治精神、提高公民法律意識和創新國家與社會治理等有重要價值”的影響性訴訟推選出來，深度發掘并大力弘揚影響性訴訟的法治價值，使之從“藏在深閨無人識”到“四海揚名天下知”，尤其要重視利用影響性訴訟5個方面的價值：

一是防范與解決糾紛的價值。各類訴訟都來自社會矛盾糾紛，影響性訴訟不僅對公權力機關處理相關案件有重要價值，而且對公民、法人和其他社會組織防范生產、生活中的矛盾糾紛以及自行解決已經發生的類似矛盾糾紛，都具有參考和指導價值。

二是規則供給價值。影響性訴訟作為一種典型案例或者指導性案例，是對法律乃至法治做出的詮釋或具象，有的還能彌補法律規范的不足，創制新的行為規范。故影響性訴訟的重要功能是給公眾提供行為規則，以彌補法律不能經常修改的遺憾。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法治建設之路，實際上走的就是從典型案例到司法解釋或司法政策，再將司法解釋和司法政策提煉、上升為法律法規的法治建設之路。

三是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價值。通過訴訟活動和司法案例弘揚富強、民主、文明、和諧、法治、誠信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已經成為我國司法機關的自覺行動和法治建設的重要經驗，最高法院專門發文要求司法審判要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人民法院近年來審理的相關案例越來越多。每年入選的十大影響性訴訟中，很多案例同時也是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典型案例。

四是弘揚法治的價值。訴訟的重要功能之一是傳播法律知識，教育社會公眾和其他社會主體知法、學法、守法、信法和用法，助推公民樹立法治信仰。在傳統社會中，訴訟發揮宣講法治的功能，主要采取旁聽、公開宣判等口耳相傳的方式。而在信息時代，通過審判流程公開、庭審公開直播和裁判文書上網公開等方式，使訴訟宣講法治的作用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發揮。影響性訴訟對宣傳法治的貢獻尤其大，很多案件在審理過程中，網民的關注度甚至能達到“現象級”。所以，影響性訴訟是傳播法治的鮮活教材，已經成為提升全社會法治信仰的法治公開課。

五是記載法治發展的歷史價值。有人說，法治大廈是案例建起來的，法治之路是用案例鋪出來的，法治歷史是用案例寫出來的，這些觀點我都贊成。案例是真正的法治，是真實的法治，案例是什么樣子，法治就是什么樣子。所以，法治建設水平的最終評價標準應當是案例而非法律條文，因為僅有法律條文而無實際案例，說明法律還是紙上談兵。故我們要把能夠穩定產出訴訟案例作為評價法治建設的核心指標。

最后，我想引用第十五屆“十大影響性訴訟”的發布詞結束這篇小文:“十大影響性訴訟”是法律實施的優秀成果，是顯示我國法治建設奮力前行不斷進步的腳印，更是記載我國法治發展進程的信史，它們在驗證著“一個案例勝過一沓文件”乃至“勝過一沓法條”的道理。評選十大影響性訴訟的目的，就是要“以案例促進法治、以案例弘揚法治、以案例記載法治、以案例回顧法治、以案例述說法治、以案例頌揚法治”。

（作者系中國法學會案例法學研究會會長，曾任最高人民法院審委會副部級專職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