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地球：我想念你

□ 池 莉

往年清明節，我都要買一些紙錢。等到太陽落山，夜幕四合，我就會下得樓來，尋覓一塊露土的、也就是俗話說的接地氣的地面，按照去世親人的數位，劃幾個圓圈，焚幾堆紙錢。一邊撥火焚燒，一邊合掌恭敬，喃喃低語，就當逝者在我面前，與他們嘮嘮家常話：你在那邊還好嗎？缺不缺什么東西？錢夠用不夠用？最后，總歸是要虔敬祈禱，請祖祖輩輩的親人們，在冥冥之中，護佑我們的孩子健康成長，護佑我們大家平平安安。守著漸漸熄滅的余燼，看著夜風陣陣吹來，旋走紙錢的灰燼，心里頗感寬慰與安靜，仿佛前世與今生，有著生生不息的默契與應答。這也就是當今居住城市的人，或因路途遙遙，或因墓址變遷，簡化出的一套祭奠儀式，可謂極簡了，卻也算聊表心意。

今年清明節，因武漢封城尚未開禁，小區依然禁足嚴控，無處購買也無處焚燒紙錢了。尤為不同的是，從去冬開始到今年新春直至現在，新冠病毒每天都在吞噬生命。今年清明節，這僅僅一天的時間，簡直無法盛下如此浩渺的悲傷和如此洶涌的淚水，今年是一個清明季了。在這個清明季里，我每天都在動筆，我要用文字來做一個清明祭，為我世世代代的祖先，為我在瘟疫中去世的友人，為那些成千上萬、猝不及防的男女老少——武漢的、全國的乃至全世界的曾經鮮活的生命們，寫上祭奠詞：請一路走好!請主懷安息!

請死者安息，還要請生者保重。這里我寫的“保重”，不是我們日?？谡Z中的那句客套話，是真真正正的，實實在在的，世上所有生者們的，到了頑強堅守保重措施的緊要關頭。疫情還在蔓延，災難還在繼續，生命還在喪失，當4 月8 號武漢的離漢通道解封之后，武漢居民社區還在繼續嚴控?，F在高頻率使用一些簡稱：無癥，復陽，密接，輸入，反彈等等，已經足以說明我們不要輕易言勝，不得盲目樂觀，不要心頭一熱，就輕舉妄動，就跑出去找熱干面吃，就跑出去游山玩水看朋友。更必須保重的，是我們的精神世界，是精神世界里頭的精神境界。在這個意義上，白巖松說得真好。我冒昧地摘錄一句巖松發給我的短信息，巖松當屬最頑固不化的微信拒絕者，他現在依然堅持用手機寫短信：“……此時真的是離勝利最近，但卻是最艱難的時候，保重，也許我們有時沒讓什么事情變好，但我們起碼努力沒讓它變壞，所以……保重!”巖松講得好，是因為巖松境界高。巖松的來信，總是讓我受益匪淺。我之所以把這句私信公開，是真心希望更多的人，能夠像我一樣，受教于巖松。在我們自己以及全球人類受難的時刻，保持健康的精神境界，切記人類生命是同根連氣的，是一損俱損的，切記不要因為我們的一個不慎，讓壞事情變得更壞。這也就不枉我們還站立在地球上，不枉地球對我們的養育，不枉祖先前輩對我們子孫后代的好好做人的殷殷期望。

這場瘟疫到底會怎么樣？我已不能多想。在這個清明季，我時常垂下頭來，淚水滴落塵埃。我想念你，地球，人類祖祖輩輩化作黃土化作地球的地球啊，你這片神奇的土地，你鞭撻了我那么就請接受我的悔過吧，那么就請承受并撫慰我的哀慟吧，那么就請接納我的死亡并支持我的重生吧。我想念你，地球，請繼續賜予我們沃土與糧食，鮮花與美酒，賜予我們愉快的勞動、工作以及歡笑。我愿意經由這一次巨大的災難，時刻銘記錐心刺骨之痛。我愿意再一次新生為孩子，懂得害怕，認真學習，保持童心的良善，踏踏實實成長為一個好人，請再一次相信人類吧，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