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興“到×”類詞的研究

朱磊

摘 要：語言生活中出現了一些唯補的程度副詞“到×”，它們在詞匯化完成度、詞匯化途徑、語義演變過程和程度義提取方面各有不同，為語言表達提供了更多的選擇手段。

關鍵詞：程度副詞;補語;詞匯化;語義演變

在現代漢語語法體系的框架中，原本副詞是不能作補語的，但是在實際語言生活中，出現了作補語的程度副詞，其中有許多是“到×”類詞語。它們的詞匯化完成度各不相同，程度副詞化的過程也有差異，需要我們將其進行比較和分析。

一、由動賓短語演化而來

原本“到頂”與“到家”都是動賓短語，因為認知的作用和表達的需要，逐漸詞匯化成為新興的唯補程度副詞。

（一）“到頂”

“到頂”現在已經發(fā)展為了一個表極量的絕對程度副詞。例如：

（1）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說也說不聽，改也改不了，你還有沒尊嚴，一點用都沒，真的是對你失望到頂。（微博語料 BCC）

（2）看著精明實際傻到頂。（微博語料 BCC）

根據張誼生的研究，“到頂”一開始是一個動賓短語，由述賓短語演化為程度副詞，功能上從自由的句法搭配到黏著的詞法組合，語義上從“達到頂點”融合為“程度極深”，“到頂”的詞匯化與副詞化是在原位同步完成的[1]。“到頂”已經完成了詞匯化，張誼生已經將其收錄到了程度副詞當中[2]。

“到頂”因為在動賓短語時就有到達頂點的意思，自然蘊含了程度義，所以“到”是由動詞直接演化為詞內成分的。

與“到頂”類似的還有一個“到底”。例如：

（3）第一次被騙，是因為善良。第二次被騙，是因為愚蠢。為什么我總是這樣愚蠢到底。（微博語料 BCC）

（4）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快快樂樂，可以跟我一樣清純到底。（微博語料 BCC）

相較而言，“到底”還沒有實現程度副詞化。在程度副詞化之前的動賓短語階段，“到頂”和“到底”各自反映不同的動作：到達頂點、到達底端。在人們的認知經驗里，處于頂點的事物、到達頂點的動作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因此“到頂”也就比“到底”更能成為程度副詞。在例（3）例（4）中，雖然“到底”有一定的程度含義，但是其語義還是帶有很大的動態(tài)性，因此不在“到×”詞語的比較行列中。

（二）“到家”

“到家”與“到頂”一樣，也可分析為表極量的絕對程度副詞。例如：

（5）何止差勁，我簡直差勁到家。（微博語料 BCC）

（6）真是懶到家，各種隨便套衣服素顏直接出門。（微博語料 BCC）

根據宗守云的研究[3]，“到家1”是動賓短語，發(fā)展到“到家2”表達圓滿義，再發(fā)展到“到家3”表程度義。宗守云（2014）指出“到家1”和“到家2”具有性質上的相似性：走路是個過程，學習也是個過程，走路“到家”意味著過程結束，學習“圓滿”也意味著過程結束，因此終點義和圓滿義具有性質上的相似性。“到家2”虛化為“到家3”，其動因是隱喻，行為的圓滿意味著達到很高的程度，性質的極致也意味著達到很高的程度，二者在性質上具有相似性。

宗守云還認為與“到家3”搭配的多為消極意義的形容詞，隨著語法范疇的擴展，也會與積極意義的形容詞搭配。例如：

（7）吃飯不用排隊真是幸福到家。（微博語料 BCC）

“到家”語義經過了兩重變化，字面義與實際意義之間的差別就很大了，這就為雙關提供了條件。例如：

（8）自己學員原本是沖著周杰倫來這件事情，耿耿于懷的陳導師開始秋后算賬：“張澤是沖你來的嘛，讓他唱陳奕迅的歌太難了。”這表現，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幼稚他媽給幼稚開門——幼稚到家了”。（《周杰倫搬動庾澄慶出山 陳奕迅對學員<內疚>》人民網2017-09-22）

例（8）中“到家”的表層義由字面直接得來，語義就是“回到家中”;深層義就是“到家”程度副詞化后的意義，在句中表明幼稚的程度極高。能夠將“到家”運用到雙關中，表明交際雙方可以區(qū)分動賓短語“到家”和程度副詞化的“到家”，這也說明表程度義的“到家”的詞匯化已經完成。

就詞匯化的路徑來說，“到家”與“到頂”一樣，“到”直接從動詞發(fā)展為詞內成分的。在程度副詞化方面，“到頂”的程度義是從事物到達頂點這個動作中直接提取的，其視角是基于對象的外部結果;“到家”的程度義是從圓滿義的“到家”中提取的，圓滿是人們對于客體完成某階段事務的評價，這個視角也是基于對象的外部結果。

二、由跨層組合演變而來

原本“到爆”“到哭”與“到笑”中的“爆”“哭” “笑”表示的是結果，而“到”則是一個新興的補語成分。因此，“到爆”“到哭”與“到笑”是由跨層組合發(fā)展而來的唯補程度副詞。

（一）“到爆”

“到爆”的產生，既涉及“爆”的副詞化，也涉及“到爆”整體的詞匯化。

“爆”在副詞化之前涉及事物體積急速膨脹并破裂的事件，這種事件有很多相應的詞語進行表述，比如“爆炸”“爆發(fā)”“爆裂”等。這些詞語的演化趨向是一致的，以“爆炸”為例說明演化的過程。在實際語言生活中，爆炸現象并不多見，但人們可以想象某種性狀達到了爆炸的狀態(tài)，成為一種夸張用法。例如：

（9）今天起床重感冒，嗓子完全痛到爆炸，完全講不出話了。（微博語料 BCC）

例（9）中的“爆炸”是實義成分，而“到”可以理解為新興的補語標記。張誼生認為“到”原本是及物動詞，可以帶體詞性賓語，自然也可以帶有謂詞修飾的體詞性定中短語，因為表達的需要，定中結構的中心語省略，原謂詞性定語就直接成了“到”的賓語，這樣“到”的及物性就逐漸弱化，等到原中心語不宜直接補出時，原先的謂詞性成分就成為完整獨立的語義成分，“到”對它就由支配轉為補充，重新分析為補語標記[4]。

例句中的“痛”和“（壓力）大”都是具有客觀存在基礎的性狀，但是對于性狀所造成的結果及其蘊含的程度卻有主觀的判斷。人們用“爆炸”來表示這些性狀造成的嚴重后果，相應的程度義也蘊含其中，這時的“爆炸”就有〔+后果嚴重〕〔+程度〕的語義特征。

因為在夸張用法中“爆炸”被剝離了其現實基礎，所以很多主觀感受更強的性狀也能與“爆炸”搭配。例如：

（10）沒想到一個毛毛的帽子竟然可愛到爆炸。（微博語料 BCC）

在例（10）中，“可愛”是人們主觀判斷的性狀，而且具有積極語義傾向的詞語，這樣，“爆炸”所具有的〔+后果嚴重〕的語義特征逐漸減弱，〔+程度〕的語義特征更加明顯。

當〔+后果嚴重〕的語義特征持續(xù)減弱，人們只需一個泛化的結果來吻合結果補語的要求，這時“爆炸”就簡化為“爆”（減弱〔+后果嚴重〕的語義特征），有時可能會添加“掉”等趨向動詞，以表示泛化的結果。例如：

（11）圣誕的海港城人多到爆掉，不過商場很大，不大影響購物速度。（微博語料 BCC）

“掉”表示的結果具有一般性，不會蘊含程度義，因此“爆掉”的程度義來源于由“爆炸”所簡化而來的“爆”。

因為“爆掉”中的“爆”能獨立承載程度義，并且性狀所造成的結果本身并不是言者所要關注的，這樣“掉”等取向動詞就脫落，可以只由“爆”獨自充當組合補語。不過，這時的“爆”還不一定完全虛化，因為“爆”還可被情態(tài)動詞所支配。例如：

（12）今天真是幸福到要爆啦，美女姐姐跑車接送，陪吃陪喝當導游，臺灣真是吃貨的天堂。（微博語料 BCC）

只有那些并不會給說話人帶來強烈心理沖擊的性狀與補語“爆”搭配時，“爆”的程度義才能完全顯現。例如：

（13）沒有美的風景，普通到爆的海，4天行程，相機一塊電池都沒拍完，還不如在酒店玩。（微博語料 BCC）

相對而言，“普通”所擁有的性狀不會給人們帶來強烈的心理沖擊，所以“爆”的地位也不是結果補語，而是程度補語。這樣，“爆”的語義虛化，作為補語標記的“到”的語義同樣是虛化的，兩者就可以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產生詞匯化的傾向。當“到爆”與形容詞性成分搭配時，就完成重新分析，“×到爆”由充當句子成分擴展到充當句法成分，“到爆”成為了作補語的程度副詞。

（二）“到哭”與“到笑”

在現實中，某些動作、性狀的變化會對人們造成情緒和生理上的刺激，從而產生哭泣、流淚的行為。例如：

（14）今天一整天，心情都處在極度低迷的狀態(tài)。下午莫名其妙的心痛到哭。（微博語料 BCC）

在例（14）中，“心痛到哭”是情緒上的結果，是實際情況的反映。

不過，就情緒刺激而發(fā)生的結果來說，在現實的社會文化制約下，人們不可能隨便哭泣。因此，在情緒被激發(fā)時，人們只是會表達哭的意向而已，哭泣的實際結果并沒有發(fā)生。例如：

（15）當伴娘累到哭啊，笑都是苦的。祝福姐姐姐夫。（微博語料 BCC）

在例（15）中，勞累已經將相關當事人的情緒激發(fā)出來了，但是受制于文化的約束，相關主體只能表達要哭的意向。

當然，表達意向并不能完全反映情緒上極量的需求，這就促使人們使用夸張的手法，來表達情感的極量性，體現夸張結果義。例如：

（16）臺風天，喝酒啃肉，開大冷氣躲被窩，簡直舒服到哭。（微博語料 BCC）

例（16）中，舒服這種狀態(tài)固然會引發(fā)主體的一些情緒反應，但不至于真正達到哭泣的程度，使用“舒服到哭”就是夸張表述，放大了性狀對人的影響，準確說屬于“擴大夸張”。

同樣，對于因外界生理刺激單純流淚而產生的“A到哭”，也可以使用這種夸張手法，表現夸張結果義。例如：

（17）我們宿舍的空調脾氣可大了呢，設置27度呢，熱到哭;26度呢，冷到尿。（微博語料 BCC）

通過夸張的手法，“到哭”就隱喻了高程度義，有了程度副詞化的傾向。例如：

（18）行走在T臺上的日常著裝，美到哭，帥到爆！（百度百家號 2016-12-30）

前面已經提及“到爆”是程度副詞，“美到哭”與“帥到爆”同時作謂語用來表述日常著裝，表明人們已經開始認可“到哭”具有程度副詞的性質了。

但是，在實際語言運用中，實際結果義、夸張結果義和極量程度義是難以分開的。例如：

（19）脖子很疼、疼到哭、那是什么病情？（百度拇指醫(yī)生2014-04-22）

在該例中，“疼到哭”可以是實際結果義，說話人確實因為痛苦而哭;也可理解為夸張的表述，言者以此來說明疼痛的劇烈;當然也可以視為程度義，理解為“極其疼”。

夸張義的表述帶有很強的語用性，所以“A到哭”從句子成分發(fā)展到句法成分，程度義才能逐步確定。例如：

（20）我必須停住拍一下好吃到哭的大米飯。（微博語料 BCC）

（21）我再也不會干那些蠢到哭的事，傷害別人自己也傷心。（微博語料 BCC）

上述兩例中的“好吃到哭”和“蠢到哭”都作相應中心語的定語，充當句法成分，因為句法成分的語用性、主觀性相較句子成分弱，如果“A到哭”能夠在句法成分上高頻出現，那么“到哭”的夸張結果義會逐漸消退，其程度義才會最終確立。

哭與笑是相對的兩種情緒，當前語言生活中除了“到哭”，還有“到笑”也可以表達程度義。例如：

（22）學懂這一根線，新手炒股估計都會賺到笑！（搜狐網，2016-07-18）

（23）誰說東江不好釣，找準釣位拉到笑。（釣魚翁網，2014-2-25）

從句法分布上來說，“到笑”與“到哭”一樣，都處于作組合補語和粘合補語的兩可階段，也就是說它的詞匯化也尚未完成。比如例（22）和例（23），一個能夠被“極其”替換，另一個則不能：

（22）學懂這一根線，新手炒股估計都極其會賺！

（23）*誰說東江不好釣，找準釣位極其拉。

這說明“到笑”與“到哭”相同，與形容詞、抽象性強的動詞性成分搭配時，“到笑”有成詞的趨勢，表程度義;與抽象性較弱的動作性搭配時，“到”還應視作補語標記，“笑”為結果補語。

從搭配對象上來說，與“到笑”搭配的謂詞性成分不能有消極意義。而“到哭”則可以涵蓋所有語義傾向的謂詞性成分。例如：

（24）大屏手機送老公送女友，誰不開心，誰不幸福到哭啊。

（24）大屏手機送老公送女友，誰不開心，誰不幸福到笑啊。

（25）莫奈雖然也是哥哥養(yǎng)，但莫奈他哥哥沒窮到四處打工、窮到哭的地步。

（25）？莫奈雖然也是哥哥養(yǎng)，但莫奈他哥哥沒窮到四處打工、窮到笑的地步。

（26）聽說今年冬天冷到哭？遭遇30年來最恐怖寒潮？（百度貼吧，2016-11-30）

（26）？聽說今年冬天冷到笑？遭遇30年來最恐怖寒潮？

以上三組對比中，“幸福”是積極語義傾向的詞，“窮”是消極語義傾向的詞，而“冷”則相對來說更顯中性;顯然，“到哭”都能與這些詞語搭配，而“到笑”更適合與“幸福”搭配，與“窮”和“冷”的搭配不自然。

這是因為與“笑”相比，“哭”的語義傾向消極。一方面可以與消極語義傾向的謂詞性成分匹配，另一方面帶有負面色彩的詞語有轉化為程度副詞的可能[5]，所以“到哭”也有搭配非消極語義傾向詞語的資格。有這兩方面的共時因素，“到哭”會比“到笑”擁有更大的發(fā)展前景。此外，在社會交往中，哭不能隨便表達，笑可以隨便表達。這樣，有關“到笑”的夸張結果義就不明顯，這樣就影響了極量程度義的演化。這樣看來，“到哭”發(fā)展為程度副詞的可能性更高。

三、結語

總之，就“到頂”“到家”“到爆”“到哭”“到笑”所代表的“到×”發(fā)展各有不同，它們在詞匯化完成度、詞匯化途徑、語義演變過程各有差異，如表1所示。

參考文獻

[1]張誼生.程度副詞“到頂”與“極頂”的功能、配合與成因——兼論從述賓短語到程度副詞的結構與語義制約[J].世界漢語教學，2013，27（01）：27–40.

[2]張誼生.現代漢語副詞研究（修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22.

[3]宗守云.從“到家”的演變看終點義到極致義的語義發(fā)展途徑[J].世界漢語教學，2014，28（03）：310–321.

[4]張誼生.試論當代漢語新興的補語標記“到”[J].當代語言學，2014，16（01）：49–61+125.

[5]劉曉梅.漢語貶義“很”類程度副詞的歷時更替[J].語文學刊，2004（05）：7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