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敏
作者簡介:
姜琍敏,一級作家,曾任《雨花》主編。已出版各類文學著作27部,多次獲獎。
一
沈煒在一條無盡的長廊上慌里慌張地追著。他前面飄飄若仙地走著個面容模糊的女子。應該是雯雯吧?但雯雯留的是短發,這女子卻是一頭長發。而他總也追不上她。女子飄逸的長發始終輕拂在眼前,而長廊盡頭則漆黑一片看不到絲毫光亮——正在這時,他睜開了眼睛耳邊有持續而悅耳的“沙沙”聲,仿佛老家人蠶房里無數春蠶在噬咬桑葉。沒錯,果然是雨聲,氣象預報真準!
他顧不上多想那個夢了,麻利地穿上衣褲和運動鞋,又把隔夜備好的寬大厚實的塑膠雨衣套上身,翻出床墊下藏著的帶拉鏈小包,塞進胸前內袋,躡手躡腳來到走廊拐角處的公共衛生間。一眼看見女廁門邊蹲著個黑影,正是雯雯。沈煒低聲說:進來。說著蹲下身,讓一聲不吭的雯雯鉆進背后雨衣中——這也是他們早就策劃好的。衛生間這片沒監控,而雯雯又很瘦小,躲在雨衣里,別人不細看,是發現不了雨衣里會有兩個人的。
不一會,沈煒就背著雯雯來到康復院大門口。按照慣例,門衛會打開鐵門,讓他出去。因為他知道,沈煒不久就會回來,并且多帶一份早點給自己。當然,這次他上當了。
閃出門外的沈煒吁出一口長長的濁氣。一直狂烈地頂著嗓眼跳動不已的心,終于落回心窩里。
背上的雯雯掙了一下想下來,但沈煒卻說了聲:“別動。”雙手更緊地抱著她,順著鐵門前兩邊長滿雜草和花木的水泥路,拼命快跑。不一會,就把他們身后那兩扇大鐵門甩在了清冷的雨霧之中。這兩扇沈煒急欲告別的大鐵門邊,墻上有一塊方形的金屬牌子,上面刻著:“精神康復院?!?/p>
二
十年前,沈煒還是自由身。
遺憾的是,這種后來才意識到無比寶貴的自由感,當時卻像須臾不可或缺的空氣一樣,呼吸著它時,沈煒絲毫也感覺不到。直到失去才意識到它的可貴。相反,那時的他,滿心充塞著無邊的失落、絕望甚至時不時襲上心來的暴怒,像一張密不透氣的無形之網,牢牢捆綁著他的身心。
自從降生到這個后來讓他無比厭惡的人世,他品嘗了太多的委屈、困惑和缺憾。他從沒體會到完整的家庭之樂,甚至也沒有完整的父愛、母愛。
父母離婚后,母親帶著他回了江西老家,卻不到三年就一病而去。外公、外婆疼他,卻因只有幾畝薄田而沒法給他像樣的生活。父親有時會在過年前來接他到南京住幾天。離家前曾和沈煒和睦相處的哥哥,大起來像突然變了副嘴臉,看待他越來越不順眼。還因為聽不慣他的鄉村土音,逼著他必須說普通話。說普通話難免露出點鄉音,哥哥便譏諷他是個土八路、鄉巴佬。
沈煒升上高一那年,外公也撒手而去,患有嚴重風濕性關節炎的外婆只好打電話叫來父親,千叮萬囑地把他“交回”父親。
總以為重新成為城里人的日子會舒坦些,卻不料長期疏離和城鄉文化差異形成的隔膜是如此深重。他和父親之間始終橫亙著一條跨不過去的河流。父親內向的性格和拖著兩個兒子的壓力,使他總是寡言少語,經常茫然望著天花板,對他也是不冷不熱的態度。大他5歲的哥哥一度似乎懂事,不再罵他鄉巴佬了,卻很快因為談朋友、結婚而對這個憑空飛來啃食父親的弟弟,產生了更深的嫌厭。
雖然父親讓他從職校開始重讀,他仍然磕磕巴巴才勉強畢業,在父親幫他找的汽修店打了一年工后,他又無法適應那油污而刻板的生活,便自己找了家發廊去學藝??墒歉赣H大為傷感,經常責怪他不珍惜工作。日益積聚的沮喪、平庸的無助感,讓沈煒迷上了網絡,卻又招致父兄尖銳的不滿。哥哥訓斥他自甘墮落,早晚是個敗家子。父親則常在他上網時來敲他房門,逼他睡覺。恨極時還會踢開房門,指著外面喝令他“滾回你娘那里去!”忍耐不住的他經常和他們爭吵,卻因此挨過哥哥幾個耳光。
更大的矛盾也來自網絡。沈煒在網上結識了一個女孩,他希望父兄接受他的親事,哥哥卻說網上結交的女人不可靠。父親卻讓他把那個女孩帶回來看看,沈煒真把女孩帶回來后,父親卻說要和她單獨談談。結果沒一會那女孩就怒沖沖地從父親房里出來,推開迎上來詢問的沈煒,奪路而去。
沈煒驚問父親都對女孩說了什么,父親冷冷地回答說:沒說什么。我就是把你和我們家的情況,實實在在告訴了她。我說你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我也是沒積蓄的工薪階層,所以我不同意這門婚事。別說沒錢,連一間婚房也不會給你們——有本事你們自己去買房、租房結婚。反正,隨你們便好了!
萬念俱灰的沈煒狂吼著,頭一次向親爹揮起了拳頭,父親的慘叫驚動了哥哥——他結婚時,父親把原來一套大房賣了,貼些錢換成兩套70多平米的小房。一套給哥哥住,一套他自己和沈煒住。兩套房在同一樓層,門對門——身高力大的哥哥沖進來只一推,沈煒就踉蹌著倒在了屋角。但隨即他就被沈煒抱緊一條胳膊,張口咬住,任憑他慘叫、踢打,就是不松口。直到哥哥和父親雙雙向他求饒,他才把一大口血水吐在他臉上,沖進自己房間。草草收拾了些東西,又撕下一本書的空白頁寫了幾句話:既然你們討厭我,從此我不再給你們添麻煩。永別了!
他把紙片放在桌上,推開迎上來攔他的父親,在他鼻子前摔上家門,揚長而去。
大街上陽光鮮亮,游云使帶眼狀斑點的陰影在馬路上移動。黑與白、光與影分外鮮明,像兩股兇悍的勢力在角斗。匆匆奔走的沈煒,突然冒出一種怪異而恐怖的感覺。因為他感到心里有大雪漫卷,腦子里則像電子屏一樣,反復閃現一行異常清晰的字幕:這里怎么有這么多人?為什么還有人在跟蹤我?可他們不像我哥呀?
他越來越感覺不安。無論他走出多遠,周圍都有許多人在偷看他、試圖包圍他。他竭力加快步伐去找女朋友。然而女朋友不在家,也不在她打工的餐廳里。他心里沸反盈天,一遍又一遍狂撥她手機。終于接通時,女朋友尖厲地先喊開來:“請你不要再煩我,我不會見你的!一個得不到家庭祝福的婚姻是不可能幸福的,希望你早點找到稱心如意的好老婆……”
想死之心,就是從這時盤踞沈煒心的。女朋友是他久已干涸的心田中難得的一小塊綠洲,現在,他卻突如其來失去了這塊比性命還要寶貴的綠洲!那么,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也就失去了依憑。難道還要我再回到那始終讓自己有寄人籬下之感、毫無生機的家里去嗎?
沈煒雙手插在頭發里,埋頭坐在餐廳外高高的石階上,一個非常清晰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來吧,跟我來吧……
他疑惑地抬起頭望向周圍,并沒有一個人,但他反而感到一陣難得的輕松。對呀,她不去就不去好了,難道我一個人就不會去嗎?
他這個想法不是臆念。幾個月前,他和女朋友商量向家里攤牌準備結婚時就決定:只要父親同意他的婚事,他們馬上去辦證。然后立刻選個好日子到上海去,坐上向往已久的大郵輪,去旅行結婚。為此他們暗暗辦好了護照,沈煒也把自己的所有積蓄換成了美元——現在,這一美夢雖然破滅了,護照和美元還在自己雙肩包里安穩地躺著。那么,我自己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電視里早就看到的,那如夢似幻的美妙航程,那藍天白云浩瀚無垠的大海風光,不還實實在在地在那里嗎?
三
郵輪鳴響長笛,駛出吳淞口沒幾個小時,光怪陸離的大上海和錯落起伏的陸地就失去了蹤影。眼前“惟余茫?!?,周遭只見曖昧迷幻的水平線。只有不屈不撓的海風在撲打著山一樣巍峨的艦橋。大海,真的只是魚蝦們的自由王國嗎?憑什么人就不能像它們一樣在綠水間生存呢?
第二天晚餐時,很少喝酒的他,一氣喝下大半杯紅葡萄酒,而且,在他路過三樓賭場時,還意外萌生了賭它一把的念頭:錢包里還有兩千塊美元呢。今后別說它們,就是這世上的任何財富、榮華、名利什么的,對于自己都如過眼云煙了。
正當他決心下注時,正好看見一個賭客在21點賭桌前,滿面油光地把一堆籌碼攬到自己跟前。他立馬跑到賬臺前,數出兩千美元,全部兌成籌碼。
當賭客和莊家手中先后三張牌的點數之和,正好為21點者為贏。大家都不滿或超過21點時,那么三張牌之和最大者為贏家。許多賭客因為估計自己的牌最后會超過21點,或者總和大不過莊家,而在頭一兩張牌時放棄了,這樣可以少輸些籌碼。沈煒則壓根兒不考慮這個。結果,開頭他輸多勝少,但很快就反轉逆襲,一連好幾把大勝。而驚心動魄的最后一擊到來時,已經被勝利徹底喚醒的勝負心和貪欲,突然像斑斕大虎一樣跳將出來。面紅耳赤的他,竟毫不猶豫地把面前滿滿的籌碼全部推到盤中。哇噻……在圍觀者的驚嘆中,第三張牌落定,沈煒拿到一張7,總點數成了20點,剛好勝過莊家一點!
在看客們驚狂的簇擁下,沈煒狂喜地張開雙臂,痛快淋漓地將大把大把的籌碼撥拉到自己身前。見好就收吧,小子,別又吐回去!有個看客忽然在沈煒肩上拍了一把,驚出他一身冷汗。
一直全神貫注的沈煒,疾速環顧一下四周,猛地意識到自己已身處許多陌生人的包圍之中,成了所有眼睛關注的中心。他的心驀地繃緊了。眼前則一陣昏暗,又一陣金光亂閃,只覺得周遭艙壁像四面大山一樣嘎嘎怪笑著,猛地向著自己壓將下來。而他腳下的地面,卻像被水泡軟的餅干突然塌陷,身體在迅猛下沉!媽哎!他忘記了眼前的籌碼,身子劇烈哆嗦著,使勁推開身邊的圍觀者,轉身就逃!
你瘋啦?這么多籌碼都不要啦?
快幫他收起來。
圍觀者中兩個年輕人則抱住他不讓他離開。沈煒掙了幾下,腦海里的嗡嗡聲卻意外消失了。而莊家已將他的籌碼收在一個紙袋里,微笑著遞給了他。
他抱緊籌碼,一溜煙跑到賬臺去兌換現金——這短暫的精神復蘇,讓他久已蟄伏在心底的欲念猛烈爆發:沈煒,沈煒!你發大財了!有了錢,還愁討不到老婆?有了錢,還愁得不到快樂?
可是,收銀員那有些扭曲的聲音,卻又像晴天霹靂般將他擊垮:一共是4萬零1百美元——隨著點鈔機“嘩嘩”的響聲,沈煒平生從未見過這么多的綠紙頭,像眩目的天花在眼前亂墜,他的身子又無可抑制地痙攣,牙齒也在口腔里“咯咯”碰撞。他兩只手同時伸出去,狼爪般攫住錢袋,往懷里一揣,雙手捂住,想趕緊躲回艙房去。
但是兩條腿依然不聽使喚,身子醉漢一樣晃蕩。而且那些圍觀者竟都堵在門口,垂涎欲滴地逼視著他,不懷好意地向他慢慢靠攏。他慌忙掉頭轉向另一個方向。卻又有越來越多人影涌現在前面。
你們要干什么?走開!他怒不可遏地大吼一聲,那些人頓時不見了。不料他想乘電梯時,更可怕的一幕發生了——電梯門開時,里面竟站著幾個青面獠牙的怪物,大張利爪向他撲來。他疾速掉頭,雙腿像踩著松軟的棉花一樣,踉踉蹌蹌跑下樓梯。
他驚喜地發現,樓下空無一人,通向甲板的艙門大開著。舷欄外天高云闊、星光璀燦;海風把郵輪劈碎的浪花灑向甲板,也灑在他臉上,沁涼的感覺令他的心清寧了。
這里好,這里好。他下意識地摸出揣在衣襟里的錢袋。太好了,錢一分沒少。那些人太壞了,個個都想搶我的錢。我的錢是要用來結婚過日子的,怎么能給你們?
這么一想,沈煒眼前倏地迸現一道照徹海天的電光,像一面巨屏般清晰地懸掛在星光亂顫的天幕上。屏幕上竟還閃現出女朋友笑吟吟的面容。沈煒驚喜地尖叫起來:嘿,你怎么也來啦?你是來找我的吧?
可是,他的驚叫似乎把女朋友嚇著了,她的笑容倏然消逝。
哎,你別走啊,你聽我說呀,我現在有錢啦!你看我贏了多少錢啊,都是美金,新括括的美金啊!
聽他這么一說,女朋友的笑容又浮現出來,并且浮出屏幕,越來越大地向著他飄近來——沈煒更亢奮了:你看你看,我沒有騙你,你看我的錢,你看這么多美金,全都是你的啦!
接好,接好,快接好??!
說話間,他從錢袋里一把一把抓出美元,奮力拋向女朋友。一張張綠色泛光的鈔票,宛如上下翩飛的蝴蝶,趁著海風,洋洋灑灑地漩舞在流云飛轉的夜空中??墒牵钏乖甓趩实氖?,女朋友的臉竟又消逝了:哎,你怎么又走啦?你怎么還不相信我???
他絕望地呼喚著,一腳踩上舷欄中部的橫杠,打算翻越舷欄去追她。就在此時,兩個身影從他身后一躍而上,同時抱住了他——
早就從甲板監控中發現沈煒的異樣,船方派出的兩名保安及時趕到,挽救了他的生命。
幾天后,郵輪泊回上海。接到電話從南京趕來的沈煒的哥哥,帶著兩個朋友,把眼色迷離、呆若木雞的他扶上小車,馳回南京,直接送往精神衛生中心。
看看護士一直在張望,沈煒便站起來說:時間不早啦,小妹我們都回去睡覺吧。她愣愣地看了沈煒一會說:你多大啦,叫我小妹?
沈煒告訴她歲數,她伸手點了一下他額頭,相當清醒地笑著說:回去睡覺可以,不過,以后你該叫我姐姐才對。
這個姐姐(后來沈煒知道她叫蘇雯雯)的家人常來探望她。來得多的是一個頭發稀少的中年男人,沈煒猜是她的丈夫。可有一回這丈夫剛湊近她,正躲在床上發呆的她,冷不防飛起一腳,把他踹了個趔趄。
觀看這種種景觀,成了沈煒每天基本的生活內容。但他最看不得那些家屬帶著吃食、用品和噓寒問暖的關切來看望病人的情景。哥哥不看我就不看我好了,我還不想看他那張陰森森的鬼臉呢!可是,哪一天他才會生出善心,來把我接出去呢?沈煒不由得更加懷念以前自己厭倦的自由的日子。早知今日,當初我干嘛要那么作啊?這么一想,他又會悲涼萬分地呆坐在活動室,久久沉緬在過去的生活記憶中。尤其是在老家時,那些貧苦卻無拘無束的日子。和小玩伴在一起嬉笑打鬧,下河游泳、摸溝里的螃蜞,甚至連母親死前偶然對他的責罵,此時想起來也讓他倍感溫暖,禁不住潸然淚下。
白天還好些,那些個漫長無邊的夜晚,對沈煒來說,尤其難熬。特別是無雨的冬夜,聽虎嘯龍吟般朔風動地而來,門窗“劈啪”,雨篷呻吟,耳畔“嗖嗖”如有利箭飛掠,心頭瑟縮似萬馬狂踏,落英狼藉。再想到自己看不到頭的現狀,沈煒黯淡悲凄的心境,簡直就像是夏日里的雷雨將至,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五
沈煒雖然覺得自己早就正常了,但仍強忍著不主動要求出院。因為他看見許多例子,病人越是聲稱自己治好了,要求出院,醫生反而不輕易同意出院。所以,當有一天來查房的醫生對他說:你沒事了,可以走了,他并不感到奇怪或興奮。因為此前他打過電話給哥哥,哥哥說一切服從醫院,不肯來接他。所以他就對醫生說:我走不了,我家人不肯來接我。
醫生說:現在不同了,你就說是醫生通知你出院。
不行啊,我哥哥的手機換了號,座機也停啦。
醫生便教他說:那你給社區打電話,讓他們勸你哥哥來接你。
沈煒便到護士站查到社區電話打過去,不料他們首先反問他:你是病患本人嗎?那我們怎么能相信你的話?沈煒怎么解釋也沒用,只好央求護士給他們說,社區的回答又變了,說這是居民的私事。他有監護人,社區沒有這個義務幫助他。
忍耐了一年多的沈煒再也不肯罷休,社區的電話剛掛上,他接著又反復撥、天天撥。結果,對方總算同意勸他哥哥一起來看看再說。
幾天后,哥哥和兩個社區女工作人員一起出現在沈煒面前。沈煒長久積壓在心頭的怒火忽地爆燃了,他跳過去揪住哥哥的衣領吼道:我問你,我和你是不是一個老子、一個娘生的?我早就好了,你就是不接我,到底安的什么心?
哥哥哼了一聲,把臉轉向一臉疑懼、始終站得離沈煒遠遠的社區人員說:我說的吧,腦子壞了的人會好嗎?你們看看,這像是好了的樣子嗎?
可能他是心里有氣吧?
有氣?有氣的時候你們沒見過,他以前在家就恨不得把房子都拆了!你們要是相信一個瘋子會變好,那他以后到社會上,到你們社區去鬧事,殺人放火或者又去跳海、跳樓的,一切都歸你們負責!
兩個社區人員面面相覷,說:你是監護人,當然應該你負責,你要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那好吧,今天你們親眼看見他是怎么個狀況,今后我也不要你們負什么責,但是如果他不服我監護,再向社會上吵吵嚷嚷,拜托兩位給我作個證,相信我不會騙你們就行。
可以,可以,兩個社區人員說著,小心翼翼地繞過沈煒,向哥哥打了個招呼就先走了。
哥哥卻難得地露出一臉大度的笑,一面柔聲哄著沈煒,一面伸手挽起他胳膊坐電梯下樓。沈煒以為哥哥是接他回家,再也沒想到,樓下停著的小車后排已坐著兩個哥哥的同事,他們把他讓到中間,一邊一個夾著他,車子就風馳電掣駛走了。結果,他連家門也沒見到,哥哥將他送去了精神康復院。
這個康復院坐落在郊區小鎮邊緣,四面圍墻都插著碎玻璃,簡直像監獄。萬念俱灰又不甘心的沈煒,一有機會就問醫生:精神病院都說我好回家了,憑什么又把我關到這里來?于是,來了兩個醫生對沈煒作了一次會診。倆人隨便問了點問題,也沒對沈煒說個所以然就走了。但是后來沈煒在護士那里打聽到,醫生給他的診斷,仍然按照上家醫院的,是“偏執型精神分裂癥”。這使他的心徹底涼了,無疑,哥哥會抓住這點不放,永遠不接他出去!
唯一有點安慰的是,這家康復院和沈煒上次住的精神衛生中心不太一樣,這里的管理和治療沒那么正規。如果說,之前那家醫院是為了治病,這家則主要是緩解期或慢性精神病人的長期收容所。
這里的作息制度也和以前不同,病患們都是每天早晨6點起床,中午11點午飯后,午休到下午1點半起床,3點45分晚飯,4點半后按規定又要睡覺了。當然,如果你睡不著,又到別的病房串會門或者到活動室坐坐,院方也不會太干預。但多數人服了藥都易瞌睡,漸漸也就習慣了院里的作息規律。這樣算下來,他們一天的睡眠要超過14個小時。這么長期睡下來,再加藥物作用,你就是不癡不傻,恐怕也會變成個麻木、迂呆的廢人。所以,盡管知道希望不大,沈煒還是嘗試著給社區、街道甚至給收音機里聽到的市政府市民熱線打電話求助,得到的都是溫言軟語的勸慰,頂多說是要咨詢、調查后給他以幫助。但這幫助統統都像是凌晨窗外婉轉悅耳的鳥唱一樣,看得見而從來都摸不著。
至于康復院這頭,也曾表示他的確可以回家,而且也不強制他服藥了。但是,他們根據相關法規,執行的慣例是:“誰送來的誰接走?!狈駝t,病患出去后出了什么事,他們是要負責的。所以,即便一個人符合出院標準,只要監護人不肯接走,康復院就不能放人。
沈煒的入院協議是他哥哥和康復院簽的,沈煒能不能出院,就只能由他哥哥說了算。幾年后,康復院也同情沈煒,出面和他哥哥聯系,明確告訴他沈煒能出院了。但是哥哥的態度依然鐵板一塊:不接。他這個人不服我,而我家老子也死了,我接他回來,萬一他再發病或者又去跳海跳樓的,你們負責嗎?
康復院便派人到社區了解沈煒家情況,回來后都為沈煒抱不平,卻也不再做他哥哥工作了。因為明白這是個死結——自從他們父親去世后,對門那套本該屬于沈煒的房子,早就被他哥哥租了出去,租金都收在他手里。無疑,如果沈煒一直住在康復院,哥哥既能甩掉監管包袱,更能一直收租,直至完全獨吞這套房子。
不服氣的沈煒又通過護士找到律師,企圖通過訴訟獲得自由??墒钦垓v了好長時間,也花了不菲的律師費,結果卻又是敗訴。
法院認定,沈煒哥哥強調他為保護沈煒,以防他出來后再度自殺的理由成立。哥哥將他安置在康復院,也盡到了作為監護人的職責。判決書還羅列了諸多理由,但歸根結底只有一個理由:你畢竟是個精神病人啊,放你出來,萬一出事誰負責?
沈煒不得不承受那個無情又簡單的道理:沒人會相信一個精神病人的話,也沒人愿意為一個瘋子的權益費心勞神,這對各方面都只有風險,沒有利益可言。
眼前還有個讓他不寒而栗的事實:在這個康復院里,有好些病友都已住了十多年!那么,如果哥哥永遠不同意接我回去,我豈不真要在這里住到老、關到死嗎?
看不到出路的沈煒想到了逃跑,可以說,這才是他有勇氣在這里茍活的唯一支撐。而且和別的想逃跑的人不同,他逃跑的目的不是回到哥哥掌控的那個家中去,而是到天涯海角任何能自由生存的地方。而隨著時日的推移,他也越發堅定了自己的目的地,那就是江西老家。老家雖然沒了母親和外公,但癱瘓在床的外婆還在,其他親戚還有。他們不會不讓自己在村上種點地,或者打點零工混口飯吃的。而且,哥哥的根本目的就是不讓他回家,好獨吞南京的家產,只要他躲到老家不回來和哥哥爭家產,他才不會管自己死活呢。
想要出逃的病友并不只有他沈煒,但真正能夠逃出去的極少。有幾個人倒是逃出去過,可是沒幾天就又出現在康復院里了。沈煒發現那些被抓回來的病友都是病沒好透的,或者腦子一熱就翻墻或偶然得到機會就逃走的。但他們身上沒有錢,腦子里沒有也不可能有詳盡的計劃。結果在街上游蕩兩天,沒有吃,沒有住,想想還是回來吧。還有些病友直接逃回家去,結果轉天又被家人送了回來。
沈煒明白,你即使翻過了康復院的墻頭,外面還有看不見的墻頭在等著你。如果想逃出去并真正在外面生根,就要沉住氣,想好切實可靠的出逃之地,作好長遠細致的規劃,然后縝密準備,一舉成功。
長遠規劃的第一步,就是要在里面活成個模范病人的樣子。在這種地方,你只有活成一團棉花、一個滑溜的圓球,甚至一個千錘百打決不吭氣、對人畜無害的模范病人,后面的一切才有可能。
漸漸地,沈煒在醫護人員心目中留下了良好印象,覺得他是乖巧聽話的老實人。護士們開始讓他像上家醫院的病頭一樣打打雜,跑跑腿。而隨著病人數量不斷增多,總務科長也想物色個得力的幫手。護士們向他推薦了思維正常,又年輕力壯、機靈能干的沈煒。
起先總務科長還對他存著些戒心,一年半載后,他幾乎完全信任了沈煒。沈煒漸漸可以在院內自由活動;總務科長外出采買什么,經常還帶上他一起去打下手。每次外出沈煒都有機會逃走,但是他非但不逃,還寸步不離地緊跟著科長,讓他對自己更放心。
沈煒不想隨便逃跑,當然是因為他的長遠規劃還沒有完成。
長遠規劃的關鍵,就是錢了,沒錢就無法在外面獨立生活。但是,別的病友中條件好些的人家,每月都會給他們零用錢,而哥哥頂多在春節或者中秋來看他一兩次,丟給他一兩百塊錢。這點錢全存起來,又能管什么用呢?后來當他偶然得知,當年自己在郵輪上拋灑剩余的兩萬來塊美元,都被哥哥收下了,也曾在哥哥來時問過他,哥哥眼皮也不抬把他嗆了回來:那都是賭資,早給公安沒收了。
虧你編得出這種瞎話!沈煒怒發沖冠:郵輪的賭場是在公海上才開放的,輸贏完全合法。港口公安不可能扣押我的合法收入,我的美元就是給你私吞了!
吼到激動處他流下淚來:哥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但有一點你肯定不會否認,那就是我也是一個人,也是你的親弟弟。你能不能想想,在陰間里的爹和媽,會希望你怎么待我嗎?
哥哥臉色青一陣紅一陣,驚異地盯著沈煒,不相信弟弟竟會有這種很邏輯的思想。但他還是跟他玩太極,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干巴巴地打了幾個哈哈,逃也似地走了。
康復院有個小賣部,賣些日用品、小食品。東西大都比外面貴,還有不少一用就知是假貨。而且,病友們最搶手的香煙,小賣部沒得賣。因而抽煙的病友想抽煙,只能靠家屬帶,家屬限制或不肯帶的,就只能從別的病友那里買,或者求人從康復院外買進來。沈煒抓住這個商機,靠著隨總務科長外出的機會,買些“紅南京”“黃南京”之類搶手煙帶進來,轉手賣給病友,每條能賺個三五塊。時間長了,有些不抽煙的病友也會請他帶些康復院里缺少的小吃,如燒餅油條、小籠包、煎餅、燒鴨等,讓沈煒又得到點小外快。只是這些小點心,沈煒幾乎從來不吃。他得忍住饞蟲的鬧騰,把一點一滴都存起來。只有一次例外,他偶然看見一家工藝品店里放著一排外國彩繪人偶,巴掌大的一個,有老人,有孩子,還有圣誕老人,個個靈動而討喜。他心一顫,就買了個懷抱著笑得天真爛漫小嬰兒的母親偶,因為她的笑容太像自己死去的娘了?;貋砗笤娇丛綒g喜,雖然要10塊錢一個,他還是咬咬牙,又去買了3個玩偶來:一個老奶奶,是他心目中的外婆;還有一對小夫妻,是他夢幻中的自己和未來的老婆——他的床靠窗,有個窄窄的窗臺。他把4個玩偶放在窗臺上,無聊時就出神地看上一會,心里暖暖的,酸酸的。
除了“轉手貿易”,沈煒還發現一個商機,那就是病友們理發不便。他就向總務科長提出,自己在發廊干過,希望承接康復院病患的理發業務??倓湛崎L征得院長同意,答應每月給沈煒100塊錢作為他的勞動補貼。
六
有一天,天氣整天都陰郁恍惚。低低壓向大地的天空,像一口倒扣的大鍋,陰沉沉地郁積著這個冬天第一場大雪。
傍晚時分,沈煒到樓下時,周遭已像晚上一樣黑乎乎了。雪花也明顯大起來,院里昏黃的路燈光暈中,翻飛起微弱的亮點。癡癡地看了好一會,沈煒心里涌起莫名的甚至有些暖洋洋的情愫。現在的老家,會不會也在下雪呢?他悶悶地想:雪花就像一條大被子,把天地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啦。哦,這樣的夜晚,這么靜,這么美,要是整個世界就此讓雪給凍住了,康復院和整個世界也沒有分別了。從此,它們將永遠定格在這個時間、這個樣子上,那冰雕玉砌、玉樹瓊花、普天銀光,豈不就成了個(未免有些陰森的)夢幻世界了嗎?要是康復院這個小世界總能這么溫情而動人,我就是不逃跑,永遠活在這里,不也挺好嗎?
耳邊傳來汽車喇叭響,康復院的救護車駛進院子,一個女護士和一個男護工跳下車來,隨即一人抓著一條胳膊,連哄帶嚷地把一個年輕女人從車里拽下來。
司空見慣的沈煒漫不經心地向那女人掃了一眼,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眼前驀然升騰起一團絢爛明亮的煙花:我認得她!
他一步跳到那個女病患面前,開心得笑起來:你也到這里來啦,雯雯?我是沈煒呀,我們在精神病院不是好病友嗎?
可是雯雯卻受驚似地伸手推開了沈煒。雖然后來她說,她其實是認出了沈煒的,可那一刻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理他??赡苁且驗樯驘樥泻粢矝]打一個,就早早離開了精神衛生中心的緣故吧?
這個新病友確實就是雯雯,幾年不見,沈煒重新看見她,仿佛突然意識到,她其實是個相當文靜而好看的女人。尤其是重逢時的第一眼,她那漠然的神情反而讓她顯得凄美而清麗。他記得,當年她說自己大他3歲,28歲。那么她現在應該有33歲左右了,但除了額頭有點細密的皺紋,臉上還是很光表,更有一雙精神康復以后烏溜溜的、笑起來總是彎彎的大眼睛。這時候的她就幾乎變了一個人,變得安穩而很少生氣使性,說起話來還經常透著點靦腆。
雯雯的命運和沈煒也有相似之處,她升初一時,父母離了婚。母親帶著她改嫁后,又生了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高齡得子的母親,感情的天秤一下子偏向了兒子。而且因為雯雯和繼父不相容,關系長期緊張,從此雯雯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種種摩擦和矛盾使她母親也日漸嫌厭她,直到雯雯結婚離家,彼此才獲得解脫??墒泅δ赣H為她找的這個丈夫很不滿意,結婚不多久,小夫妻就陷入日益加劇的內戰中。母親始終認為是雯雯心性太怪,因而經常偏袒她親手挑選的這個女婿,而責怪雯雯挑剔、自私。
積郁已久的雯雯,在抓到做著一個小公司老板的丈夫出軌的鐵證后,和他大吵一架,雙方又撕又咬,弄到彼此都頭破血流。母親聞訊趕來調解時,雯雯因為她還在“和稀泥”,而把她狠狠推出門去,并聲稱要和她斷絕母女關系——母親和繼父都認為雯雯瘋了,連哄帶逼地把雯雯送進了精神衛生中心。
結果,雯雯被診斷為人格解體和中重度抑郁。
因緣際會,沈煒和雯雯就這么相識了。
其實,沈煒被哥哥轉送到康復院來后一年多時,雯雯也出院回到了家中。一回家,無論母親怎么勸阻,她鐵了心地和丈夫離了婚。
可是離了婚的她,又因為沒房子,只好住回母親家。這正是母親和繼父不同意她和丈夫離婚的根本原因,因為這個家從此又陷入看不到出路的冷戰之中。
另一個不良誘因是,雯雯出院后回原公司斷斷續續上了一陣班,便無法再去了。有人把她住過精神病院的情況散布開來,一時間她成了公司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疫”。這種流言加上她和丈夫離婚消息的“佐證”,很快像12級臺風摧殘著雯雯的命運。雯雯受不了這種前所未有的冷暴力與孤立,在家里又倍感壓抑,結果病情再次爆發——她獨自離家,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流浪了兩天后,被派出所找到。母親和繼父毫不猶豫地又將她送回精神衛生中心。
又住了兩年后,精神衛生院通知雯雯母親,她可以出院了。
和沈煒哥哥懷著類似心理的母親和繼父,一致認為她的病不可能好。于是接回家“觀察”了幾天后,悄悄來到康復院,為雯雯辦好入院手續,隨即讓院里派車來把她接了過來。
這就是我們的命呵!沈煒知悉雯雯的經歷后,搖著頭對她嘆息。但隨即又補充了一句:誰知道呢,說不定對我們倆來說,倒是老天爺的精心安排,命里注定我們要歷經磨難,終結良緣。
當然,這是后來,雯雯正式成為沈煒女朋友后,他才這么說的。從那時候算起,一直到倆人出逃,他們又在康復院里同甘共苦地相伴了5年,也懷著同一個夢想,精心謀劃和準備了5年。
從此沈煒利用自己的某種優勢,明里暗里關照雯雯。護士們也因為沈煒的關系,對雯雯很體諒,她的精神狀態一天比一天正常。后來她紅著眼睛對沈煒說:早知道這樣,我應該早點到這里來。比起在別處和家里受到的委屈,你和護士們簡直是我的特蕾莎嬤嬤?,F在就是我媽來接我,我也不想回那個冰窟里去了,只要你不走,我情愿永遠住在里面。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恰恰因為丘比特的箭射中了他們,住在這里時間越長,他們的日子便越難熬。有時候沈煒覺得自己像是面對著一瓶美酒,卻沒有開瓶器而喝不成。又像是面對著一桌珍饈,卻因為兩手被束縛只能干瞪眼。
七
充滿魔力的丘比特之箭,強悍而不可抗拒地令沈煒的長遠規劃轉了一個向,他想盡辦法也要帶上雯雯一起逃跑。
雯雯的回答是:要是你這回再把我扔下,我就死這里算了!
想要兩個人一起逃出去,沈煒就要設法存下更多的錢。沈煒之前的規劃里,如果逃出去,自己一個人到東到西都沒有太多牽掛,只要有點錢不至于餓死就可以。但有了雯雯就不一樣了,他不能讓心愛的雯雯跟著自己吃苦受罪。但他們的身份決定了,出去后肯定比一般人更難生存,哪怕是在老家,也必須有一筆存款,讓他們能夠先租塊地或者開個小店過日子,起碼還要讓雯雯吃飽飯、穿幾件像樣點的衣服。甚至可能,今后還要有個庇護倆人世界的屋檐。
可是想要更多的錢,沈煒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有耐足性子,延長出逃的計劃,想盡一切辦法來存錢。好在沈煒自己基本不花錢,這里面酒不許喝,他也不抽煙。而對沈煒分外體貼的雯雯,了解他的計劃后,不僅制止沈煒為她買水果或者從外面帶小吃給自己,還把家里人給她的零花錢,一分不花都交給沈煒存上。這點上她的境遇要比沈煒好些,母親到底是母親,盡管她想過太平日子,也不肯接雯雯回去,但她常會來看雯雯,還給她帶些零食、茶葉之類,雯雯也如數交給沈煒去賣給其他病友換錢。
他們所有的錢都存在沈煒那里。日后曾有人問過雯雯,怎么就不擔心他卷走一起存下的錢遠走高飛?雯雯輕蔑地沖他們撇嘴說:這個你們是想不明白的,我們早就合著一顆心了好不好。
確實如此,對于沈煒來說,要逃他早就有許多機會了。可是如果沒辦法帶上雯雯,他也寧肯永遠在里面陪著她!
沈煒對雯雯說的終極計劃是:存過3萬塊錢,最好是5萬塊時,只要有機會就開始行動!當然,必須是十分有把握的機會,并且一定要一擊就中。否則,一旦逃不成或被人抓回來,從此就基本絕望了。目前沈煒這種可以出入康復院的特權,其實也是脆弱的,出不得半點差錯,所以他比以往表現得更加“模范”了。在這過程中,他獨自開溜的機會很多,心中那渴望的自由也常常會向他諂笑,拼命誘惑他,但他還是沉住了氣。時間長了,康復院的人幾乎都把沈煒看作是“自己人”了,沈煒也刻意籠絡輪流值夜班看門的人。他們知道他幾乎每天凌晨4點半都要出去,給病友買早點賺外快。但因為沈煒每次回來都會送他們一份小籠包或煎餅、油條加雞蛋,也就心滿意足地任沈煒來去自如了。
沈煒還神不知鬼不覺地去附近鎮上兩家不同的銀行,悄悄辦了銀行卡,把攢下的錢存進不同的卡里。
走得最遠的一次,他搭上地鐵,直奔市中心。這也是沈煒長遠規劃的一部分,一是去探探路,測試一下如何坐地鐵,以及到高鐵南站大約要花多少時間。沈煒還特地買了部智能手機,雖然攢錢不易,但沈煒明白要想順利出走、出行,就需要隨時關注新聞,了解社會動向。萬一新聞里“通緝”他們了,也能及時應對。
時間真是心理的,你說它慢也慢,好像老牛拉破車,半天也挪不了多遠;你說它快也快,幾年光陰簡直就像一個夢,渾然不覺就飄走了。沈煒漸漸開始焦慮:我可以隨便進出,錢攢夠了就遠走高飛??晌乙趺磶е┻@么個大活人,在諸多關口和眾人的眼皮底下逃出去呢?
或許真是工夫不負有心人吧,有天晚上在活動室閑聊時,沈煒心血來潮問雯雯:你的名字蠻好的,聽起來順耳,寫下來也好看。雯雯笑笑說:我生下來的時候,外面正在下長腳雨。老爸靈機一動,決定就叫我雯雯。說這個字可以紀念那個多雨的日子,也寄托著老爸對我將來有文化、又文靜的希望。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沒出息的女兒大起來,既沒有什么文化,還成了發作起來又跳又叫的……
雯雯眼圈紅了,哽咽著說不下去??墒巧驘樀男奶镏校瑓s仿佛大雨中突發了一道閃電——多雨的日子!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下雨天出去買早點的情形,因為雙手要提很多點心盒等,打傘不便,他就買了件塑膠雨衣穿。那件雨衣寬大又厚實,提著不少東西也足夠容納。那么,如果我們趁一個下雨的日子,讓瘦小的雯雯躲在雨衣里,我背著她,假裝是我一個人出門買早點的話……
八
身后剛響起關門聲,沈煒背上的雯雯便掙了一下想下來。但沈煒卻說了聲別動,雙手更緊地摟著她,順著康復院前那條兩邊長滿花木和雜草的水泥路,拼命快跑。省道就在前頭,沈煒喘息著把雯雯放了下來。為了不引人注意,他把雨衣扔進路邊小樹叢,倆人共著雯雯帶著的折疊傘,摟緊著快步前行。沈煒低頭端詳雯雯,這才注意到換去病號服穿上新衣服的雯雯,此刻也像換了個人一樣靚麗,她的臉色也光亮了許多,含情脈脈地問他:現在我們自由了吧?
自由了,當然自由了。不過……沈煒沒有說“不過”是指什么,他不想破壞雯雯的心境。而他自己心中,輕松自由的感覺分外強烈,同時卻也有一種煞風景的不安還糾纏著他,使他不敢過于樂觀。
平時總是車水馬龍的省道上,現在卻靜悄悄,只有幾輛大卡車間或呼嘯而過。剛剛松了口氣的沈煒,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謀劃太樂觀了?,F在才早上4點3刻,省道上和對面小鎮都還是烏黑一片。除了幾家亮著燈的便利店,和冒著誘人香氣的早點鋪,大部分店鋪都沒開。更糟糕的是,那時還沒有網約車,他想搭乘的出租車也遲遲不見蹤影。雯雯帶著哭腔反復問沈煒怎么辦,怎么辦?。可驘樈吡τ幂p松的口吻安慰她不要急,實際上自己已出了一頭汗,和著傘下淌著的細密雨珠流進脖頸里。
時間就是生命,就是生機。打不到車,耽擱得越久,康復院的人發現后追來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他們被發現的可能性也不少,或者從哪段監控中發現沈煒的雨衣下似乎有人,或者是雯雯病房中有人發現她不在而報告……沈煒毅然改變主意,決定徒步走到最近的地鐵站去。那兒雖然還較遠,但走得快一點也不過20分鐘,而且路上還有碰到出租車的機會。于是他蹲下來又想背雯雯,雯雯卻使勁掙開他:我能跑的。
沈煒便拉著她的手踉踉蹌蹌拼命跑,然而,畢竟他們昨夜都因為抑制不住的興奮而幾乎一夜未眠,加之現在心情緊張與顛簸,肚子里還沒吃過東西。所以,當他們遠遠看見地鐵站的輪廓時,都已上氣不接下氣地快要癱掉了。
哎喲,我要死了,我真的跑不動了。雯雯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軟軟地蹲下身去,捂著胸口對沈煒哀嘆道:我會害你的,你不要管我吧。
這怎么行?沈煒也覺得支持不住了,肚子還不爭氣地一陣陣痙攣作痛。但他咬牙硬拉著雯雯站起來,挪到附近岔路口小郵局的門廊下,這里比較隱蔽,他想坐一會喘息一下再走。
沈煒在心里知道這是不對的:我們不應該休息的,說不定就在這多耗掉的幾分鐘里,他們就發現異常并追上我們了……
果然,當他們終于又咬牙前行,并跌跌撞撞下了扶梯,轉過彎準備進站上地鐵的時候,沈煒突然像被誰扎了一刀,“啊呀”一聲呆住了。雯雯驚恐地順著他的視線一看,立刻也“啊”一聲癱軟在沈煒腳旁——前面不遠處的安檢口后,三個人,其中一個還穿著白大褂,正在那里東張西望議論著什么。
多年來的一切苦心和希望,逃出鐵門后剛剛看到的命運之花,竟然就這么化為烏有!
沈煒知道附近有公交站,他們可以乘公交到火車站去;或者先在什么隱秘角落躲一躲,說不定還能打上出租車。然而他瞄了一眼癱坐腳邊的雯雯,心里便徹底涼透了。她的臉上毫無血色,且滿是虛汗。很顯然,就是他跑得動,身心俱疲的雯雯也跑不動了。
沈煒的血液像被火點著一般燃燒起來,短短的幾秒鐘里,他所有的腦細胞也都在瘋狂地狂奔。一個前所未有的意念,像一把大鐵鎖,突如其來地鎖住了他的神智——就在這一刻,安檢口那里有人指著他們嚷開來。雯雯看見這一幕,忽然又蹦起來,拉著沈煒想逃。但是沈煒卻按住雯雯說:別跑了。他們只要指著我們大喊一聲精神病,我們就不可能逃得掉。
話音未落,那三個人已沖出安檢口,向他們跑來。沈煒只來得及對雯雯說了一聲:你纏住他們,我去辦點急事就回去。
說著,他猛地在雯雯臉上親了一口,掉頭就往扶梯上跑。
這一回,運氣開始眷顧他了,他飛也似地跑到公交站的時候,一輛車剛好在起步,他大喊著一步跳了上去。
一路上,沈煒兩眼空洞地盯著車窗外,大腦卻還在七上八下翻騰著。十年來的種種辛苦,憧憬、夢想過的點點片斷,還有地鐵安檢口那雖然想到過,卻從沒真正相信過的可怕場景,風馳電掣般在眼前亂閃。
我完了嗎?我再也沒有正常生活的可能了嗎?
不見得吧?他竭力找理由寬慰自己,心情反而更加沉痛:我怎么就這么倒霉?過去那短短的半生,帶給我的只有痛苦,今后的生活也只剩下了痛苦。別人的痛苦有深有淺,有輕有重,我的痛苦卻成了生命的基本內容!為什么會是這樣?真的要到我所經歷的一切人和事、一切希望和幻夢都灰飛煙滅了,我才能弄明白嗎?
正悲哀著,忽聽車上在報:高鐵南站到了……沈煒驀地跳起來:要不我自己跑了再說吧?但這念頭剛一露頭,就像微弱的火苗一樣被他掐滅了:不行不行,難道我又要拋下雯雯嗎?而沒有雯雯的日子,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畢竟,沈煒心底里還掙扎著最后一絲希望,或者說是癡心妄想:他仍想回家去,最后一次嘗試,力求哥哥同意他出院。萬一自己能出院,再找到雯雯家人,求他們接雯雯也是有可能的……
車到中華門,沈煒大步流星往家跑。雨基本停了,還有絲絲縷縷的小雨點,飄拂在曾經那么熟悉的街巷上。而眼前的小巷明顯變窄了,只因有太多私家車占住了一側路面。路邊還新冒出許多小店鋪,隔夜沒賣完的水果筐和蔬菜堆,蒙著塑料布,亂七八糟地絆著路人的腳步。
不變的地方還是有的,家門口那家便利超市,居然還跟原來差不多,只是里面的貨架變多了。這個十年前幾乎天天會光顧的小超市,現在也根本認不出我了吧?沈煒不禁嘆息了一聲:那時我還覺得事事不如意呢,其實這平常百姓的日子,真是太美好啦……
這些念頭只是風一樣閃了幾下就無影無蹤了。現在的沈煒沒心思再考慮任何類似問題了。只是,他走過超市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腳步。他咬著手指沉吟了一會,果斷回身拐了進去。
他意外地看見收銀員身后的壁鏡里,閃過一個身材瘦長、頭發已經灰白的人影。他簡直不相信那是自己:才三十來歲的人,怎么連腰背都有點彎啦?但他無心多想,掉過頭去,迅速在貨架前轉了一下后,他選中一把尺把長的電工起子。付了錢后他拆開塑封,將起子往胸口一揣,頭也不回地往家里去。
昏暗的樓道里寂無一人,沈煒喘息著思忖了一會,毅然跑上樓去。但想敲門的時候,沈煒又轉了一個念頭。他返過身先敲了對門家的門,這是他和父親曾經住過的那個家。
不一會,有個中年婦女拉開拴著門鏈的房門,從窄縫里問沈煒找誰。胸膛劇烈打鼓的沈煒,努力擠出一絲笑來:請問這是沈晉的家嗎?
婦女搖搖頭,指指對門說:他是房東,就住對面。
沈煒很是失望,如果哥哥沒有出租這房子,是不是接他出院的希望會大點呢?
他待中年婦女關上門,轉過身去果斷敲響哥哥的家門。開門的正是哥哥,他沒等沈煒開口,劈頭蓋臉就嚷起來:噢!我還說你不會來家的呢……
沈煒明白,康復院給他打過電話了。但他顧不上考慮別的了,也不接哥哥話頭,而是撲通一下跪在他面前,扯住哥哥衣襟大聲哀求:求求你,求求你開恩接我出來吧,我實在受不了啦,我還年輕呢!
哥哥怔了一下,使勁將他揪起來:你又犯病啦?醫院不同意,我怎么能接你?
你明明知道他們早就同意的。
同意……我還不是為你好?萬一你出來了又要去跳海跳樓的怎么辦?
沈煒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從不認識似地怔怔地審視著哥哥的臉,這張臉和以前沒多少兩樣,但沈煒向來有一種陌生的感覺。現在突然又變得異常猙獰而丑陋,簡直就像幻覺中那些鬼怪的臉。
這么說你還是不接?
沈煒的嗓音驟然爆烈,身子也向前逼近了一步。
跟個瘋子真是沒理講……算了算了,你進來再說吧。
你說對了,我就是瘋子,我這就瘋給你看——
樓道里響徹殺豬般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