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宇
3月25日,韓國“N號房”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趙主彬(音譯)被警方移交檢方時公開示眾。他戴著頸托,額頭上貼有創可貼,據警方透露,他在被捕后曾試圖用圓珠筆自殘并用頭猛烈撞墻。
電視畫面里的趙主彬留著又厚又長的劉海,圓臉、單眼皮,這樣的長相在韓國大街上隨處可見。這位25歲的嫌疑人曾就讀于韓國某大學信息通信專業,因成績出色拿過獎學金,并長期參與幫助殘疾人的志愿活動。熟悉他的人評價說,“他話不多,看起來很平凡,有時看著還很善良”。
在電視上第一次見到趙主彬的臉,一名“N號房”案的未成年受害者告訴韓國CBS電視臺,“我看的時候手都抖了。他表面裝作善良,背后卻公開未成年人的色情視頻,還進行威脅,毀掉一個人的人生,真是讓人氣到發瘋?!?/p>
“N號房”案讓韓國人在憤怒之余也開始反思,一方面試圖在個人隱私安全與網絡犯罪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另一方面,也開始從男權意識的角度深刻思考問題的根源所在。
秘密聊天群里的罪惡
“N號房”不是現實生活中的房間,而是在聊天軟件Telegram上所建的多個秘密聊天群,最初用數字命名。
在這些群里,會員們可以觀看女性被非法拍攝的性視頻和照片,許多女性被迫裸露身體,進行手淫、自殘或者被人強奸等“表演”。為了進入“N號房”,會員需要先在低一級的“衍生群”中上傳自己拍攝的非法色情視頻,以此作為“入場門票”。
趙主彬是“N號房”三大群主之一,網名“博士”。在他運營的房間里,女孩被要求在身上用刀刻上“奴隸”“博士”的字樣,色情視頻里的女孩們都被要求舉起小指,作為一種特定的標志。去年夏天,一名成年男性把一位女中學生關在旅館中強奸,相關視頻被上傳到“N號房”中共享。
根據韓國警方掌握的線索,“N號房”所涉被害女性多達74人,其中16人為未成年人,而最小的受害者年僅11歲。
“N號房”創立于2018年11月,直到今年3月19日,趙主彬與其他17名嫌疑人才被逮捕。另一名群主“WatchMan”于去年年底因涉嫌傳播未成年人色情視頻被捕,但當時警方并未發現他與“N號房”的關聯。“N號房”創始人“GodGod”至今仍是漏網之魚。
這起持續了一年多的網絡性犯罪隱藏在聊天軟件Telegram的加密房間中,很難被發現。作為一款加密聊天工具,Telegram的聊天記錄不支持服務器保留;聊天記錄可以被定時銷毀;能一鍵刪除賬戶,所有相關的資料也都一并銷毀,從而保證了它的私密性。Telegram創始人說,“Telegram就是為了隱私和安全而生的?!?/p>
除了用數字命名的“N號房”,還有按職業劃分的“女軍人房”“女護士房”“女教師房”,以及按年齡劃分的“女中學生房”“女幼童房”……類似的非法傳播色情內容的聊天群多達八十多個,它們會因內部舉報而消失,但又能迅速重組出現。有人甚至會在名為“避難所”的聊天室內隨時待命,一旦某個房間被舉報,“避難所”里就會出現新建房間的鏈接。
韓國警方公布的資料顯示,趙主彬向聊天群會員收取虛擬貨幣作為加入聊天群的會費后,先將虛擬貨幣兌換為現金,再指使手下從銀行取款放到指定地點,然后又派另一個手下去取錢交給自己以躲過警方監控。案發時,警方在趙主彬的家中發現了1.3億韓元現金(約合人民幣76萬元),在其銀行賬戶發現數千萬韓元存款,還在其虛擬貨幣賬戶發現了市值高達32億韓元(約合人民幣1854萬元)的虛擬貨幣。
加密技術構建的避風港
“考慮到Telegram的加密技術,除非有人主動報案,否則政府調查機構很難發現用戶的非法行為?!表n國Onsesang律師事務所律師金在連(音譯)接受《中國慈善家》采訪時說。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這種“加密技術”讓原本在韓國并不流行的Telegram吸引了大量尋求個人信息保護的網民,其中最具標志性意義的就是2014年發生的“網絡逃亡”事件。
2014年9月,韓國最大的本土聊天軟件Kakaotalk陷入一場信息監控風波。一名韓國人因為被指責對總統有“超出底線”的侮辱性言論而遭到調查,檢方查看了此人的Kakaotalk聊天記錄及2000多名好友信息,并表示會對社交軟件進行監督,由此引發軒然大波。
韓國輿論譴責政府的行為侵犯了個人隱私,網民為避開監控而紛紛轉向服務器設在海外的Telegram。短短一周內,Kakaotalk用戶數減少了40萬,Telegram用戶數增加了100多萬,這被稱為“網絡逃亡”。
類似事件在2016年重演。
那年3月,韓國通過《網絡恐怖襲擊防止法》,賦予國家情報院獲取更多信息的權利,在特定條件下可以監控恐怖分子的通話和社交軟件聊天信息。同樣出于對個人隱私的擔憂,韓國網友大量涌入Telegram。
“Telegram是外國企業,服務器不在韓國,韓國政府想要對Telegram平臺上的犯罪行為進行調查,需要Telegram公司的協助,但想要得到協助并不容易。”金在連告訴《中國慈善家》。據了解,Telegram的總部原本設在德國,此后經常改變地址,無人知道公司總部的確切位置。
《首爾新聞》稱,根據韓國現行的法律,如果調查機構提出要求并出示材料,移動運營商應當提供用戶信息。這也是韓國本土聊天軟件Kakaotalk配合調查的原因。
但是,外國企業的配合程度并不高。以谷歌為例,2015年上半年,美國政府要求谷歌提供用戶信息的次數為1.2萬次,谷歌同意提供信息的占比為78%;韓國政府要求提供用戶信息的次數為306次,而谷歌同意公開信息的占比僅為36%。
“谷歌總部位于美國,公司可以根據國際上的相關法規、美國法律和谷歌自己的政策來決定是否對個人信息進行公開?!薄妒谞栃侣劇吩龢I界人士分析稱。
Telegram情況亦是如此,公司曾表示,用戶數據被保存在全球化數據中心,任何政府都無法侵犯個人隱私,Telegram從不向包括政府在內的第三方公布用戶數據。據韓國媒體報道,韓國警方曾嘗試與Telegram方面取得聯系,但至今杳無音訊。
躲在屏幕背后的26萬人
終于有受害者愿意站出來發聲,希望罪犯受到應有的懲罰。
“我產生了躁郁癥和憂郁癥,有一段時間都不敢出家門,感覺一出門就會被跟蹤一樣。出門的時候會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讓誰都認不出來,即便是夏天也全副武裝。”一名未成年受害者在匿名接受韓國CBS電視臺采訪時說。
2018年,這名受害者還是初中生,因為缺少生活費,相信了嫌疑介紹的高報酬兼職,并把個人身份證、賬戶、照片傳給了對方。后來,她在威逼利誘下拍攝了40多個視頻資料。
這也是“N號房”犯罪嫌疑人常用的手段,他們以“介紹高報酬零工”的名義接近受害女性,然后以付款打錢為由索要受害人的個人信息,這樣一來,當受害人不聽話時,就可以威脅“把發生的事情告訴周圍親友”。此外,犯罪分子還會對受害人進行暗殺威脅,并通過“拍了就可以拿到錢”等方式,引誘受害者拍攝更大尺度的視頻。
“看過視頻的人都知道我的長相,所以他們會不會拿這個威脅我呢?會不會拿這個來折磨我一輩子呢?在公司上班的話,會不會被抓住尾巴呢?”她說。
她的擔憂不無道理,因為多達26萬名“N號房”會員(含重復入群)在聊天室里共享了非法色情視頻。韓國網友稱,韓國目前在運營的出租車大概有26萬輛,這意味著在韓國的大街上,遇到“N號房”會員就像遇到出租車一樣頻繁。
據韓媒報道,雖然警方尚未確認,但根據虛擬貨幣交易所留下的個人信息,“N號房”上萬名收費會員中不僅有公務員、教授、人氣藝人,還包括體育明星、著名創業公司CEO等知名人士。
韓國總統文在寅敦促警方擴大對聊天室成員的調查,以改變人們對那些“躲在屏幕背后”的違法者的看法。調查范圍預計將擴大到數萬名在Telegram上觀看非法視頻的用戶,一些用戶支付了高達150萬韓元(約合人民幣8700元)來獲得會員資格。
目前,已經有超過180萬名憤怒的網民在韓國政府青瓦臺官網發起請愿,要求曝光26萬名會員的信息,還有人認為26萬會員應該以“共犯”身份被定罪。
“無條件公開全部會員的信息,有可能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其他傷害,需要慎重考慮。而公開其中一些罪行嚴重的成員信息則是有可能的?!表n國嘉泉大學法學系教授崔京進(音)告訴《中國慈善家》。
3月27日,一名四十多歲的男子在首爾跳江自殺,警方在現場發現裝有遺書的提包,遺書上寫著,“我在博士房(趙主彬管理的聊天室)里投了錢,沒想到事情鬧得這么大?!本驮跀等涨埃€有一名二十多歲的男子去警察局自首,自稱觀看了“N號房”的視頻,警方調查時發現該男子在自首前已喝下毒藥試圖自殺。
必須嚴懲網絡性犯罪
韓國《京鄉新聞》分析稱,人們呼吁公開“N號房”會員信息的原因之一,是因為網絡性暴力相關的法律量刑過低,希望能用公開信息的方式讓他們受到另一種懲罰。
根據韓國現行法律,在聊天室中觀看或發言的用戶僅被認為是“使用者”而非施暴者,如果只涉及成年女性,對“使用者”不進行處罰,而如果涉及未成年人,則處以1年以下有期徒刑,2千萬韓元(約合人民幣11萬元)以下罰金。
相比之下,在英國僅僅是保存未成年人性視頻就要面臨最高5年的有期徒刑;在美國明知是未成年人性視頻還要保存的,最高被判10年,如果受害者不滿12歲,最高判處20年。
而對于主要嫌疑人趙主彬的處罰,韓國警方3月25日表示,趙主彬涉嫌的罪行主要有七種,包括違反《兒童青少年保護法》對制作與傳播未成年人性視頻的規定;違反《刑法》對強行猥褻的規定;違反《個人信息保護法》對脅迫、強迫和詐騙的規定;違反《性暴力處罰法》中拍攝非法色情視頻的規定,等。
“在七大罪狀中,涉及制作與傳播未成年人性視頻的罪行最重?!表n聯社指出,根據法律規定,制作、獲取和散布未成年人性視頻及照片的,判處5年以上有期徒刑,最高可判處無期徒刑。
但最終量刑還要看法院的實際判決。在“N號房”事件之前,韓國最大的成人網站Soranet自1999年創立后持續了17年,會員數超過100萬人,網站有大量偷拍女性的視頻和出于報復前女友的目的而散布的不雅視頻;“GodGod”在2018年11月創立“N號房”時就稱自己要“繼承Soranet”。Soranet直到2016年才被查處,6名經營者中只有3人被判刑,主犯被判4年有期徒刑。
韓國《朝鮮日報》稱,韓國人孫某此前經營著全球最大規模的兒童色情網站,只被判處1年6個月有期徒刑。對比鮮明的是,從該網站下載視頻的一名美國男子在美國被判了15年,向網站上傳視頻的一名英國男子被判了22年。
《中央日報》援引專家的分析稱,如果在七大罪狀之外,再加上“組織犯罪團體”的罪名,趙主彬可能會被判無期徒刑,或者45年有期徒刑。不過,《京鄉新聞》援引法警出身的韓國國會議員表蒼園(音)的分析指出,雖然趙主彬的犯罪性質十分惡劣,但按照現行韓國法律,他可能只會獲刑10年左右。
“對于網絡上的性犯罪,有必要加強法律制裁,尤其是涉及未成年人的犯罪,更應該修訂法律予以嚴懲?!表n國嘉泉大學法學系教授崔京進說。但他認為,修訂法律面臨一些難點,因為網絡上的性犯罪有很多類型,比如傳播非法色情視頻、結合線上手段實施性侵、利用未成年人拍攝和傳播色情視頻等,需要區分看待。另外,對“色情照片視頻”也很難給出一個明確的定義和標準,所以需要更具體、更細化的探討。
根深蒂固的男權意識
修訂網絡性犯罪相關的法律并不容易,而改變韓國男性的觀念似乎更為艱難。
2020年3月,韓國國會針對《性暴力犯罪處罰等相關特例法》的修訂問題進行討論,核心議題是要不要加大對“換臉視頻”涉事人員的處罰。這種視頻采用人工智能技術,可以把一個人的臉換到另一個人身上,生成以假亂真的色情視頻。
幾名男性議員的現場發言被韓國媒體披露,“有的人可能會從藝術作品的角度來制作這些視頻”“青少年和一些成年人經常會在自己的電腦上做這種事”“只是一個人觀看這些視頻而已,也要被處罰嗎?”韓國國會最終決定,如果只是自己觀看類似視頻,就不予以處罰。
一名自稱“N號房”會員的網友評論則更加直接。他說,“只是付費來正當地觀看成人內容,這也有錯嗎?是她們上傳了自己身體的視頻,在處罰‘N號房會員之前,不應該先處罰她們嗎?”
這讓韓國女性對男性執法者參與“N號房”事件調查產生強烈的不信任感。超過10萬人在青瓦臺官網發起請愿,希望“N號房”特別調查組的成員里有80%的女檢察官和女警察。
就像“N號房”事件一樣,一旦涉及性別問題,韓國男性與女性總會產生分歧。
2019年,韓國作家趙南柱的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被搬上熒屏后引發巨大爭議,值得玩味的是,韓國女性紛紛為此片打出高分,但韓國男性卻給出了清一色的差評。
小說與影片講述了平凡的韓國女性金智英在工作和家庭中掙扎的故事。小時候被男同學跟蹤,爸爸卻批評她裙子太短;工作后公司女廁所被安裝了攝像頭,視頻在聊天群流傳,男同事卻沒有報警,而是互相傳看;生孩子之后,原本工作優秀的她辭職成為家庭主婦,卻被指責為“媽蟲”——這個詞有貶低沒有收入、在家帶孩子的全職媽媽的意思。
“我放棄了所有的生活、工作、夢想,只為了帶孩子,我卻成為了他們口中的一只蟲,你說我接下來該怎么辦?”金智英如此質問。
影片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韓國的現實生活。韓國女性政策研究院2019年12月發布的資料顯示,對19歲至34歲的女性進行調查發現,近80%的人表示“想離開韓國”,大部分女性認為社會存在性別不平等的問題,且自身安全得不到保障。
在這種社會氛圍下,韓國的性犯罪事件屢見不鮮,其中不乏針對未成年人的犯罪。韓國大檢察廳報告顯示,在2005年至2014年的十年間,針對未成年人的性犯罪增長了兩倍多。
2005年,韓國光州一所聾啞學校曝出性侵事件,在長達五年時間里,校長和教師等對三十多名殘疾學生實施性侵和虐待,但判罰卻很輕。后來該事件被改編成引發社會強烈關注的電影《熔爐》。
2008年,韓國57歲的男子性侵一名8歲女孩,造成后者終身殘疾,該男子被判處12年有期徒刑,這一事件也被改編為轟動一時的電影《素媛》。
在輿論倒逼下,近年來韓國不斷推出越來越嚴苛的性犯罪懲處措施,包括提高量刑標準、應用電子腳鐐、實施化學閹割等。2013年起,韓國把針對兒童和青少年的性犯罪最高刑期提高到無期徒刑,這在早已暫停執行死刑的韓國已經是最高刑罰。
但與此同時,一些性犯罪卻逐漸從線下進化為偷拍和線上的形式,且越來越惡劣。
上世紀90年代初,韓國出現了分享嫖娼體驗的“夜文化記行”網。1999年,又誕生了最大的成人網站Soranet。Soranet在2016年被查封后,色情視頻再次被上傳到在線存儲平臺上Webhard,并于2018年從網站Tumblr和Darkweb轉移到Telegram上。
“因為韓國舉國上下偷拍色情視頻成風,很多女性在進入公廁時都會先檢查里面是否有偷窺孔或攝像頭?!盉BC于2018年報道稱,服裝店、健身房、游泳館等場所也遍布隱秘的攝像機,拍攝到的素材則被發布至色情網站。
這種偷拍在韓國娛樂圈也并不少見, 事實上,韓國的娛樂產業與色情文化一直沒有脫鉤。雖然嫖娼在韓國是被禁止的,但色情文化卻通過娛樂產業以一種隱晦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2019年3月,韓國男星李勝利等被曝在通訊軟件中散播偷拍視頻,用侮辱的語言大肆嘲諷和攻擊女性。同年11月,28歲的韓國女星具荷拉自殺身亡,她生前遭受前男友的施暴,對方威脅要曝光她的性愛視頻。
“N號房”事件讓韓國人再一次從兩性平等的角度思考問題的根源所在。“參與‘N號房犯罪的人不僅僅是為了獲得性方面的滿足,他們是要享受和體會男性權力的優越感,把女性視作一種可以隨意獲取和破壞的物品?!表n國網絡性犯罪應對中心事務局局長劉成敏(音)說。
韓國淑明女子大學公益人權學術社團在聲明中指出,“‘N號房事件不是由某一個惡魔造成的,其根源在于我們社會根深蒂固的強奸文化和男權意識。如果不對‘N號房事件進行正確的處罰,提出改善的措施,這種犯罪只會變得更加隱秘和殘忍?!?/p>
4月20日,韓國大法院量刑委員會將召開全體會議,討論非法拍攝和傳播色情視頻等性犯罪問題,屆時或討論對量刑標準進行調整,并在6月公布結果。
當被問及希望“N號房”的主犯獲得怎樣的懲罰時,接受韓國CBS電視臺采訪的受害者說,“我希望他在監獄里關到死,因為根本無法確定他出獄后會反省自己的罪行。”
而在3月25日趙主彬第一次公開示眾時,面對媒體“你不后悔犯罪嗎”“有什么要對未成年人說的嗎”的質問,他始終保持沉默。
3月25日,博士聊天室運營者趙主彬(音)被移交至檢察機關。
3月31日,民眾在韓國春川地方法院外請愿,希望嚴懲“N號房”涉案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