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哲
摘要: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的多、難、小、久的特點,導致按照普通一審民商事案件審理此類案件會造成成本高、資源浪費、效率低的情況,司法實踐急切需要高效、便捷、資源充分利用的訴訟模式。從制度構建成本來看,相較于集團訴訟、代表人訴訟、公益訴訟等,示范判決模式為構建成本較低的選擇。同時,示范判決與多元調解能夠有機銜接。在“示范判決+多元調解”的訴訟構造上,應著重解決示范案件的選定、示范案件的判決、平行案件與示范案件的關系、平行案件與多元調解的銜接等,并完善激勵措施和技術性輔助措施。
關鍵詞:證券虛假陳述 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 示范判決 平行案件
一、引言
證券欺詐民事賠償責任的糾紛解決機制,一直是我國法律界理論與實務的關注焦點和難點,近年來隨著證券虛假陳述糾紛案件的增多,該問題不斷成為討論的熱點。除了從比較法的角度為我國證券欺詐民事賠償責任的程序提供選擇外,關注本土經驗也是一種思路。因此,本文將選取證券虛假陳述民事賠償責任這一目前多發的證券欺詐案件類型,從此類案件的特點和當前的司法困境出發,結合實踐的既有操作,嘗試構建一套“中國方案”,以期對理論和實務有所助益。
二、當前證券虛假陳述案件的審理模式及其困境
訴訟程序的選擇必須基于此類糾紛所具有的特點,因此,考察證券虛假陳述糾紛案件的特點和審理模式,是選擇妥當訴訟程序的起點。
(一)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的特點
近些年來,隨著證券市場監管的加強、投資者保護意識的提高,投資者依據最高人民法院2003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證券市場因虛假陳述引發的民事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若干規定》)向違反信息披露的義務人提起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的案件逐漸增多。目前,此類案件主要存在以下四個特點。
一是“多”,案件數量逐年增多。據統計,2014年至今,全國法院審理的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案件逐漸攀升。二是“小”,原告多為中小投資者,即所謂普通散戶,我國的證券市場目前主要是自然人投資者而非機構,獲取的信息不對稱、缺乏專業知識、短期逐利心理較重等問題是散戶的主要特征。三是“久”,即收案周期及審理周期長。四是“難”,即案件專業性強,審理難度和爭議較大。雖然《若干規定》為法院審理此類案件提供了法律依據,該司法解釋自2003年實施以來已經過去了十余年,但近年來立案登記制改革、《證券法》修訂、公司證券以及訴訟法理論的完善、金融市場發展、金融監管政策的變化等,給此類糾紛的審理帶來了諸多新情況、新問題及不確定因素,這些都增加了此類案件的審理難度。
(二)基于普通審理模式而生的困境及由此產生的需求
目前,許多法院在審理此類案件時,仍將此類案件作為普通一審商事案件進行審理,但是,按照普通的一審商事案件審理此類糾紛,使法院陷入以下審理困境。
1.無效與重復工作過多
以此類糾紛中非常典型的被告逐案提出管轄權異議為例。出于各種原因,被告提出管轄權異議是證券虛假陳述案件中的常態,同時,由于案件的數量較多,被告便針對投資者起訴的每一案件逐案提出管轄權異議并針對每一裁定提出上訴,在中國裁判文書網存在著不少這樣重復性的管轄權裁定。被告不斷提出管轄權異議,法院重復地作出幾乎相同的裁定,一個沒有爭議且已經沒有意義的管轄問題不斷地在上下級法院、各方當事人之間處理,造成大量的重復與無效工作。
2.案件周期長
此類案件從被告管轄權異議申請的提出、管轄異議裁定的作出、管轄異議的上訴,到管轄異議的終審裁定等,一般需要3~4個月的時間。有學者統計,截至2013年3月31日,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中,案件審理的平均值達到了405.1日(13.5個月),中位值也有351.7天(11.7個月)。甚至有的法院“在等待兩年的訴訟時效屆滿后才開始安排審理”。同時,此類案件目前還存在著比較多的爭議問題,如重大性的判斷、交易因果關系與損失因果關系的區分、系統風險的認定、投資差額損失的計算方法等,導致案件審理的時間更長。
3.成本高、資源浪費
從法院證據交換和開庭角度,法院重復性地組織開庭審理,不同原告及其代理人與被告重復性就同一問題發表意見;相應的,從裁判文書的制作和出具角度,法院需對每一個原告出具法律文書。無論對于法院還是對于當事人,都是一種資源的浪費。
4.審判資源無法集中
前述的各類程序性、重復性事項耗費了法院的大量精力,導致法院在真正的實體爭議上往往投入不足,法院無法做到“好鋼用在刀刃上”;同時,由于此類案件后續仍有較多數量,法院的“個案審判思維”忽略了實體問題在批量案件中的示范作用,若因為趕時間、趕結案、趕審限急于出具裁判文書而在前案中草率處理重大實體爭議問題,對后續案件將產生重大不利影響。
綜上,在當前的審理模式下,受害者如果紛紛起訴,法院就須對相同或類似的案件反復進行立案和審理,不僅程序繁復,法院和原被告都將不堪重負,而且極不經濟。由此,在當前證券虛假陳述的審判中,快捷、高效、低成本、資源有效利用的訴訟程序審判模式必須取代舊的審判模式。
三、訴訟構造選擇:為什么是“示范判決+多元調解”
之所以“示范判決+多元調解”是一個妥當的選擇,一方面系因目前的其他方案存在各類弊端,另一方面系因“示范判決+多元調解”具有一定的優勢。
(一)關于證券欺詐民事賠償訴訟的現有訴訟模式
對于證券欺詐糾紛的訴訟程序,借鑒國際上的經驗和我國現行立法,理論和實務界主要提出以下四種模式。
1.集團訴訟模式
《美國聯邦民事訴訟規則》第二十三條規定了“默示加入、明示退出”的集團訴訟模式。采用此模式可減少成本,對案件批量處理。
2.公益訴訟模式
近年來我國立法與實踐加大了對公益訴訟的探索,有觀點認為在證券侵權領域引入公益訴訟,可以最大限度節省管理訴訟成本,提升訴訟效率。在我國臺灣地區,《證券投資人及期貨交易人保護法》創設了證券團體基于證券投資人及期貨交易人授權提起損害賠償之訴的證券團體訴訟制度。
3.代表人訴訟模式
基于人數不確定的代表人訴訟經判決或裁定生效而結案時,裁判的效力不僅及于參加訴訟的所有當事人,還會發生效力范圍的擴張,即判決、裁定可以被沒有登記也未參加訴訟的權利人所援引適用。可將人數不確定的代表人訴訟的此種原理運用到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中。
4.德國的示范訴訟模式
即將群體性訴訟中的共同事實或法律問題交給上級法院,由上級法院在一種“兩造訴訟”的框架內先行審理,并以審理結果作為解決所有個別糾紛的基礎。對此,德國頒布《投資者示范訴訟法》進行詳細規范。
(二)基于其他審理模式的排除:以構建成本最低為標準
本文認為,當前對于證券群體訴訟的訴訟構造,應以“若無必要,勿增實體”為理念,以制度構建成本最低為標準,在盡量不觸動民事訴訟基本構造和過多立法論等新制度的情況下構建,在司法實踐中運用起來。以此為標準,可得出示范訴訟模式為最佳選擇,具體而言:
1.備受爭議的集團訴訟
集團訴訟在我國沒有實踐、立法的支持,若采用此模式需要創設新的訴訟制度與模式,制度構建成本較高。而且在《若干規定》的理解與適用中,明確了在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中不采用美國的集團訴訟模式。此外,集團訴訟的弊端即便在美國也備受爭議,國內不少觀點均認為應摒棄集團訴訟。
2.缺乏實踐的公益訴訟
公益訴訟本身在我國起步比較晚,目前仍然處于探索階段,主要在環境和消費者公益訴訟方面探索。在證券領域更是尚缺乏立法支持和實踐支撐,具體的起訴主體、起訴主體是否獲得賠償金、如何管理賠償金等問題欠缺系統的研究和立法,制度構建成本仍然較高。盡管如此,但是并不排除公益訴訟的相關實踐和在立法完備的情況下在證券民事賠償領域適用。
3.“束之高閣”的代表人訴訟
值得注意的是,2019年4月26日公開征求意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證券法》(以下簡稱《證券法》)(修訂草案三次審議稿)第一百零五條規定,“投資者提起虛假陳述、內幕交易、操縱市場等證券民事賠償訴訟時,當事人一方人數眾多的,可以依法推選代表人進行訴訟”。無獨有偶,在2019年6月20日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為設立科創板并試點注冊制改革提供司法保障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科創板保障意見》)第十三條也指出,立足于用好、用足現行代表人訴訟制度。同時,2019年8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在《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公開征求意見稿)的第八十條、第八十三條也再次提及統一立案登記和代表人訴訟。
可見,代表人訴訟這一模式還是受到官方的推崇,畢竟代表人訴訟是唯一在現行民事訴訟法上有法可依的,在一定意義上,與本文所主張的“最低成本”也相符合。
盡管《證券法》以及相關文件意在鼓勵代表人訴訟,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第五十四條的代表人訴訟制度在實踐中基本不被適用,屬于“休眠條款”。人數確定的代表人訴訟在證券領域由于法院的限制規則很少運用,人數不確定的代表人訴訟絕大多數法院是不愿適用的。以致有學者指出,《民事訴訟法》第五十四條的規定幾乎已成為具文。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人數不確定的代表人訴訟不符合人民法院和證券市場的現有條件;另一方面則是代表人訴訟無法擺脫當事人與代表人之間眾口難調、達成契約的成本過高的困境。因此,事實上,重申在證券民事賠償領域適用代表人訴訟也只是重復民事訴訟法的已有規定。司法實踐中極少情況適用代表人訴訟,尤其是人數不確定的代表人訴訟。
(三)基于頂層設計與地方的實踐探索
除了司法實踐自覺地選擇之外,頂層設計也為實施“示范判決+多元調解”提供了支撐。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進一步推進案件繁簡分流優化司法資源配置的若干意見》第七條規定“探索實行示范訴訟方式。對于系列性或者群體性民事案件和行政案件,選取個別或少數案件先行示范訴訟,參照其裁判結果來處理其他同類案件,通過個案示范處理帶動批量案件的高效解決。”
在證券領域,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關于在全國部分地區開展證券期貨糾紛多元化解機制試點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多元化解試點通知》)第十三條規定“建立示范判決機制。”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關于全面推進證券期貨糾紛多元化解機制建設的意見》(以下簡稱《多元化解建設意見》)第十三條亦繼續規定“建立示范判決機制。”同時,2019年的《科創板保障意見》第十六條也規定了“全面推動證券期貨糾紛多元化解工作,推廣證券示范判決機制。”
2019年在具體落實層面上,上海金融法院、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分別就證券領域的示范判決機制作出了細化規定。2019年1月,上海金融法院制定《上海金融法院關于證券糾紛示范判決機制的規定(試行)》(以下簡稱《示范判決機制規定》),并于1月16日公布,并在5月5日,適用示范判決機制公開宣判原告潘某等訴被告方正科技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案。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也在2019年4月29日發布《關于依法公正高效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前者側重于示范判決機制選定、審理等各方面,后者除了對示范判決機制的相關問題進行規定外,對于涉及證券虛假陳述糾紛的調解等問題亦進行了詳細規定。
在頂層設計與地方實踐下,“示范判決+多元調解”的具體落實有了規范依據。
(四)基于糾紛特點、審理困境、需求與“示范判決+多元調解”的契合
事實上,從前述相關文件,尤其是最高人民法院和證監會聯合發布的相關意見中可以看出,示范判決機制一直是與多元調解共同提出的。本文認為,示范判決連同多元調解具有以下優點。
首先,示范判決所確定的結果對各方當事人的心理預期劃定了底線,各方當事人均可在此結果基礎上采取下一步的訴訟或者非訴訟行動。其次,在結果既定的情況下,被告虛假陳述行為人希冀能夠通過其他方式減少損失,挽回在投資者和證券市場中的形象;而原告投資者則希望能夠避免再次重復、避免執行等程序拖延時間,盡快拿到賠償款。再次,在《多元化解試點通知》中所規定的8家專業調解組織均為證券期貨領域的權威專業組織,其在專業性上并不亞于法院,同時,由于專業調解機構的非營利性和社會性,其在運行程序上不會像在訴訟程序有諸多限制,調解機構與當事人之間的溝通更為自由,當事人的各類訴求亦能夠較好實現。最后,《多元化解試點通知》《多元化解建設意見》為調解的司法確認創造了條件,均規定由委派調解的人民法院依法受理當事人申請的司法確認,這就為中級人民法院司法確認提供了制度規范。
總之,示范判決以點帶面,將某一案件作為典型的示范案件后,其裁判結果可以作為其他平行案件的參照,能夠節省大量無效和重復工作。在示范案件作出后,其他平行案件可加速進行,審理周期減少。示范判決作出后的示范效應,能夠向各方當事人明確案件的情況,引導當事人進入調解程序,專業調解機構的介入也能夠促進調解與審判的銜接,有利于糾紛的多元化解。在示范判決中將爭議問題集中解決,將審判資源集中解決爭議問題,避免多次訴訟裁判導致裁判之間的抵牾,因而,“示范判決+多元調解”機制是一種可行的選擇。
四、“示范判決+多元調解”的程序
在作出上述選擇后,為真正使“示范判決+多元調解”機制落地,還需要具體的程序構建,即為“示范判決+多元調解”機制構建一套完整、實用、便捷的程序。拆解“示范判決+多元調解”,主要包括以下四個部分:示范案件的選定、示范案件的判決、平行案件與示范案件的關系、平行案件與多元調解的銜接。因此,本文將從上述角度逐一進行具體分析。
(一)示范案件的選定
選定示范案件是第一步。由于示范案件本身所具有的示范性、典型性,決定了其在整個證券訴訟中的重要性。結合《示范判決機制規定》和《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本文認為示范案件應依照以下兩個方面進行確定。
1.示范案件應具有代表性
示范案件應當包含同類糾紛共同的事實和法律爭議,并具有代表性,為多數案件所具備的。同時,本文認為,示范案件并不一定限定為一個,亦可能為兩個或者多個。例如,依據《證券法》第六十九條以及《若干規定》第七條,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中的被告除了發行人、上市公司之外,根據具體情況還可能存在董事、監事等高級管理人員以及專業中介機構等所謂“其他虛假陳述行為人”。因此,此類案件的被告可能含有多個,或許選定的案件中并無除上市公司的其他被告;但若在示范案件作出后,出現了部分存在共同被告的案件,則對于此類案件仍可選定作為示范判決,就共同被告承擔責任的問題再次進行審理和明確。
2.示范案件的確定程序
示范案件的選定既可以依申請,即當事人認為其案件具有典型性的,可向法院提交申請請求法院選定作為示范案件;也可以依職權由法院在諸多案件中選定具有典型性的案件,對此,《示范判決機制規定》和《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均進行了規定。同時,鑒于示范案件的重要性,對于最終決定何者作為示范案件,應由人民法院的庭級法官會議、跨部門法官會議或者審判委員會決定,以此作為示范案件典型性的內部程序性保障。在此處可以借鑒公益訴訟的運行機制,即若是權威性、公益性的機構提起的案件,可以作為選定示范案件的標準,減少確定示范案件的成本并提升示范案件的權威性。對此,《示范判決機制規定》第六條指出,由國家機關或依法設立的公益性組織機構支持訴訟且符合示范案件選定條件的,優先選定作為示范案件。此規定值得采用。值得注意的是,公開征求意見的《證券法》(修訂草案三次審議稿)第九十四條規定,國家設立的投資者保護機構能夠支持投資者起訴。即有投資者保護機構支持的案件亦可以作為示范案件。
(二)示范案件的判決
示范案件的判決具有典型性,故應保障示范判決的“正確性”,因此,在程序上,示范判決的確定如示范案件的選定同樣應得到重要的程序保障,如《示范判決機制規定》第四十五條規定,合議庭對示范案件評議后,作出示范判決前,應當提交本院證券業案件法官專業委員會討論,必要時可以提請本院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
同時,由于示范判決涉及案件中共同的法律和事實問題,若保證示范判決的權威性,就需要保證這些共通性事實與法律問題在價值判斷結論上的妥當。如前所述,目前在此類案件中,一些重要的價值判斷問題存在著較大的分歧,造成了裁判的不統一,如典型信息的重大性問題、揭露日的判斷、系統風險的扣除與考量等。希冀最高人民法院能夠盡快就上述問題進行完善,推動示范判決更加順暢。
(三)平行案件與示范案件的關系
示范案件作出判決后,對于其他平行案件,應采取“原則適用、不適用個案審查”的思路,即具有相同情況的案件,法院可依申請或者依職權直接適用示范判決所確定的事實和法律,當事人有異議的,進行個案審查。對于適用示范判決的平行案件,應當簡化處理,如《示范判決機制規定》和《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均規定,當事人要求裁判的,可采用表格式和要素式等簡化方式明確投資人可以獲得的賠償項目及賠償金額,以減少重復性工作并提高訴訟效率。
(四)平行案件與多元調解的銜接
在示范判決生效后,對于其他平行案件,法院可以在征求當事人的意見上優先導入多元調解程序,依托第三方對案件進行調解。《示范判決機制規定》和《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均對于平行案件優先進入調解進行了規定。但是,目前多元調解存在著一些障礙,影響著多元調解的作用發揮,本文從以下三個方面對多元調解中存在的問題進行解決。
1.明確訴訟費的減免
《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和《示范判決機制規定》分別規定了案件受理費可以免予收取、案件受理費可以按照規定標準的四分之一收取的新標準,是對現行訴訟費收取標準的突破,并且區分了審判進程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減免措施,在鼓勵調解的同時保障司法成本,值得贊同。但是此需要法律或者行政法規的進一步確認。
2.完善司法確認
《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四條規定,當事人應共同向調解組織所在地基層人民法院提出申請司法確認。盡管《多元化解試點通知》《多元化解建設意見》規定了委派調解的法院可受理司法確認,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民事訴訟法關于司法確認的管轄規定,不拘泥于基層人民法院,但是其前提是法院委派調解;同時,擴大了司法確認的適用范圍,不局限于人民調解委員會的調解。但是,一方面,若非法院委派調解,則仍然需要向基層人民法院申請司法確認,而這與證券虛假陳述由中級人民法院管轄是相違背的。有些基層法院通過專項向最高人民法院、證監會請示,并最終拿到“紅頭文件”,可以對調解組織調解達成的調解協議在基層人民法院確認。因而解決此問題要么修訂法律、司法解釋變更證券類案件的級別管轄,要么改變司法確認的管轄;另一方面,司法確認的適用擴大還需要《民事訴訟法》的法律確認才能夠真正名正言順。制度的掣肘壓縮多元調解的適用空間,因而本文建議未來通過修訂法律、司法解釋的方式將調解組織司法確認的相關問題予以明確,為當事人的調解提供更多的制度選擇。
3.借鑒“先行賠付”,調解中引入共管賬戶模式
《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第二十七條規定,相關專業機構在調解期間,可與被告共同設立共管賬戶,由被告先行存入預付損失賠償金,用于調解協議生效后,被告向投資人支付損失賠償金。此種模式稱為“共管賬戶”模式。由于被告虛假陳述行為人先將賠償款打入共管賬戶,向投資者表達了調解誠意,對于吸引投資者調解具有重要意義。
此種共管賬戶的正當性來源在于近幾年在證券虛假陳述賠償方面的新制度,即先行賠付制度。先行賠付是指當投資者因為發行人的虛假陳述或者其他證券違法行為而產生損失時,與發行人相關的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或者保薦人等中介機構,在投資者未起訴前,主動向投資者賠償因發行人的違法行為而產生的損失。目前,有萬福生科、海聯訊、欣泰電氣三起證券虛假陳述案件是通過先行賠付制度解決投資者賠償問題的。在這種操作模式中,投資者賠付工作均采用由先行賠付人出資設立專項基金的模式,中國證券投資者保護基金有限責任公司作為第三方機構負責具體工作。
因而,《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中的“共管賬戶”模式,實際上就是先行賠付制度的借鑒,將已經成熟的非訴經驗運用到調解中值得贊同。值得注意的是,在《科創板保障意見》中,也對借鑒先行賠付作出了規定,第十三條指出,要借鑒先行賠付,將執行款項交由投資者保護機構提存,通過證券交易結算系統由投資者保護機構進行二次分配。
(五)示范判決、多元調解中的技術性輔助措施
在證券虛假陳述糾紛的化解工作中,除了程序性問題的簡化、合并、創新之外,也有一些技術性問題需要解決。在《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和《示范判決機制規定》中均明確規定專業問題分析、核定損失均可交由第三方完成,這無疑是正確的。但是,在此類糾紛中仍然存在以下兩個問題需要進一步明確。
1.明確交易數據的統一與調取
依照民事訴訟舉證規則,投資者向法院起訴時需要一并提交其交易涉案證券的交易記錄,實踐中,這些交易記錄來源于投資者所開立賬戶的證券公司并加蓋證券公司或其營業部的印章。通常而言,此種交易記錄的真實性應當無問題。但是,在司法實踐中,被告往往對于投資者提交的交易數據真實性不予認可。實際上,這種質疑不無道理:一方面,投資者所提供的交易記錄有時往往具有“選擇性”,其對于在特定階段的交易記錄進行選擇性提供,或者只提供買入、或者只提供賣出,甚至是亂序的。這種情況對于投資差額損失的計算造成重大影響。另一方面,由于各個證券公司所用的系統不同,導致證券公司出具的投資者交易記錄亦不同。目前,證券公司所使用的主流交易系統由金證、恒生、頂點等多公司提供,各系統出具的交易記錄包含內容不同,有的只包含成交日期,不包含具體時間。
因而為核實投資者的交易記錄,準確計算投資差額損失,人民法院只能向特定的專業機構調取數據,基于此,《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和《示范判決機制規定》均明確規定法院可依申請、依職權向相關機構調取交易記錄。如《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第四條規定,“對投資人提供的交易記錄等憑證,另一方當事人有異議并另行提供交易記錄等反駁證據,人民法院無法確認任何一方當事人提交的交易記錄等憑證證明力的,任何一方當事人均可申請人民法院向相關機構調取交易記錄等憑證,人民法院應予準許。當事人未提出調取申請的,為查明案情,人民法院應依職權予以調取。”
但是,這也只是解決了交易數據的調取問題,另有兩個問題需要進一步明確和解決。其一,向何機構調取?目前持有投資者交易數據的機構包括但不限于滬深兩個證券交易所、中國證券登記結算有限公司、中國證券投資者保護基金有限責任公司等,各機構的數據特點不一,用途不一,存在著差別,何者是最合適《若干規定》投資差額損失計算方式的交易數據,尚需實踐進一步明確。目前在訴訟中可采用的方式是雙方當事人共同認可某一機構的交易數據,并以此為基礎計算投資差額損失。其二,交易數據的電子化。由于現在投資差額損失均為公式計算,因此,借助信息化手段,投資者的投資差額損失批量計算和一鍵化生成可以實現,可大量節約工作量。但是,這種方式的基礎性工作是電子化交易數據及其格式統一。若相關機構向法院出具的為紙質交易數據,則紙質化數據轉化工作無疑加大了損失計算的工作量,這種問題在幾十人的投資者時尚不成問題,但是在幾百人甚至更多人時,則成為問題,對于法院和第三人調解機構均是如此。因而,本文建議,第三方機構在做好數據的加密工作的同時,可向法院出具電子數據。
2.需完善證券市場專業問題的鑒定、分析機制
在當前的糾紛中,顯露出的一個重要難點問題是《若干規定》第十九條第(四)項的“損失或者部分損失是由證券市場系統風險等其他因素所導致”這一證券市場系統風險,這一問題在過去一直存在,但隨著2015年上半年所謂證券市場異常波動,此問題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系統風險的認定在法院之間不統一,影響了裁判的權威。具體如何剔除證券市場系統風險存在不同的方法,包括“統一確定系統風險直接比例法”“統一確定系統風險相對比例法”“個案計算系統風險直接比例法”等都有使用。對于是否存在證券市場系統風險以及其比例,在司法實踐中一些地方法院希望證監會能像證券犯罪刑事訴訟中那樣出具“認定函”或者“確認意見”,也有些地方法院考慮通過專家證人、專業陪審員以及第三方鑒定機構解決這一問題。由此,為了解決這一問題,《示范判決機制規定》和《處理群體性證券糾紛意見》均規定,法院可委托專業機構進行專業分析。
但是問題在于,什么樣的專業機構具有這樣的資質能夠分析證券市場系統風險的具體系數?其算法是否合理?鑒于此,本文認為,借鑒普通訴訟中的鑒定問題,一方面最高人民法院可劃定具有此種核算資質的相關機構供法院和當事人選擇;另一方面可在訴訟中由雙方當事人共同選定鑒定機構,再在訴訟中由鑒定機構接受當事人和法院的詢問。
五、結論
綜合上述,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的多、難、小、久的特點,導致按照普通一審模式審理此類案件會造成無效和重復工作過多、成本高、資源浪費、效率低的情況,司法實踐急切需要高效、便捷、資源充分利用的訴訟模式。從制度構建成本來看,相較于集團訴訟、代表人訴訟、公益訴訟等,示范判決模式為構建成本較低的選擇。同時,示范判決與多元調解能夠有機銜接。
在“示范判決+多元調解”的訴訟構造上,應著重解決以下問題:在示范案件、示范判決的選擇機制上,通過細化程序加以規范,為示范案件與平行案件提供程序保障,并細化平行案件導入調解的流程;在證券虛假陳述的實體爭議問題上,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對爭議問題進一步明確;在激勵措施上,對于通過多元調解方式化解的案件,訴訟費減免力度進一步加大;協調司法確認級別管轄與證券虛假陳述級別管轄之間的矛盾,擴大司法確認的適用空間;借鑒先行賠付的方式,在個別調解中,亦可采用“共管賬戶”模式;在技術性輔助措施的完善上,明確法院調取交易數據的機構,應用電子化交易數據;劃定具有證券市場專業問題核算、分析資質的相關機構供法院和當事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