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雨峰
【摘要】 本文著眼于德國作家海因里希 · 封 · 克萊斯特中篇小說《O侯爵夫人》中的不可知論與文明批判因素,結合作家本人受到的啟蒙哲學家康德與盧梭的影響,分析小說中典型角色:O侯爵夫人、其父母和F伯爵的認知局限,并闡釋作者塑造這種局限性的動因,即表現現代文明的弊端造成的認知混亂,其根本目的在于批判文明發展對自然人性與人際關系的壓抑和扭曲。
【關鍵詞】 《O侯爵夫人》;認知局限;文明批判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41-0008-02
克萊斯特的創作動機深受康德的不可知論和盧梭的文明批判影響,常以人物混亂的思維和詭異的舉止諷刺西歐的社會文明,這在《O侯爵夫人》中得到了充分體現:侯爵夫人的單純諷刺了道德規范對個體思想情感的壓抑,父母的武斷表現了父權制家庭中的虛榮和偽善,F伯爵的侵犯與逃避行為則影射了普魯士軍官群體的畸形道德。
一、思想來源:康德的“綠鏡”和盧梭的“自然”
談及克萊斯特及其作品,“康德危機”是一個不能回避的話題。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里不可知論的描寫深深影響了克萊斯特:受制于認知能力的局限性,人們只能用間接的方法觀察客觀對象,因而只能認識感性的表征,無法獲得對“物自身”的根本認識。克萊斯特遭遇了認知危機:“如若人們用綠色的鏡片代替眼睛,那么他們必將認定目力所及之物皆為綠色;他們將永遠無法判斷,所見是否即事物本身……我們永無法判斷,我們所謂的真實是真正的真實抑或只是我們認定的真實。”他將這種不可知論運用在創作實踐中,人物往往戴著處在一種混淆事實卻不自知的奇怪狀態中;而作者本人在全知視角對真相的表述也顯得晦澀而模糊。
而限制人物認知力的因素,除了自身的局限性外,更重要的是盧梭批判的文明弊端。盧梭,提出“回歸自然”的口號,認為現代文明有損人類的自然天性。克萊斯特贊同盧梭:“只要我們邁進了知識的王國……就走出了通向奢靡,通往感性的罪惡的一步。”旗幟鮮明地表達了他反對純粹理性文明、擁護感性自然的立場。盧梭的文明批判帶有修正性目的,即他批判文明的目的在于矯正而非摧毀現代文明,這在克萊斯特作品中體現的是被避免的悲劇,如在小說《O侯爵夫人》和戲劇《洪堡親王》中,自然個性與文明規范達成一個微妙平衡。克萊斯特對盧梭思想的吸收在“康德危機”之前,而盧梭的文明批判又給了他宣泄認知危機的途徑:其筆下人物的混沌狀態正來源于文明的壓抑。
二、侯爵夫人:只見天使,不見魔鬼
O侯爵夫人符合19世紀歐洲社會對女性的一切要求:恭順的女兒,慈愛的母親,貞潔的寡婦。而正是這一系列道德規范限制了她的認知:作為遭受侵犯的主體,她完全不知何時有了身孕;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堅持懷孕的癥狀是身體的病變;面對母親的試驗,她毫不猶豫地上當;但面對F伯爵欲蓋彌彰的可疑行為,她卻沒有展開任何推測。伯爵夫人這一系列思維活動顯得十分不自然:與其說她沒有看清真相的能力,不如說她缺少看清真相的意愿,因為她的一直以來順應著家庭和社會對她作為“模范女性”的要求,形成了片面、僵化的認知模式:F侯爵拯救自己免受強暴,那便是“天使”,是自己應當敬仰感恩的完美男性;而強暴自己的“惡人”必定出身低微,言行不端,比如俄國士兵和馬夫。同樣的思維定式也反映于她對父母意志的順從。
O也有過兩次反抗父命的行為:堅持在被逐出家門時帶上孩子,以及一度拒絕與F伯爵成婚;她在報紙上刊登的啟事也是不符合常規的。這種反正統的行為來源于作者對其身份的復雜化設定,即O不是早期市民悲劇中的單純少女,而是寡婦和母親;假定她的反抗是為了維護自我權利和名譽,那么她可能寧愿在父親槍下喪命而絕不會遵從離開家人的命令,因為后者實際上是對自己失貞指控的默認;她帶著孩子離家、刊登啟事尋夫,是她在“女兒”與“母親”的認知模式出現矛盾時艱難地選擇了后者,總體上沒有跳出道德規范對女性“無我”的要求。當她的清白得到證明之后,兩個身份的矛盾便消失了,侯爵夫人作為女兒所渴求的家庭和諧終于來臨,她將證明自己清白的母親看作救世主,毫不猶豫地投入父親的懷抱,兩人舉止親昵近乎亂倫——盡管前者剛剛對她進行了刻意的污蔑,后者一度想將她射殺,但在扁平化的女兒視角下,父母只會是“天使”,只能祈求與其寬恕與和解。
而小說后段O的抗婚,常被看作是她離自我意識覺醒最近的一步。究其原因,還是其非黑即白的思維模式。辯證思維不被允許出現在18世紀的女性身上,O對人物,尤其是男性的評價很明顯是以偏概全的。因此,當前文所述的“天使”和“惡人”形象重合,即F伯爵承認自己侵犯者的身份時,便超出了O的認知范圍,使其陷入嚴重的思維混亂之中,乃至于出現了第三種形象:“魔鬼”;“惡人”使侯爵夫人厭惡,但這種感性的厭惡是可以通過道德克服的;“魔鬼”則因其不可認識性而顯得恐怖,他的存在就是不合理的,O的理智無法將其接納。這樣看來,O的抗婚行為并非自我意識覺醒,而是一個認知危機;克服危機的方式是父母的勸說與“魔鬼”的暫時缺席,最終稀釋了O對F伯爵“惡人”的定義,她選擇性地遺忘了F的暴行,在與F真正結合之后又把他看作“天使”一般的存在。
O侯爵夫人有一個美滿的結局,她的曲折經歷卻影射了許多被“道德”壓抑的人的悲慘命運;侯爵夫人這種迎合道德規范的單向思維模式,本身就是對社會文明的莫大諷刺。
三、上校夫妻:只見名利,不見情理
侯爵夫人生長在一個軍官家庭中,身為司令和父親的G上校是家庭中的絕對權威,卻也是一個十分情緒化的角色,其妻子則是一個更有理性的女性,在情節發展中有獨特的作用。
在O被證明懷孕之后,上校夫妻的態度急轉直下,體現了他們認知的局限:兩人不問緣由,咬定“聲譽極佳”的女兒做了有損貞操之事,是不可原諒的;與尚存疑慮的母親相比,父親角色的武斷和暴怒顯得尤其極端,因為他作為家庭統治者喪失了對女兒精神與肉體的控制。這種認知局限是一種主動的價值取舍,頗有些“大義滅親”的意味,他們要捍衛的“義”便是家族聲望——盡管故事設定在意大利,但這種榮譽大于血親的價值觀念顯然在德意志的社會中更為盛行。面對女兒懷孕的事實,父親采用了感性的宣泄,母親采用了理性的“審訊”,但兩者的出發點都是消除家庭中不道德的失貞因素,因為這在他們的認知模式里是比失去親生骨肉更可怕的事。
同樣耐人尋味的是上校夫妻對F伯爵的態度。與陷入癲狂的女兒形成對比的是她的父母在F伯爵現身之后的坦然;他們眼中的F伯爵沒有那一層“天使”光環,本就把F當作頭號懷疑對象;更重要的是,F伯爵是出身高貴的征服者,完全符合他們認知中對女婿的預期;他的罪行,自然可以也應該通過成婚掩蓋過去。在F伯爵做出權利義務讓步,尤其是許諾將遺產全額交給O侯爵夫人后,上校夫妻更是對這一樁婚姻表現出極大的熱情。
上校夫妻將那片“綠鏡”置于他們對晚輩的理想狀態與現實情況之間,利用父母的權力控制女兒的情感生活,無視女兒作為獨立人的尊嚴與意愿,忽略F伯爵對女兒造成的傷害,體現了封建父權制下的畸形家庭觀念,無疑是有違自然人性的。
四、F伯爵:只見紀律,不見道德
克萊斯特將F伯爵塑造成了一個語無倫次的角色,表現了這個戰士和施暴者在面對真相時的惶恐。他對侯爵夫人采取的行為可以概括為拯救——侵犯——逃避——坦承,其中拯救與侵犯兩種行為看似水火不容,實則相繼發生,而且幾乎沒有間隔,這突出體現了F伯爵矛盾的道德認知。
F初次登場,便嚴厲地驅逐了對O意圖不軌的眾士兵,甚至不惜對部下揮劍相向,因為在大庭廣眾下侵犯敵方的家眷有損軍隊榮譽。他維持了軍紀,很好地履行了作為一個軍官的義務。而之后他與陷入昏迷的O有了短暫的獨處,卻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欲,造成了一系列嚴重的后果。作為軍官的F伯爵恪守了自己的職責,而作為一個不受監督的男性,F卻嚴重違背了社會和個體的道德。在之后的情節里,F對O的態度可謂十分詭異:突然求婚卻又語焉不詳,意欲坦承卻又戛然而止。這可以看作一種逃避式的占有欲,即F想以合法且合理的方式占有O,并將此作為補償自己罪行的方式;但他直到最后一刻才有勇氣直面自己的所作所為。倘若O沒有意外懷孕,又倘若她沒有公開登報尋找當事人,F大概永遠不會對世人公開那一晚的真相。
F對他的罪行感到羞恥,且在多數時候為人正直,可見他的道德并沒有徹底敗壞,但在攻占要塞的那一晚,又確確實實地蒙蔽了。我們不應將他簡單歸類為儒家語境下的“偽君子”,因為像他一樣連年征戰、備受壓抑的人物很難成為“真君子”。F伯爵的言行帶有明顯的貴族軍人特質,他要求自己嚴守一切紀律制度,習慣從權利義務的角度思考問題,但當他在紀律與義務的管轄盲區面對自己的情感、欲望時,就顯得迷茫乃至于失控。所謂物極必反,F在脫離監管的特殊情境中無視道德犯下的暴行,正體現了他作為正常男子的情欲在軍旅生涯中是常受壓抑的。克萊斯特本人曾作為軍官經歷普魯士的軍事改革,因不堪重負而最終退出軍隊,顯然,他在塑造F和其他俄國軍人時運用了本國的素材:普魯士軍隊在敗給拿破侖后整肅軍規、嚴懲違紀,但許多軍人,包括貴族軍官的道德觀念已經混亂,在榮譽、道德與欲望之間左右搖擺,鋌而走險者不在少數;相比之下,F伯爵倒顯得高尚了許多。
五、總結:認知局限與文明批判
《O侯爵夫人》中的主要人物無一例外地表現出認知能力的局限,這顯然是康德不可知論在克萊斯特創作中留下的痕跡。因為各類現代文明觀念壓迫而認知受限的人物呈現出荒唐、不自然的舉止,引發了駭人聽聞的故事,可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正體現了作者對初入現代的社會文明的諷刺批評,又與盧梭的理念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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