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觀看”的誘釣人生

焦窈瑤

美國文學批評家韋恩·C·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區別了“講述”與“顯示”，后者是現代小說區別于傳統小說的特征之一，許多現代作家“選擇自我隱退，退到舞臺側翼，讓他的人物到舞臺上去決定自己的命運”。何榮的短篇小說《餌》正是采取了這種客觀的敘述視角，如同將讀者推至一架攝影機的鏡頭前，讓讀者的目光聚焦在男主人公經歷的一幕幕生活場景上，觀看著這位集父親、丈夫、大學教師、詩人、失意中年男、引誘者等多種角色為一身的男人的“誘釣人生”。布斯認為羅伯·格里耶的小說像把讀者“鎖進一個照相機盒里”，而閱讀《餌》的體驗也頗似布斯所描述的，使讀者“越來越深地沉浸到產生了冷漠觀察的意識中”。

小說中的男主一直在“觀看”他者，從一開場的女學生“五號”（這個“五號”和男主人公其他的誘釣對象一樣，沒有確切姓名，反映出男主人公對誘釣對象的輕視和利用），到咖啡館中的一對陌生男女，再到“情敵”年輕男學生，直至自己的舊友和妻女，可以感受到男主對于世俗生活的淡漠和疏離，同時又因擺脫不開現實的泥淖、往事的陰影（昔日戀人懷的女兒被墮胎）轉而在其誘釣對象身上博得快慰和補償的陰暗心理。與此同時，讀者的目光隨著作者操控的鏡頭不斷地轉場，開放式的結尾充滿了反諷和荒誕。發現自己和女兒也在被“五號”冷眼觀看之時，這位洋洋自喜的中年男人，似乎也成了生活的誘釣對象。在“天眼”這架天然攝影機的鏡頭下，蕓蕓眾生、善惡美丑、因果報應……全都無處遁形。

年輕時痛失頭胎女兒，成為男主的“心結”，即便娶妻生子也滌蕩不了心頭的陰霾。從男主和一幫猥瑣中年舊友的聚會中，從作者對其強勢精明的妻子的塑造中，我們“觀看”到的是典型的契訶夫式中年境遇，無聊瑣碎的庸俗生活消磨掉了青春、愛情、理想。在男主對年輕男學生強健肉體的“觀察”中，無望的嫉妒也是虛弱的。值得玩味的是男主對那對陌生男女的“觀看”，在他發現那女孩是盲人時，男主與誘釣對象之間的關系陡增出凌駕于道德之上的曖昧，很難辨明“她失父，他喪女，他會保護她，她會激活他”。在男主反復的誘釣中究竟是真是假，就像男主對自己女兒的態度，讀者“觀看”到的是一個父親對女兒脆弱的疼愛，但他“觀看”到的女兒又是一種落寞難言的意難平。在這種相互交錯的視角碰撞中，小說文本的內在意蘊有了更大的豐富性和多義性。

《餌》的一大特色還在于作者對“城市”的觀看和描寫，何榮筆下的城市讓我聯想到歐美硬漢派推理小說和黑色懸疑小說中的諸多段落，都市夜色的光怪陸離映襯出小說中都市男女的各種虛偽、空虛、市儈、騷動、孤獨……“廣告牌上一人高的模特臉部特寫，來自工業女神的窺看。一間用亞克力圍墻憑空攔出來的內衣店，指甲蓋大，里面設計得云霧繚繞，使用了大匹輕紗和流蘇。在不斷響起的進站提示音里，刺繡蕾絲和鯨魚骨胸托愈發嫵媚……吹彈得破的薄塑料袋，包著五色垃圾，碼成一只只水晶蝦餃……”人在觀看城市，城市也在觀看人，凸顯了《餌》作為現代感極強的小說文本的影像特征。

值得稱贊的還有何榮的語言，她擅用短句，長短交錯的獨特韻律和節奏感賦予《餌》一種音樂美。其中有一段描寫酒吧里的場景：“踏進酒吧的那一刻，角落里的電鋼琴突然發了瘋，大把高音潑人一個激靈。光線頹暗，鍵盤手被扣在杯口大的追光里，與琴鍵激烈搏斗。螢光藍背景，一根金屬味的女聲顫巍巍立起，單薄，神經質。吉他跟上來，灑下一地沙沙，攪散了孤絕。雄性的鼓點跳入，合奏到齊，至此，險境已平，耳朵們放了心。”這段充滿金屬質感的文字充分體現了作者的語言天賦。被“觀看”的誘釣人生聲色迷離，何榮以《餌》為餌，將讀者誘入一場視聽盛宴。

（欄目責編：費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