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起倫兄,自1988年投身詩歌寫作已三十余年矣。這三十余年,絕大部分年頭他是以詩人的身份度過的。以詩集《沿途的風景》《新世紀發音練習》和發表在各大文學期刊的詩歌為證。三十余年的詩歌生涯,為他贏得名聲、榮耀和同行的尊敬,更重要的是,詩歌構筑他軍人身份之外的生活意象和寫作重音。直到今天,我還在閱讀他的某些詩歌。尤其2014年四五月份他寫下的那些詩作。
無須多大地盤,庭院能接住
天空這面巨大斜坡傾瀉下來的陽光
與之相反,樹木想逃離大地
試著飛了飛,卻是徒勞
連死亡都帶不走懶惰的濃蔭
……
你無法不熱愛這些文字,尤其這些詩作被賦予豐富隱喻和象征時,我甚至有些艷羨。我想,詩歌作為心靈的避難所,必定也牢固地占據著詩人的心靈——所以我做夢沒想到,幾年后的起倫突然有一天會以小說家的身份出現在我面前。至少在我們相識之時,他還在為寫出優秀詩歌而傾注全力。他是軍人,正派,穩成,謙遜,干練,腰板挺直,軍人的職業屬性與詩人的天性,二者無疑是秩序井然與自由散漫的無法調和,起倫的厲害之處在于,他巧妙地找到了平衡點,這個平衡點使得二者互不侵犯,作為軍人的起倫是具有職業風范的軍人,作為詩人的起倫是詩意盎然的詩人。我羨慕這種能將海水和火焰分開的人,也許這事只有極少數人能完成。
這多少給了我錯覺。我認為他會一直在詩歌的領域耕耘,直到開出更絢爛的花,結更豐實的果。然而有一天,他以一以貫之的謙虛和穩成的語氣向我告知,老弟,幫我看看,這是我寫的小說。我想他能感知我那一刻的驚訝。我不相信這是真實的。盡管余華所言,文學就像道路,兩頭都是方向。但作為一個在文學道路擁有三十多年詩歌寫作經驗的詩人,突然置身小說的寫作,的確稱得上是一個大膽的冒險的行為,畢竟詩歌和小說是完全不同的文體,修辭藝術和表現手法迥然不同(即使放在世界范圍內,成功的例子恐怕也不多,帕斯捷爾納克算是極少數的典范)。也許我低估了起倫兄寫小說的決心,他很快拿出了軍人的雷厲風行和干勁,短短幾年,他的小說陸續開花結果,很多文學期刊發表了他的小說甚至推出他的小說專輯,成果斐然。
《四月如期而至》《尋找原始股》兩個小中篇,是其新作。《尋找原始股》,多年未見的初中同學意外重逢,新舊往事就著烈酒一口吞下,老同學讓人亢奮的發家史和最后神秘而意外的失蹤,在酒入愁腸的那一刻早已拉上帷幕。《四月如期而至》,讀了這篇小說,不得不讓人想起艾略特的《荒原》,這大概是小說家最愛引用的詩歌。博爾赫斯引用過,方方引用過。“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在死去的\土地里哺育著丁香,混合著\記憶和欲望,又讓春雨\撥動著沉悶的根芽。”我以為,這首詩是起倫這篇小說的題眼。在混合著記憶和欲望的殘忍四月,一個化身張小穎、張春花、蕭影三種甚至更多身份的女人,分別在幾個男人中間翩躚起舞,穿梭自如,直到事情敗露,自己也瘞玉埋香。這篇小說,起倫拿起了小說的多棱鏡,盡可能地呈現出人性的豐富性。化用不同姓名的女人,在面對不同的男人時,她給予他們的既是愛情,也是毒藥,既是溫柔也是烈火,既是多情也是寡義。
說到底,起倫寫的是人與人之間不被信任的脆弱感,凸顯著日常生活下的復雜性。生活看上去水波不興,卻暗流涌動。這是人性的哀歌,也是被放大的靈魂,恐怕沒有人經得起小說家的多棱鏡的輪番考驗。小說中的蕭影是導致這些悲劇男人的關鍵因素,反過來說,他們同樣也是蕭影悲慘結局的腳注。而最讓人玩味的,是小說中“元小說”,小說家起倫將詩人“起倫”寫進了小說。這個在小說中始終沒有出場的詩人,他仿佛是隱藏在某個角落的觀察者,他洞若觀火,用詩歌預言了這場悲歡離合。
詩歌可以是一條河的起源,化冰川為細流,既有形又無形。小說卻是有形的,一條流淌的河流,從涓涓細流至萬里江河,既需奔涌之力,也要懂得九曲回腸。小說是坦率的,但它更是含蓄的。作為詩人的起倫已經得到了充分的證明。作為小說家,起倫也許還需在小說場域進行更多的整飭,從而獲得一種從對語言、節奏、修辭、情節調度中的緊實感,讓人覺得這是一種“腳踏實地”,站在理解力的地面上發現雙腳。然而我相信起倫兄爆發出來的旺盛的創造力和可能性,和他謙遜低調的寫作態度,使詩人之于小說家的身份,將在他身上日漸得以鞏固。
責任編輯 王 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