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璧編輯生涯中的第一次挫折

【摘要】趙家璧主編《中國學生》期間，因刊載《女大學生投身舞場之剖視》并附以配圖及文字說明，被女大學生張愛拉以“誹謗”的罪名告上法庭。在伍聯德的鼎力支持下，此事最后以撤訴結束。經此一事，趙家璧認可了伍聯德及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為后來雙方攜手開創出版事業新局面奠定了基礎。

【關鍵詞】《中國學生》? 《女大學生投身舞場之剖視》? 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

趙家璧在中學階段就開始了編輯生涯，就讀于光華附中時加入校刊《晨曦》編輯委員會，并撰寫《發刊詞》。1928年春，趙家璧代表附中畢業生加入大學畢業生組成的《光華年刊》編委會，并擔任印刷主任。為了印刷畢業紀念冊《光華年刊》，他聯系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委托代印，進而認識了良友的總經理伍聯德，“和該公司創辦人兼總經理伍聯德一見如故，相互暢談有很多共同的語言”①，“年刊印成前夕，我向他告別，大家都有不勝依依之感”②。在與伍聯德告別之際，趙家璧大膽地向伍聯德建議：良友既對不同讀者階層分別出了多種專業畫報，為什么不能出一種專門以大專學生為主要對象的學生畫報呢？伍聯德深以為然，并讓趙家璧盡快寫一個書面計劃書。

1928年年底，伍聯德決定采納趙家璧的計劃，創辦一份面向當代大學生、反映大學生的思想和生活的刊物，刊名確定為《中國學生》。應趙家璧的要求，伍聯德另聘年長而有編輯經驗的明耀伍領銜，趙家璧協助。在《中國學生》刊出的創刊廣告中，主編明耀伍、趙家璧確立了《中國學生》的預期目標：“《中國學生》是站在中國學生界前的一面大框鏡子，關于中國學生界里的一切，就得在《中國學生》里窺得一個透徹！《中國學生》的目的是要使中國學生把德智體群面面顧到，要養成個個是全能的學生，中國學生界里，將沒有一個書呆，更沒有專事游蕩者！《中國學生》的口號是從讀書中求生活，從生活中求真理。”①創刊號于1929年1月底問世，在該刊署名“記者”的文章《〈中國學生〉與中國學生》中，對《中國學生》的風格、態度以及插圖有如此定位：“《中國學生》是要與中國學生做朋友，不愿意裝成老師宿儒的莊嚴態度，因為朋友的諫諍易得接受，而嚴師的訓導有時反致引起反感。所以《中國學生》所持的態度，完全以趣味為中心，深信讀者能于不知不覺中領會其真義，插圖中有時稍帶諷刺，目的無非是規勸，絕無惡意。”②

創刊號出版不久，主編明耀伍赴湖北省教育廳任職。從第2期開始，伍聯德更是大膽地把《中國學生》全權交給趙家璧，讓他從第2期開始單獨主編。在趙家璧的主持下，《中國學生》沿用《良友畫報》的編輯方法，主要刊登大、中學生的學校生活，文字配有大量的圖片，注重知識性和趣味性。刊物銷量很快就有五六千之多。這本刊物因“文字有價值，照片有趣味，漫話有深意，處處不脫離學校與學生”③，被《上海時報》評為“態度尊嚴，宗旨純正”，上海《申報》《新聞報》評為“社會上有價值之刊物”④。問世后，頗受大中學生歡迎，迅速成為良友公司“四大雜志”之一。《中國學生》的成功使伍聯德十分賞識趙家璧的編輯才華。

正當趙家璧在出版界逐漸嶄露頭角，準備借《中國學生》大干一番之際，1930年遭受的一次挫折，讓他領略到了編輯工作的“兇險”，讓他這個欲在編輯領域有一番作為的年輕人“初萌退志”⑤。

1929年8月22日，《申報》的“婦女生活欄”刊登了署名“莫次任”的《大學生充舞女》，文章記敘自己在大東舞廳認識了一位大學生舞女。作者在文末說：“我卻不知道為什么堂堂一個女學生卻要來做舞女，‘The Second Step of Dancing Girl is Prositut（翻譯為：舞女的下一步就是作娼妓）’這句話忽地映上我的腦際。”意即大學生充當舞女就是一種墮落。三天后，《申報》的“婦女生活欄”又刊出了《關于大學生與舞女》（有兩篇同名文章）作為對《大學生充舞女》的回應：署名“魚”的作者是舞女的同學，認為這位大學生充當舞女主要是因為中斷了經濟來源，而且現在的大學環境也迫使她做了舞女;署名“紅騎”的作者對《大學生充舞女》文末認為大學生充當舞女就是一種墮落的看法不敢茍同，認為女大學生的地位并非就高，舞女的地位并非就低，我們不要被傳統禮教思想所束縛而發出“有功于世道人心”的言論。稍后不久，《中國攝影學會畫報》第203期（1929年8月31日）又刊出了《大學生充舞女之歷史爭論》、上海小報《閑話》自1929年10月20日創刊起連續刊出了“大學生做舞女”系列文章，對大學生做舞女一事給予持續的關注。

由于《中國學生》是面向當代大、中學生的刊物，學生的生活自然是本刊關注的重點。所以當《申報》等報刊展開女大學生充當舞女的討論后，作為主編的趙家璧也敏銳地抓住這個議題，連續在《中國學生》刊發了《現代學生與舞蹈》（第1卷第12期）、《都市女學生之今后》（第2卷第1期》、《女大學生投身舞場之剖視》（第2卷第2期）三篇文章，對都市中女大學生的生活進行了廣泛的討論。《女大學生投身舞場之剖視》一文對女大學生投身舞場持嚴厲的批判態度，作者王沅興以廣東女大學生黃白英和上海復旦大學張愛拉為女大學生投身舞場的典型，希望給那些愛慕虛榮的女學生一些警示。由于《中國學生》編輯風格的需要，趙家璧在編發這些文章時，都會配一些照片，以實現圖文并茂。《女大學生投身舞場之剖視》一文就配有舞女黃白英女士和張愛拉女士的照片，照片下面還有一小段文字，其中張愛拉照片下的文字為“曾一度被捧為某大學皇后之張愛拉女士，近據報載，已投身舞場”。正是趙家璧編發的這篇文章及配圖，很快就給他帶來了大麻煩。

1930年3月，張愛拉委托律師李中道去函《中國學生》雜志社，要求提供著者王沅興的地址，以便依法起訴。趙家璧收到函后，發現自己刊發的《女大學生投身舞場之剖視》惹下了麻煩。經過他調查，得知張愛拉女士確已供職海關，自己編輯這篇文章時的配圖以及說明文字（此信息來源于《民國日報》1930年3月4日“閑話”欄中一則《繼白英而去，張愛拉女士為舞女》的不實報道）顯然與事實不符，故趙家璧特在《中國學生》第2卷第4期的《編者的話》中對此做出了更正并致歉意：

本志第2卷第2期所載《女大學生投身舞場事件之剖視》，有涉及張愛拉女士者。查張女士現供職海關，并未投身舞場。特此更正，并致歉意。

原以為在《中國學生》上對此做了更正并致歉意就可了結，但此時滬上因“黃白英服毒案”（黃白英也是大學生舞女，因與張惠林、童三毛陷入三角戀愛，被童逼迫服毒自殺未遂，時稱“黃白英服毒案”）鬧得沸沸揚揚。張愛拉并未因趙家璧在《中國學生》上刊發的道歉而滿意，在尋作者王沅興未果的情況下，以一紙訴狀讓《中國學生》的主編趙家璧平生第一次成為被告，其罪名就是“誹謗”。

此事很快被上海各媒體《申報》、《新聞報》、《時報》、《時事新報》、《民國日報》、《上海日報》、《晶報》、《福爾摩斯》、《大晶報》、《大陸報》（英文報》、《每日新聞》（日文報）等十余家報紙競相報道，一時成為上海新聞界的熱點事件。“我的大名第一次被用大字刊在上海各報社會新聞版作頭條新聞，連上海日文版的報紙也作專題報道。這一類有關一位女大學生控訴《中國學生》編輯趙家璧的社會新聞，一時在上海十里洋場鬧得滿城風雨，連住在松江的老祖父都從《申報》上看到了。”①

對于年輕的趙家璧來講，無意中引來的訴訟無異于給他當頭一棒，他想到了向伍聯德辭職，回學校安心讀書。值此關鍵時刻，總經理伍聯德充當了趙家璧的保護人，“他一方面安慰我不必把這類事放在心上，要我壯大膽量，繼續工作，一切法律和經濟責任都由公司負擔;另一方面，他又花了一筆錢，請當時上海著名的律師陳霆銳擔任我的辯護人;同時又轉托熟人請報社法庭記者來良友與我面談，了解事實情況和我們的要求……我又去法院站在被告席上受審，伍聯德、余漢生等坐在旁聽席上為我壯膽”②。

1930年7月11日，上海特區法院第五法庭對此案進行了第一次公開審理。《申報》7月12日的“本埠新聞欄”刊出了詳細的審理過程：

張品蘭女士之別號“愛拉”，不知何所取義。其在復旦大學肄業時，同學因張文學極優，外貌尤艷麗無匹，故上以皇后之尊號。嗣張女士脫離復旦，投身江海關服務之后，乃北四川路良友社出版之《中國學生》雜志第二卷第二期第十四號內刊有王沅興所著《女大學生投身舞場事件之剖視》一文，內言張愛拉女士與新近發生轟傳全市被迫服毒之黃白英女士已投身上海跳舞場為舞女云云，并將張之倩影印入文中，使與黃白英之相片并列一處。張認為該雜志主編趙家璧有意侮辱而登此全非事實之文字，亦與個人名譽攸關，爰延律師對趙提起刑事控訴。昨晨由特區地方法院程尚豐推事升座第五法庭傳審，被告趙家璧亦延錢保和律師代表。原告之律師首將該雜志呈案并由張品蘭陳訴文中不實及損壞伊之名譽諸點，并稱該雜志內所刊伊之照片系伊前次遺失者。現在對被告之要求最低限度應于該雜志內登載道歉之文字，其地位應與所登侮辱之文字相同，不得稍有減小。此外，再登《申》《新》兩報道歉亦須登于顯明之處，并復由被告正式致函表示歉意。被告趙家璧對原告所要求諸點大都承諾，惟于登《申》《新》兩報一層，初頗不欲，因其費巨，非被告公司之財力所能擔負。旋經程推事諭以勿再計較，致礙及和解。趙乃服從法庭之命，惟聲明登該兩報則不能拘束須一定之地位。程推事遂諭本案展期下禮拜四，仰雙方在外磋商辦理和解手續。如期滿仍未商妥，或妥而反悔，準再傳案訊辦。

首次開庭后，趙家璧按張愛拉所提要求，于7月13日的《申報》第二版刊出了《中國學生雜志社向張愛拉女士道歉》，算是對張的公開道歉，希圖雙方達成和解。但是，張愛拉因對《中國學生》雜志所刊的道歉文字內容不甚滿意，此事仍然未能平息。故7月24日法庭對此案件再次審理，其審理情形也見諸報端。7月25日的《時報》以《張愛拉控告〈中國學生〉雜志〈投身舞場之剖視〉續審未結：下星期四再審》為題，對前日的續審情況予以報道：

該案自十一日開審后，雙方在外協商，尚未就緒。昨日上午十時在第五法庭再審，原被告律師皆到庭，被告律師述明該案在外和解情形后，原告律師對于被告所履行之條件，猶有要求。當經庭上諭知，謂原告方面如再有要求，須自述人張愛拉女士親自到堂，本案改期下星期四續訊。

在法庭法官的努力下，張愛拉最終還是同意了和解，在8月30日的再次續審中，原告撤回訴訟。1930年8月1日《申報》的“本埠新聞”欄中又刊出《張愛拉控趙家璧案撤回》，內容如下：

……自上月十一日初審之后，雙方即遵庭諭在外和解。茲以原告對擬定之條件有吹求之意，故昨晨又經特區地方法院程尚豐推事開庭續審。被告延陳霆銳、錢保和兩律師辯護。原告律師李中道則未見至庭，張女士本人于開審前一刻鐘，偕西裝青年兩人姍姍而來。首由陳律師聲稱，《中國學生》雜志所登稿件，系根據《民國日報》《繼白英而去》一文，并無毀謗張之文字。惟因審判長之諄勸，于是和解。乃原告尚多方要挾，實屬過事吹求。程推事遂訊原告曰：“前次和解條件，汝既當庭承允，何又后悔？”張答因所擬登于《中國學生》雜志之稿內措詞方面不盡滿意。問：何處不滿意？答：并未說明照片之來源。問：只此一點乎？張點首。程推事乃代擬更正文“據女士云，該項照片乃系被人竊去，未獲本人同意。合并聲明”云云。張索閱該更正后，又要求將李中道律師致被告律師之函件亦登入雜志，聞該函內容大致系譽張在學校時之優點。庭上以其要求無理，不予認可，并諭張曰：被告所編之《中國學生》雜志，乃社會上頗有價值之刊物，所載文字殊未損汝名譽，被告亦非有意侮辱人者。故此種訟案應早結束，何必過甚苛求。現所擬更正之文滿意否？張乃唯唯。而本案遂由張自請撤回。

盡管張愛拉控《中國學生》一事的訴訟已撤回，但為了以正視聽，《中國學生》1930年第2卷第7、8合刊上刊出了署名“記者”（筆者疑為趙家璧）的《張愛拉之舞女案的剖析》，對此事的來龍去脈做了一個較為詳細的梳理。文末作者總結道：“如今，這舞女案件是正式的結束了。當張女士在庭上執筆簽字撤回原案時，不知她心中后悔這件事并不如原意所想望那般的有所收獲否？金錢上的收獲也許成了個反比例;名譽上，而今是遐邇皆知張愛拉女士不是舞女了。也許，這一點是張女士所認為很滿意，而也是我們所認為很滿意的——因為一個大學生去當舞女，不特有損他個人的名譽，而全中國的學生都是為他而受辱的啊！”①在該期的《編者的話》中，趙家璧對此也有發揮：“編者以為以本刊之名譽與地位，以全力去和她爭一日之短長，頗不值得。……我們的刊物是領導全國學生界的，我們聽張愛拉女士說，她是在海關服務的，那我們當然是很樂意的去給她更正，因為我們本來不希望我們學生界之領導——所謂皇后——投身于下等舞場為舞女，尤其是全國學生界中少一位害群的敗類，正是為學生界增一分無上的光榮啊！”②顯然，在趙家璧看來，作為刊物的主編，遭到張愛拉的訴訟，盡管自己頗有些委屈，但經此一事，讓廣大女學生因此受到警醒而不再涉足舞場，或許這也是該案的積極意義了。

這次編輯生涯之初的挫折讓年輕的趙家璧初嘗社會的兇險。正如他晚年回憶時所說：“這件小事，使我對將來要干任何事業絕非一帆風順，像在大學里讀書聽課那樣舒服，上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堂課。”③事后，伍聯德還告訴趙家璧：“你要闖世界，成事業。還要做好在政治上頂大風、冒惡浪的思想準備。你既在良友工作，只要不弄到不可收拾而關門大吉，任何困難，我們都會出來保護你，為你承擔責任，解除困難;但你自己心中在組稿寫文章時，也要想到我們這個由私人集資，其中不少僑胞投資的出版機構，是一家愛國的沒有任何政治背景的企業，你也要盡力保護它。”④可以說，經過這次訴訟事件后，趙家璧對伍聯德及良友圖書公司的感情更近了一步。從后來事業的發展看，正因為趙家璧認可了伍聯德及良友圖書公司，所以在他大學畢業之際，謝絕了邵洵美的時代圖書公司的高薪聘請，正式來到良友圖書公司任職;后又在伍聯德的全力支持下，趙家璧接連推出了《良友文學叢書》《良友文庫》《中國新文學大系》等，開創了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事業的新局面。

〔作者彭林祥，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The First Setback Met by Zhao Jiabi in His Editing Career

Peng Linxiang

Abstract：Zhao Jiabi was sued by a female college student Zhang Aila for defamation when he was the editor of the magazine Chinese Students because the magazine published an article An Analysis of Female College Students in Ballrooms with illustrations and captions. Zhang dropped the lawsuit finally thanks to the strong support of Wu Liande. Zhao Jiabi thus recognized the importance of both Wu and his Shanghai Liangyou Book Printing Co.， Ltd.， laying a foundation for their joint efforts to break a new ground in publishing in the future.

Keywords：Chinese Students， An Analysis of Female College Students in Ballrooms， Shanghai Liangyou Book Printing Co.， Ltd.

①趙家璧：《書比人長壽：編輯憶舊集外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0頁。

②趙家璧：《我是怎樣愛上文藝編輯工作的》，《編輯憶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5頁。

①《中國學生》廣告，《申報》1929年1月29日。

②記者：《〈中國學生〉與中國學生》，《中國學生》第1卷第1期，1929年1月。

③《中國學生》廣告，《良友畫報》第49期，1930年8月。

④《中國學生》廣告，《良友畫報》第49期，1931年1月。

⑤趙家璧：《回顧與展望》，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4頁。

①趙家璧：《書比人長壽：編輯憶舊集外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5頁。

②趙家璧：《書比人長壽：編輯憶舊集外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5頁。

①記者：《張愛拉之舞女案的剖析》，《中國學生》第2卷第7、8合刊，1930年8月。

②趙家璧：《編者的話》，《中國學生》第2卷第7、8合刊，1930年8月。

③趙家璧：《回顧與展望》，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6頁。

④趙家璧：《書比人長壽：編輯憶舊集外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5—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