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燕園西門古色古香,掛著宮燈的那一座原是燕京大學的正門。當時車輛進出都走這個門,往燕南園住宅區的大路也是從西邊來。上一個斜坡,往右一轉,可見兩個大龜各馱著一塊石碑,分伏左右。這似乎是燕南園的入口了,但是許多年來,并沒有設一個路牌指出這一點,實在令人奇怪。房屋上倒是有號碼,卻也難尋找。那些牌子很特別,有的頗為浪漫地釘在樹上,有的妄想高攀,快上了房頂。循規蹈矩待在門口的也大多字跡模糊,很不醒目。
不過總算有這兩座碑為記。其出處據說是圓明園。燕園里很多古物,像華表、石獅子、一塊半塊云階什么的,都來自圓明園。馱碑的龜首向南,上得坡來先看到的是碑的背面,上面刻有許多名字。我一直以為是捐款贊助人,最近才看清上面寫著圓明園花兒匠幾個大字,下面是名單。看來皇帝游園之余,也還承認花兒匠的勞動。這樣,我們尋碑的小小旅行便從對勞動者的紀念開始了。
兩個大龜的脖頸很長,未曾想到縮頭。嚴格說來這不是龜,而是龍生九子的一種,那名字很難記。東邊的一個不知被誰涂紅了大嘴和雙眼,倒是沒有人懷疑會發大水。一代一代的孩子騎在它們的脖頸上,留下些值得回憶的照片。碑的正面刻有文字,東邊這塊尚可辨認:
……于內苑拓地數百弓,結籬為圃,奇葩異卉雜蒔其間。每當露蕊晨開,香苞午綻,嫣紅姹紫,如錦如霞。雖洛下之名園河陽之花縣不足過也。伏念天地間,一草一木皆出神功……以祀花神,從此寒暑益適其宜,陰陽各遵其性。不必催花之鼓,護花之鈴,而吐蕊揚花四時不絕……
倒是說出一點百花齊放的道理。立碑人名字不同,都是圓明園總管。一立于乾隆十年,花朝后二日;一立于十二年,中秋后三日。已是兩百多年前的事了。
從燕南園往北,有六座中西合璧的小院,以數目名,多為各系的辦公室。在一、二、三院和四、五、六院之間,原是大片草地,上有頗具規模的假山,還有一大架藤蘿,后因這些景致有“不生產”的罪名,統統被廢。這塊地變成蘋果園,周圍圈以密不通風的松墻,保護果實。北頭松墻的東西兩端各有大碑,比松墻高些,露出碑頂。過往的人,稍留心的怕也以為是什么柱子之類,不會想到是怕人忘卻的碑。
從果樹下鉆過去,擠在碑前,可見上有滿漢兩種文字。碑身很高,又不能爬到大龜身上,只能觀察個大概。兩碑都是康熙二十四年為四川巡撫杭愛立的。東邊是康熙親撰的碑文。據清史稿載,杭愛先任山西布政使,擢陜西巡撫,又調四川鎮壓叛亂,大大有功。西邊碑上是康熙特命禮部侍郎作的祭文,這兩碑應該立在杭愛的墳墓前,可是墳墓也不知哪里去了。
北閣以北的小山頂上荒草叢中,有一座不大像碑的碑。乍一看,似是一塊斷石;仔細一看,原來大有名堂。碑身上刻有明末清初畫家藍瑛的梅花,碑額上有乾隆的題字。梅花本來給人孤高之感,刻在石上,更覺清冷。有幾枝花朵還很清晰,花蕊歷歷可見。若不是明寫著藍瑛梅花石碑,這碑也許早帶著幾枝梅花去墊墻基屋角了,本來這種糊涂事是很多的。現在它守著半山迎春開了又謝,幾樹黃櫨綠了又紅,不知還要過多少春秋。燕園年年成千上萬的人來去,看到這碑的人可能不多。不過,不看到也沒有什么可遺憾。
再往北到鐘亭下面,有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我在這里走了千萬遍。有時會想起培爾·金特在十字路口的遭遇,那鑄紐扣的人拿著勺,要把他鑄成一粒紐扣,還沒有窟窿眼兒。十字路口的西北面有近幾年立的蔡孑民先生像,西南面有一塊正式的乾隆御碑。底座和碑邊都雕滿飛龍,以保護御筆。碑身是橫放的長方形,兩面有詩,并有天子之寶的御印。乾隆的字很熟練,但毫無秀氣,比宋徽宗的瘦金體差遠了。義山詩云:“古來才命兩相妨。”像趙佶、李煜這樣的人,只能是誤為人主吧。
從小山間下坡,眼前突然開闊。柳枝拂動,把淡淡的水光牽了上來。這就是未名湖了。過小橋,可見“德”“才”“兼”“備”“體”“健”“全”七座建筑。其中,健齋是座方形小樓,靠近湖邊。住在樓中,可細覽湖上寒暑晨昏各種景色。健齋旁有四扇石碑,一排站著,上刻兩副對聯:“畫舫平臨蘋岸潤,飛樓俯映柳蔭多。”“夾鏡光澄風四面,垂虹影界水中央。”據說是和珅所題,原立在湖邊石舫上的小樓門前,小樓毀后移至此。嚴格說來并不是碑。它寫景很實,畫舫指的是石舫,飛樓當指那已不復存在的艙樓。夾鏡指湖,垂虹指橋,全都包括在內了。“平臨蘋岸”一句,“平”“蘋”同音,不好。其實,“蘋”字可以改作一個帶草頭的字,可用的字不少。
從未名湖北向西,到西門內稍南的荷池,荷池不大,但夏來清香四溢,那沁人肺腑的氣息到冬天似乎還可感覺。一九八九年五月四日,荷池旁的草地上新立起一座極有意義的碑,它不評風花雪月,不記君恩臣功,而是概括了一段歷史,這就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這碑原在昆明現云南師大校園中的一個角落里,除非特意尋找,很難看見。為了紀念那一段不平凡的日子,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歷史,作為組成西南聯大的三校之一的北京大學和西南聯大校友會做了一件大好事,照原碑復制一碑立在此處。
碑的正面是碑文,背面刻有為抵抗日本侵略,為保衛祖國而從軍的學生名字。碑文系馮友蘭先生撰寫,聞一多先生篆額,羅庸先生書丹,真乃兼數家之美。文章記述了西南聯大建立的始末,并提出可紀念者四。首慶中華古國有不竭的生命力,“蓋并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次論三校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第三說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斯雖先民之恒言,實為民主之真諦。”第四指出古人三次南渡未能北返,“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愿。吾人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下十年間收恢復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實可紀念。文章洋溢著一種愛國家、愛民族、愛理想的深情,看上去,真不覺得那是刻在一塊冰冷的石頭上。
幾十年來,碑文作者遭遇了各種批判、攻擊乃至詆毀、誣蔑,在世界學者中實屬罕見。一九八○年我到昆明,瞻仰此碑,曾信手寫下一首小詩:陽光下極清晰的文字/留住提煉了的過去/雖然你能證明歷史/誰又來證明你自己。
也許待那“自己”變為歷史以后,才會有別的證明。證明什么呢?證明一個人在人生最后的鑄勺里,化為一枚有窟窿眼兒的紐扣?
每于夕陽西下,來這一帶散步,有時荷風輕拂,有時雪色侵衣。常見人在認真地讀那碑文,心中不免覺得安慰。于安慰中,又覺得自己很傻,別人也很傻,所有做碑的人都很傻。碑的作者和讀者終將逝去,而“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不過,就憑這點傻勁兒,人才能一代一代傳下去。還會有新的紀念碑,樹立在蒼煙落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