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獵人

2020-09-10 07:22:44張楚倫
特區文學 2020年1期

張楚倫

這是僅剩的一支槍。計劃很順利,女人直到出門,都以為男人還因為宿醉在酣睡。鍋里溫著一汪姜湯,男人并不餓,多年前他就戒掉了吃早餐的習慣,但還是喝了,接下來一整天他都不太方便覓食。車間鑰匙是昨晚趁她洗澡卸下來的,他走到地下室過道盡頭,擰開那扇鐵門,把掛在墻上的槍拎出來。將近小半年沒摸過,他擦拭著槍身,道歉似的吹去管內的臟垢。

明天天亮之前,他要把那只母豹子裝進麻袋,她瘸腳多年了—還是他開的槍。今年至少是她出生的第十六年,差不多是人類的七十歲。也許這小地方的山坳沒人看管,也許出于山的神諭,九年來似乎沒有外人知曉她的存在。男人有把握找到她的老巢,但機會只有一次,倘若被她察覺意圖,她會跳進河里滌凈自己的氣味遠遁千里。運氣足夠好的話,他能把彈孔射在隱蔽的地方,一張完整的豹皮能賣至少十萬。

過道里只有鼠糞積沉已久的冷香,不知哪來的風,撩得他頭頂生陰。他又翻出一頂明黃的鴨舌帽,那是博古第一次帶他進山時,往他頭上扣的。當時轉手就被他摘下,顏色不對,容易暴露。

“你以為來這里能打著什么?”博古一邊系緊鞋帶一邊抱怨,“豬狗貓兔鳩蛇鼠,都他媽是色盲哪!戴上。”上山不多時,雨就黃蜂針似的結陣落下來,他兩頰被斜雨叮得發白,只能不斷抬高被捶低的帽檐。衣服深了一號,偶爾嘗到雨水,舌頭一忖,干干凈凈,什么氣味都沒。過一陣間,雨毫無預警地停了,蔽日的云迅速蒸發,日頭水銀似的灌進來,并不因喬木葉的斑駁而溫和少許,又是那一小爿帽舌,攔下了直往眼前刺的光暈。

“城里人,”博古在他的帽檐上彈了一指頭,“這下明白了吧?”

男人的沉默把他的調侃耽誤成了可疑的嘲弄,他吐掉嚼碎的捻子補救道:“不過你的槍使得確實好。”“我知道。”“在這練出來的嗎?”博古抬起食指中指,在他裸露的小臂上點了點,那里紋著一個靛青色的五星徽章。男人側頭看了博古一眼,將濕透的袖子拉下去遮住。

眼尖的人,很容易猜到男人的身份。這是典型退役軍人的走姿,右臂擺動幅度小于左臂,肩膀以上的部位悍然不動。可他畢竟退役二十五年了,腰部無可避免變得松浮,唯獨發達得失調的上肢還有過去的影子。血管浮雕似的盤臥在手背上,指關節粗大,能瞬間架穩一桿半自動的單管滑膛槍。在部隊,只有實戰演練時才能人手一把,膛里裝的通常是做標記的空彈,所有人都得鉆進林中,只有一個鐘的時間跑散、隱蔽和規劃撤退路線。時間一到,老鳥就會進來,把他們這些新兵蛋子一一揪出,能做到不被這些系統訓練過的狙擊老兵發現,才算入了門。

男人保持過連續二十一個月全連最低的暴露記錄。他有超乎常人的耐力,身量不很壯碩,體味淡,痛感低,怎么看都是天生做狙擊的能手,更別提早在入伍前,他已經出落成石頭一樣的脾氣。那時他認定自己會進赤鷹大隊。事實上人人都這么想,他們都說,男人一進林子就空氣一樣蒸發掉,就是拿一把64式步槍將叢林掃射一遍,他身上也絕不會留下任何標記點。

距離他上一次單獨上山,已經有四分之一個世紀,但眼下博古還在觀察期,沒有人能幫他。

那兩個警察去押博古時,是舉槍進的屋,顯然他們覺得,即便是大半夜,博古也有可能抱著自己的三響翻子,隨時睜開眼睛朝他們蹦鋼彈,至少是鐵砂。實際是,那兩桿獵槍牢牢扣在床板背面,他們掰下來的時候頗費了番力氣。博古的老婆還給他們泡了茶,去年炒的白露山尖。當然,這都是男人后來聽博古說的。警察搜到男人家時,博古已經在局子里了。警察在這什么也沒搜著,但他還是被帶走。看著他們收工在即的神色,男人意識到這些人一定也搜到了老白和克子頭上。

半個月后,他們被陸續釋放,稍微不同是博古,他是交了保釋費的,三十萬。也是在接風宴上,博古提出這三十萬該由他們平攤。

“不急,你們心里留個底就好。”四人遙相望著在各自跟前的轉盤上磕了磕杯盞。

“攤什么攤?沒錢一”昨晚女人在沒有第三個人的屋子里大吼,好似博古就在附近,能聽清這句專說給他聽的拒絕。女人討厭博古,坦白說,這不太公平,畢竟她還沒見過老白和克子。她是拿討厭三個人的勁在討厭一個人。“好,就事論事。”女人壓抑了好幾個來回的呼吸才接著說:“分攤不是不可以,作為朋友多少應該幫襯著,可他那是朋友嗎?他博古真把你們的交情當回事,至于把你們連名帶姓供出來嗎!就憑這個,我不同意。”

“他沒揀要害說。我也沒什么損失。”

這下女人猛地坐起來:“什么才算要害?要不是我嫌礙眼,把你那堆破銅爛鐵扔車間去,你就是人贓并獲懂不懂,這會兒還在里面等著我去撈人呢。”

男人在被子下面伸過去握住她的手。女人躺了回來,呼吸逐漸平復。

“今晚這頓你沒讓博古買單吧?這可剛折出去三十萬。”

“都折出去三十萬了,還在乎這點零碎嗎?”男人有些好笑,“剛才還罵得一是一二是二的。”

博古女兒要做手術了,估計這三十萬本來是手術費。

女人轉過身,不是剛動過手術嗎?

前年是切手指頭,這次……大概是切腳。

良久,久到男人以為她在為難中睡著了:“給錢吧,算借的;就是一輩子還不上,也算借的,你要是不好意思講清楚,我去說。”

話說到這份上,他就沒有說話的份了。打一開始認識,女人就總是更有主意的那個。那時他已經轉業回來,在地稅局,名義上有幾個手下;女人等他下班,同事看見他身邊走著一個矮瘦的女人,絕不像打趣別人那樣開他玩笑,只會假裝看不見。她皮膚黝黑,看得出不是因為暴曬,而是來自祖先的基因。約會無非是吃飯、散步,談論的也是新聞,一些天邊的事。某天碰巧逛到民政局門口,女人停下來對他說,結個婚吧。男人盡量不讓自己看起來茫然,但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女人并不生氣,更沒有羞赧:你這個人吧,看著全須全尾,但心是漏斗做的,什么也裝不住,過了四十沒別的,就是死。倒不如我現在給你套根索,你往下跳我還能拽兩把。

不是不好意思講清楚的問題,而是他們根本沒有積蓄。但女人無論如何表了態。他拿虎口的繭子在她手心刮了刮,先睡吧。

現在是九點一刻,男人已經坐進車里,五年前入手的這輛別克,可以說毫無可買之處,但他們的積蓄也只夠買一些毫無可買之處的東西。按女人的意思挑了白色,從看車到付款他都沒參與,以致第一次坐上去不禁問:“現在要干什么?”女人笑了一個咧嘴,架好導航:“你只要踩住油門,別讓火熄了。”

剛開上路,男人就忍不住伸進口袋,去摸那副耳塞。行至紅綠燈路口,他又伸進去確認了一遍,在方向盤上摩掉手心的汗。趁著紅燈倒數,他摸出一把螺絲刀,往自己手上敲了十來下,這才長舒一口氣。

部隊里最不缺的就是神人跟傳說。男人的射擊水平在隊友中夠看了,但還沒人拿他跟又一勺比過。那是食堂里管飯的,總是一邊掂勺一邊聲如洪鐘地喊,再來一勺!當兵不長膘,白來這一遭!營里不讓傳,他們這些一拐子還是知道了,又一勺就是赤鷹大隊退下來的,上頭讓他去當營長,他不干,蹲在炊事班養老。上鋪勾著手放在眼前,擺了個拔栓的假動作:“百步穿楊沒見過,又一勺可是賣弄過百米射黃豆的,”他又用手捻了個黃豆大小的指尖,“啊呀!”

男人暗暗發誓,有一天別人談起他,也要像提到又一勺那樣,除了感嘆,什么也說不上來。

他發現又一勺會去打靶場,是撿彈殼的時候,貓著腰險些撿了個龍眼核,起身看見的,就是又一勺蹲在場邊,已經吐了一地。他的眼珠幾乎不轉動,盯著一處是一處的。

知道彈殼撿回來是要做什么嗎?

男人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

又一勺往他身上吐了一核,不懂裝懂,番薯當芋種!

就這樣,男人成了又一勺的徒弟。這是部隊傳的,又一勺和男人都不承認。

“抖抖抖,抖你媽呢抖,知道的是槍,不知道的以為你拿的是電棒。”男人稍一松泄,他抬手就是一螺絲刀。一個月下來,他手背上什么顏色都有了。“上過學沒,地心引力知道吧?知道你還這樣擺!你自己不舉就算了,槍口給我舉高!彈路是拋物線,記住,不要拿眼睛忽悠腦子,讓眼睛聽腦子的。”又一勺伸手幫他調整槍管,順便一腳將他的屁股踩實,“下去!挨地一寸就要有一寸印子。”

十個移動靶打下來,他能拿到97.3環,兩個營加起來都沒人打出過這種成績。又一勺卻不以為然,照例操著螺絲刀:“不要贏,不要輸,你要去理解。”男人在透視鏡里理解心臟的部位、頭顱的部位、不致命的部位。但他忘了問又一勺,到底理解什么?老頭把龍眼核拋到空中,兩秒不到的契機,男人抬槍就是一扳,它裂成兩半,無聲落在地上。

很長一段時間,他看見螺絲刀就條件反射把力氣灌注給手臂。赤鷹大隊的初選名單下來之后,他怕又一勺沒看見,跑去見他。老頭正在大棚里澆菜,假意朝男人潑了一小勺尿,什么學前班水平?也好意思跟我顯擺。以后回老家種地,別說我教過你啊。

后來他真的退役回了老家,漸漸把槍型和武器參數忘得差不多了,而赤鷹大隊的人為了活著退役,還在反復背誦著毫無規律的數字。

上了高速之后,男人才想起來,槍里沒裝子彈,他有些懊惱,也只是一瞬間。他想即便記得,恐怕家里也什么都搜不到。女人一定把這些東西當作霉運清掃出去了,要是金屬能燒,她會恨不得燒成灰沖進廁所。只能臨時換路線,繞到更遠的東南側,從那里上山會經過他們以往的歇腳點,一個用迷彩布搭的營帳,博古肯定在那兒留有彈藥。

坦白說,他們的結識,跟認識別的人一樣,完全是稀里糊涂的,緊接著又像干別的事,稀里糊涂湊在一起狩獵去了。他們對彼此的全部了解只來自趕山時的閑談。男人知道老白住在五倉巷,村里上來的青年都混居在這,直到結婚離開,一茬接一茬。老白沒走,那就是沒有娶妻生子。克子最年輕,但眼袋快跟鼻翼齊平了,他給一家極其有名的連鎖酒店運貨,輪班制,妹妹就在酒店前臺,也是輪班制。男人還知道博古養過三條狗,來看管他廠子里的鋼筋,三條都被偷鋼的賊藥死,但第四條還是叫旺財。

“死了算擋災,沒死是旺財,等著看吧,頂多七八年。”

“什么七八年?”

“不出十年,我就要發跡了。”

老白和克子在后座頭也不抬,博古只好轉頭去招惹男人:“是真的。你不見我的下巴么,寬敞吧?胡子這么海長的可不多見,這是行晚年運的面相。”

博古從唇邊到鬢角都茸著茂密的絡腮,奇怪的是這并不害他粗獷,兩瓣厚唇隱在胡髭中,反而顯得俊秀;只不過,打結的眉頭唯獨到了透視鏡前才會自動松開。皺眉會讓眼肌抽搐,導致更頻繁的眨眼。獵人的眼睛是能不眨就不眨的。

認識博古的時候,摸槍已經久遠成了上輩子的事,但記憶很快在摸索中復蘇了,男人感覺自己像一口老井,博古只是往里吐了口口水,他體內的井水竟重新涌出,源源不斷。幾小時一動不動的能力回來了。他喝很少的水,早上坐進辦公室在什么位置,下班時還在什么位置。他的直覺受過訓練,會盡可能減少挪動,但你很難說,到他這個年紀,會不會多少也有懶散的緣故。外出吃飯,他記憶衣著、聲音、氣味,第一時間找最高點,那通常是最佳狙擊位。他做這些實在是出于自娛,狩獵根本用不著這么多技能,頂多要對風向保持敏感,那么他的車窗總是開著,手隨時探出去,六點和十二點方向是零速風,二三四八九十全速,一五七十一半速。

這兒緯度很低,植物比動物野蠻,容不下大型獸類,這頭母豹完全是個意外,整整九年,這里只有她在出沒。雨水太充沛了,他們習慣從背風坡進山。槍也都是博古經手買來的,兩把16號,一把12號,還有一把坤槍,總是被剩下,它過于秀氣,口徑不比熊眼大,背在任何一張男人的背上都像一把玩具,那么就總是輪到背脊最單薄的克子去使它。

他們匍匐在叢中,等待著隨便什么獵物。正是珠頸斑鳩發情的時節,博古叮囑,別狙母的。克子說我怎么分得清公的母的?老白嘿嘿一笑,你是不是也分不清自己公的母的,難怪找不到母的。克子抻著臉轉過去,炫技般熟練地檢查子彈再合上,表示不跟他一般計較。博古就地學了兩聲,喉嚨灌炭的叫法是母斑鳩,雄鳥的呼喚總是更加洪亮清悠。打那起他們一直用著珠頸的暗號,母叫聲是獵物進入可狙范圍,打起精神來的意思;公的是鼻兒靈來了。鼻兒靈是另一個暗號,有時指警察,有時指附近的山民。秋雨下過之后,蛇滿地亂鉆,偶爾他們在地上扒拉,會發現陌生的腳印,像遠古時期的圖騰,很不規律。他們猜想,還有另一隊獵人活躍在這個山頭。

四把槍托上都系著三角黃符,縫在紅布里。每次上山前,博古會在營帳前點一支橫香。煙往上飄,說明這一趟不會空手而歸,煙往下,就看它逸成幾縷,兩縷是不能打天上飛的,四縷則地上跑的碰都不要碰。有一次點火時博古的胡須燎著了,下頜焦了一小片,他當即把香插在地上,帶隊調頭下山。當晚一場午夜汛,山洪連淹了兩個村。

“反了。”博古撥過男人的槍身,“看山要從右往左,這樣你會看得更慢,連鷓鴣的腳趾頭都不會漏過去。”

克子在旁邊問,為什么?

不要問,祖宗八代傳下來的錦囊子,只管聽只管信。

博古女兒出生那天,煙是平著飄的,他朝天放了兩槍才進山,知會山神有怪莫怪。他要獵一頭野山豬,劏了設宴。在山溪附近足有一米厚的豬屎堆,有排泄物就證明他們已經潛入野豬的領地。整整一夜,他們輪流守著那個樹樁,賭最早醒來的那頭會來這里摩擦鬣毛。這并不難,瞄準最薄的脊椎,很快就斷氣了。但博古打中的是肚子。男人要補一槍,被他攔下:“別,讓它跑。”他們忍住腿上的麻痹,直追了一里地。

你要控制獵物的死法,有的獵物,價值在皮毛或手腳,你只是供貨商,要盡力保持尸體的干凈,用穿甲彈直接打穿心臟是最好的。但有的動物……甚至不配拿去交易,唯一的用處在骨肉,那么就用軟尖彈,一時半會死不了。動物中彈,本能就是逃跑,這樣一來,在它死前血液會竄到各個部位,死得越慢它們也就越平靜……皮打死,肉跑死,跑死的肉不會有恐慌的腥臭,反而更有嚼勁,十分香甜。

博古說完已是氣喘吁吁,他們仍追蹤著血跡奮力奔趕。那頭野豬最終四腳直挺,用微顫昭示它的將死。子彈在肝臟附近,灼傷蔓延至彈道之外,粉紅色的筋肉往外綻翻,層層疊疊,內臟碎屑不斷涌出,也許是肺。

就在抬著它下山的路上,他們第一次見到了那只母豹。老白暗呼:“山貍子!好多年沒見過了。克子,你看看是公的還是母的。”說罷拿肩膀去撞他,這次克子照辦了,注目鏡中她飽脹的乳房涎墜著。“不是山貍子,是豹!純種的金錢豹!”他們立刻嗅出不尋常。對人高度警惕的豹子不但不逃,還試探著朝他們邁了一步,伏低前身低吼。很快,在她的指引下,男人發現了卡在石縫中的幼豹。克子拿槍從底下伸進去墊著它沒有著落的腳掌,博古一手托住它的臀尾,一手托住脖梗,將它騰挪出來,改拎住它的后脖頸。它以為是母豹子叼著自己,撒嬌哀叫兩聲,但很短促,博古把它翻過來,果然,肋骨全擠碎了。

他蹲下去,提防著隨時想撲上來的母豹:“丫頭,你運氣不好,它活不了的。不如給我女兒做頂防寒的瓜皮帽,來年開春你有了新崽,我跟山阿公討個諭,保佑它平安長大。怎么樣,不賴吧?”

變故發生在博古掐死幼豹的剎那,他的手法稱得上利落,母豹同樣利落地躍上巨石,脊毛錚豎,獠牙齜顯,吼得渾身發抖,朝博古撲來。來不及瞄準,男人架住獵槍扣下扳機。她從半空摔落,在地上滾了個趔趄,竄進林中。

營帳就在對面,男人熄了火,車窗搖剩一條縫,試探周圍的動靜。這次出來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拘留確實沒留案底,但流言是不需要案底的。風聲傳到領導那兒,慈眉善目地警告男人,你已經被上頭重點關照了。他點了點桌子,再有下次,我不能保你。一個辦公室主任的位子,有什么值得保的?但他點頭,起身出去了,像以往很多次那樣,不記得替領導帶上門。

離開部隊以后,許多事都不能靠蠻干,他像脫離胎盤的嬰兒學說話那樣從頭學起,卻收效甚微。頭兩年,他還堅持晨運,在同樣的點鐘上床,后來就不干了,幾乎是刻意。工作已經規律得讓人發瘋,總得自討些混亂。沒人會真拿專業的任務來為難他這個兵痞,只有去倉庫成箱成箱運送文件的活兒輪得上他。后來在一次年終晚宴上,他在廁所將一個吐得滿臉通紅的男人送上車。他壓根不知道那就是局長,因為這樣的插曲,男人不小心升了主任。從那以后,工作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到場,每天醒來都是同樣的一天。男人只好將學來的機靈用在杜絕升遷的可能。他無法想象一份工作還能繼續寬容下去。倘若人生必須要有一個耗費的去處,對他來說,那只能是山頭。匍匐的位置就是最佳的托身之所—無時無刻不保持著對山林的警惕,然后被它忘記。

赤鷹大隊的選拔一年半一次,不在酷暑就是寒冬。他去的那年趕上熱季,每人只分到一壺水,一塊巴掌大的壓縮餅干,按要求蒙上眼睛,一一被趕下車,散落在叢林各處。“五秒鐘!摸槍!”護送兵喊道。男人迅速滑觸塞過來的大家伙:“報告!M24!”無線電連同一顆子彈就應聲砸到槍身上。聽不見汽車引擎聲后,他才被允許睜開眼睛。規則很簡單,72小時無對應狙擊,每個人都是獵物,也是獵人,活到結束就算過關。

沒有地圖,但必有布置的陷阱,他環顧四周,目測自己還在亞熱帶,晝夜溫差不大,便放棄尋找御寒物,用林中最多的灌木編織成頭帽,在濕地邊緣挖起黏土敷在臉上。由于不知道別人的位置,他不能貿然突進,在自己的可視范圍內快速找到了制高點。正當他要占據高位時,一個沒試過、理論上卻完全可行的計策使他頓住了腳步。

接下來三天,遠遠近近的槍聲時不時響起,往往成對發生。也有人還沒被擊中,就先被機關倒吊起來,直升機盤旋在附近上空,把淘汰選手接出去。男人無法睡覺,他的身體早已麻痹過好幾輪,都放棄了稍微活絡的念頭,他知道有第一次,就還會有無數次。這是意志跟肉體的較量。第二天夜里,林中第一次傳出撕心裂肺的叫聲。男人知道那人一定毫發無傷,只有毫發無傷才發得出這樣程度的慘叫,那是被孤寂打敗了的人。第三次日出之后,林中一片絕音,他不知道還有誰存活,也許只剩他,也許還有潛伏在別處的,但不可能太多。超過六個人以上的地方,男人都能感知到空氣的流動幅度變化。而在這,它卻凝固了。勝利的預感虛弱而明確地朝他走來,夜色水落石出般單薄下去,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間清明,次聲波一樣反復震得他耳目驚醒。選拔官在無線電里宣布結束。身上沒有死亡標記的人,算上他,最終只剩三個。而根據可查可信的記錄,赤鷹大隊那年招錄的狙擊特種兵,是兩人。

他落選了。

已過晌午,四下仍然毫無動靜,男人準備動身,把車停在低洼處,徑直走進營帳。這個點數,母豹恐怕還在巢穴中昏睡,日頭不落過地平線,她是不會出來的,到那會兒,只有她的眼睛是眼睛了。男人在黑暗中裸眼視力不及她的三十分之一。他只能祈禱衰老的速度能趕得上基因的差距。

自打初次會面,距今九年,她只主動露過兩次面。

一次是博古女兒確診Ⅱ型糖尿病的同月上旬,他們相繼走在山林道上,頭頂樹葉及時發出顫動,吸引他們停下。她佇立在枝頭,右前腿總是輕點到地就立刻縮起,靠這條瘸腿,男人立刻認出了她。博古一邊舉槍防御,一邊和她敘舊:“是你啊,丫頭。”她沒有懷孕,顯而易見。 在他們感到無聊打算離開之前,她把樹杈間的螞蟻窩搗了下來。幾天之后,博古在家里發現蟻群,很快推測,是那天不慎沾回來的,只好里里外外做了掃除。然而,螞蟻沒有消失,在廁所尤為集中,接著是女兒身上。很快,小女兒有了第一次酮癥酸中毒。

另一次是三年前,在無法遏制的腐爛之下,博古在切除女兒右手中指和無名指的手術方案上簽字。那會大雨新停,他們在溪邊休整,倒掉雨靴中的積水。克子睜了睜他的瞇縫眼:“哈,那不就是搖滾?酷!”看得出博古盡力控制了面部的抽搐:“酷,我讓你酷!”等男人反應過來去搶他手里的槍,子彈已經在克子腳邊炸開,這個瞇縫眼的年輕人接連幾個趔趄摔進水里,嚇得大哭。他甩下背上的槍,扔到博古腳下,蹬上靴子離開了。不算接風宴,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到克子。克子離開片刻,距離他們50來米的上游處,是的,正是那只母豹,從河中躍起身,帶起翅翼似的水花,踱上岸消失了。

博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男人面前聳起肩膀慟哭:“怎么會這樣?我每個月都會吃齋的,我沒有短過一次供祭,怎么會這樣?”

老白提醒他:“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當著她面做殺子剝皮的營生!”

第二次見到母豹,她比上一次多了些笨重,這里盤根錯節,灌木叢生,她沒有飛奔的領地,豐腴是必然的。男人至今沒弄明白,她究竟緣何誤闖進這片山頭,在這里她沒有天敵,也找不到夠格的獵物,沒有子女,她就這樣不為人知地被一些人類憎恨,也被他們無法公開地懼怕。

下一次上山,博古的胡子完完全全剃掉了,連短茬都沒有,剩下一片隱青。而他的女兒還在吃藥,為了讓她上學,博古逼她學用左手寫字。他對著男人發誓,假如女兒的病情好轉,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好轉,下次見到母豹,他一定會正經磕足三個頭,走私也要給她走來一頭雄豹子。可她要是敢繼續纏著我女兒,你看著,他說,你看著我,怎么將她活捉過來剝皮拆骨。母豹再也沒出現過。

落選回來之后,又一勺不肯見他。部隊里都知道男人通過了測試,卻還是落選,同樣落選的戰友將他的遭遇反復講述,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都朝他投來同情的目光,但從始自終沒人在他面前為他鳴不平。畢竟,無論是二拐子還是他們這些新兵蛋子,誰都不敢擔保自己弄清楚了,赤鷹大隊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樣的兵。人們默契地忘掉又一勺給男人開過小灶的事實。他仍舊在食堂吆喝,男人卻已不知自己訓練下去是為了什么。那年的軍區運動會,他渾渾噩噩著拿下射擊組第一,有人開始叫他神槍手,新入營的小兵也就跟著叫。比起落選之前,他更風光了。別人可以看不見,他卻沒法不注意到又一勺的神情—蔑視、不屑,一頭真正的豹子對只會撿剩搶食的鬣狗的不屑。他執拗地跟在又一勺后面,討一個說法。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輸?我一動不動待了將近三天三夜,去選拔的那批沒人可以做到!

又一勺讓他去打靶,從一號靶打到十號,打穿靶心為止,他照做了。最后一聲槍響結束,整個靶場從四面八方傳來轟然沉靜的銳意,一個不慎就會將人暗傷。又一勺說,把你剛才打的彈殼撿回來,一個不許多,一個不許少,再告訴我,你開了幾槍。打靶場方圓七里,遍地都是彈殼,鋪在短草叢中。但他照做了。匹配的型號,二十三個彈殼,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他整齊羅列在又一勺面前。老頭將它們統統掃落下去,告訴他正確答案:“你一槍都沒有開。”

去選拔的那批人,只有你的子彈留在匣里。你是因為躲避才活下來的。為了避免成為別人的獵物,你也放棄了開槍的機會。

“你見過不開槍的狙擊手嗎?”

營帳里有一張木桌,博古關掉廠子后廢棄在這,已經被潮濕的山間氣候滋養得青苔遍布。男人拉開僅剩的抽屜,里面果然存放著一個一尺見方的鐵盒,同樣是銹跡斑斑,水汽無孔不入,在這兒究竟還有什么是不會腐朽的?他掰開鐵盒,那張幼豹成色尚淺的皮毛在帳中也泛著圓潤的暖光,鋪在盒底,里面裹著十幾枚軟尖彈,而底部的異物,在昏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兩張平安符。

這一帶有毛冠鹿出沒,有蹄類是最解餓的,母豹不會錯過這種易捕的目標,假使她還咬得動它們喉嚨的話。這種鹿男人見過,比較嬌氣,不喜潮濕,又不能離水太遠,北面朝陽的山腰是它們最理想的棲息地。那兒是溪流的上游,母豹的活動范圍不會離那一片太遠。現在才到下午三點,他有的是時間慢慢排查。

離開部隊前,醫生曾診斷過他有交替性強迫性解體障礙,具體表現為獨自待在山林中時,會感到震耳欲聾的嘈雜,動物、植物、水聲在他的接收系統中數以十倍計地放大;間以心慌氣短的寂滅,如入真空,并堅持認為樹上、河里跟叢中藏滿了人。他翻出耳塞擠進耳洞,從鐵盒里捻出一枚彈填進彈匣,抄起槍掛到背上,朝北坡走去。

警察發現得太遲了,在這之前該發生的都已發生,抓住他們的時機不免叫人委屈,入所時他們有五個月沒趕過山頭。最后一次進山,老白也不來了,博古仍然堅持在營帳前看香,山神的心意和這世上的一切事物那樣難以捉摸,煙還在飄升,但博古什么也打不中。“知道彈殼撿回來要干什么嗎?”男人摩挲著彈頭問他。博古無所謂,能干什么?不撿難道扔在這里等鼻兒靈來查嗎?男人告訴他,這世上幾乎沒有跟槍管百分百貼合的原裝子彈,而彈殼發射時經過槍管摩擦得以熱塑,重新裝藥,才是一枚真正配套的子彈。當時博古似乎沒聽進去,而男人并無復述。

他盡量不動下頜骨,以免將耳塞扯松,他現在感覺良好,能聽到的只有原本就在耳中的血管跳動的聲音,像有一個婦人住在里邊,一刻不停地在洗衣板上搓洗衣服。

這是離水源最近的洞穴,還沒匍匐至洞口他就確定不是母豹的領地,沒有尿味。可總有一天,她會老到計較距離的地步,搬到這里來。男人轉念一想又意識到自己的可笑,他不會給她機會,讓她老到那一步的。山云飄過來,雨落在即,他加快腳步,一旦雨水沖去母豹的味道,能獵中她就真的需要一點護佑了。云還在頭頂懸浮著,磅礴的雨聲卻忽然在他耳中響起,從體內往外瓢潑。他忍住耳蝸中的鈍痛,徒勞地張大唇口,這痛是如此突然,以至于他佝起身體,山雷就是在這會兒響起來的。假使山神真的有靈,祂會讓母豹老死在自己的巢穴,靜靜地等待,等著他走進去,像撿起一枚彈殼那樣把她拾住。到那時,不管她的皮毛是不是還有余溫,男人發誓,他一定會將幼豹豹皮,輕輕地蓋在她的背上。

地上沒什么枯枝落葉,只是鞋底踩在黏土上會發出吱嘖聲,他不可能帶著這種動靜去追擊她,唯一的辦法是停下來等,做過狙擊兵的人都會知道,每一槍發出之前都是等。

雨聲是什么時候消失的,他虛弱得無法追究。真正的雨落下來了,將地面上的熱氣烘起,所有的氣息在這幾分鐘內會變得無比明顯,之后再消失。他在樹上找到半頭牛的尸體,很新鮮,凝固的血跡重新被稀釋,順著樹干往下蜒流。男人斷定,母豹還會回到這兒來解決晚餐,便退到三株粗大的樹莖之外,伏趴在板狀根后。滿山的桃金娘秾麗得很,男人忽然想到這又是珠頸斑鳩發情的季節,只是他不可能聽見它們的叫聲,現在他又被扔到了另一個極地,在這兒連自己的心跳聲也不能被聽見。下吧,他會等到雨停,等她走近,讓唯一一枚軟尖彈穿過她的胸椎。他的手還在抖,但他已經不想去找螺絲刀,即便射歪到母豹子的肩胛骨上,他也做好了陪她跑上兩里地的打算,跑吧,只要是中彈,總有跑死的時候。

日頭消失了,或許也沒有。空氣在他周遭流動起來,速度極快,密如夜色的雨簾中,他看見所有人,又一勺、女人、老白、克子、博古和他的小女兒,以及他養過的那四條狗都佇立在山中,站成等距的靶子,停在原地望著他。他們每個人都戴著一頂黃帽子。男人猛然站立起來,用肩部頂住槍托,熟稔地扣下扳機,一槍擊中一個,那些黃帽就這樣往后翻飛出去,露出他們跟男人一樣光潔的頭頂。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日韩无码视频播放| 亚洲AⅤ永久无码精品毛片| 国产裸舞福利在线视频合集| 亚洲香蕉久久| 亚洲一级无毛片无码在线免费视频| 亚洲 欧美 日韩综合一区| a级毛片在线免费| 伊人婷婷色香五月综合缴缴情| 91成人免费观看在线观看| 国产一区三区二区中文在线| 2021亚洲精品不卡a| 久热这里只有精品6| 国产白浆视频| 成人在线综合| 国产精品刺激对白在线| 在线精品亚洲国产| 亚洲中文字幕av无码区| aⅴ免费在线观看| 四虎永久在线精品国产免费| 91精品国产情侣高潮露脸| 亚洲无线观看| 91丨九色丨首页在线播放 | 99re66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中文一级毛片| 日韩成人午夜| 国产成人亚洲精品色欲AV| 国产黄色片在线看| 久久99国产综合精品1| 99九九成人免费视频精品|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免费看| 国产噜噜噜视频在线观看 | 成人福利在线视频| 暴力调教一区二区三区| 手机在线看片不卡中文字幕| 日韩色图区| 亚洲网综合| 国产精品嫩草影院av | 国产美女一级毛片| 久久精品日日躁夜夜躁欧美| 伊人91视频| 欧美a在线视频| 丰满人妻被猛烈进入无码| 无码一区二区波多野结衣播放搜索| 福利在线免费视频| 中文字幕在线日本| 色婷婷丁香| 免费在线成人网| 久久性视频| 伊人成色综合网| 国产剧情国内精品原创| 久久亚洲国产最新网站| 中文成人在线| 国产精品成人免费综合| 激情无码视频在线看| 国产农村1级毛片| 97国产在线观看|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麻豆| 成人精品午夜福利在线播放| 99人妻碰碰碰久久久久禁片| 先锋资源久久| 在线va视频| 谁有在线观看日韩亚洲最新视频 | 香蕉视频在线精品| 国产免费黄| 波多野结衣中文字幕一区二区| 自拍偷拍一区| 国产jizz| 成年片色大黄全免费网站久久| 日本午夜视频在线观看| 99在线国产| 日韩美毛片| 71pao成人国产永久免费视频| 久久www视频| 国产亚洲视频中文字幕视频| 18黑白丝水手服自慰喷水网站| 日本人妻丰满熟妇区| 欧洲亚洲欧美国产日本高清| 国产福利不卡视频| 手机在线免费不卡一区二| 国产情侣一区二区三区| 国模视频一区二区| 精品国产自在在线在线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