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遼寧芭蕾舞團誕生四十年來,藝術家們為給自己的人民創造越來越高尚的芭蕾舞藝術的文化享受,一代接一代地努力耕耘著,發掘著,探索著,嘗試著,不知疲倦,一路向前;不知畏懼,敢于拼搏,攀登著一階比一階更加接近藍天的新高度。
所有劇院的登天之路都是靠自己排演的一部又一部劇目壘砌而成的,遼芭也是如此。筆者僅就自己觀摩過的三部芭蕾舞劇,表達對遼芭真摯的敬意和衷心的祈祝。
舞劇《二泉映月》的妙處在于,用足尖將民族樂曲的瑰寶《二泉映月》“寫”在了舞臺上,從而昭示了藝術永恒魅力產生的奧秘。

芭蕾舞劇《八女投江》劇照
這部舞劇是一卷唯美而又悲婉,凄滄又不淪落,清雅而又喜人,清澈還富蘊涵的音畫詩。
舞劇《二泉映月》以《翠竹掩月》《中秋攬月》《彩云追月》《古府蝕月》《黃泉沉月》五個部分構建了劇中主人公——泉哥和月兒凄美的愛情故事。然而劇中的愛情線索卻又始終如一地依托于樂曲的烘托與錘煉上。泉哥和月兒的愛情,因樂曲而萌生、升華,二人被毀滅的愛情也由樂曲得以復活,最終樂曲和愛情又雙雙得以永恒。

芭蕾舞劇《八女投江》劇照
值得注意的是,賣花女孩兒的設置貫穿始終,竹林采花,中秋獻花,在欺辱面前,她得到泉哥的保護;在凄婉的結尾,她向失明的泉哥捧上綴滿鮮花的二胡……這個人物不僅為該劇賦予了空靈的詩意,更把全劇的結構編織得嚴密而雋永。
其次是營造詩的意境。如第三幕里,一葉小舟穿行其間,泉哥臥坐在船頭之上,時而苦想,時而疾書,一動一靜,動靜相映……他那非直觀的浮想聯翩,編導用一幅幅的朦朧秀美的畫面展現——一群手持江南特有紅綢傘的花季少女翩若驚鴻,再現了這位民間音樂家心中燃燒著的澎湃激情……女主人公月兒突現其間,她用纖巧而又嫻熟的芭蕾技藝,包括連續三十二個單足回旋,描繪著泉哥的飛瀑激流般的音樂靈感。其轉瞬的空間造型,使她“花非花,霧非霧”地變成飛翔的仙子,飄逸而又空靈,將那似隱若現的江南景觀——健壯的漁夫,健美的稻娘,清麗的繡花女,遍地的鮮花,沖天的翠竹,瀲滟的湖光編織起來,形成泉哥胸中的亮麗多彩的曲譜……亢奮得不能自已的泉哥用接連兩圈力度飽滿,節奏鮮明,控制得當,揮灑自如的大跳,把他此時此刻噴薄而出的創作激情酣暢淋漓地表現出來!
這“此曲只應天上有”的意境,就是詩的意境——此刻的天、地、水、竹、人、情……都是那么的美,這一切點亮了泉哥五彩繽紛的內心世界,進而又用人間的樂曲把詩的意境之美送至“天上”……
究竟怎樣運用芭蕾的表現手段準確地刻畫出人物的性格,讓藝術人物的內心世界伴隨音樂和舞姿在芭蕾中得到外化和展現,這是中國芭蕾所要面對和解決的首要問題。倘若不論什么樣的內容、題材和民族、時代,所有的人物都按“英明的芭蕾規范”的展示,恐怕“中國故事”中的泉哥和月兒也都將變成“歐式”芭蕾中的王子與仙女。“‘英明的芭蕾規范’無論多么豐富多彩,多么別具匠心,生活本身總是更勝于它的。脫離生活而囿于傳統的框框,舞劇自然會變得矯揉造作,滑稽可笑”(米哈伊爾·福金語)。在舞劇《二泉映月》中,編導從人物的思維邏輯出發,既堅固芭蕾的藝術特征,又根據劇情的需要探索出了表現中國意蘊的芭蕾表現形式。如第一幕,泉哥在小船上投入地演奏著他心愛的二胡曲,他的引弓和單腿平伸、單足倒立、回旋伸展等一系列造型動作與樂曲水乳交融,完美地融為一體。顯然,這種探索與交融已不再是什么“英明的芭蕾規范”,然而《二泉映月》卻是美的,同時也是屬于芭蕾的,這就不得不令觀者驚嘆于中國芭蕾強大的藝術魅力。

芭蕾舞劇《八女投江》劇照

芭蕾舞劇《八女投江》劇照
頗具玩味的是全劇的高潮——殘忍的古母不但命月兒為自己的兒子殉葬,還讓泉哥為之演奏葬曲。泉哥一心奪愛人月兒,卻被狠心的古母抓瞎雙眼。痛苦的泉哥用二胡奏出了內心憤怒與悲愴,此刻的泉哥先是失聲痛哭,轉而又放聲大笑。在泉哥的笑聲中,他與心中的月兒翩翩起舞。此刻,意境深邃的《二泉映月》響起,恰如白居易《琵琶行》詞中的“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泉哥這個人物因此在劇中得到了升華——為藝術而生的他,此刻愛情卻在他的藝術世界里復活了……
新版芭蕾舞劇《二泉映月》正是用生命寫就的《二泉映月》又一次清晰地“寫”在舞臺之上……
妙,妙在以芭蕾寫聲!

芭蕾舞劇《花木蘭》劇照
十四年的抗日洪流,涌現出無 數可歌可泣的英雄偉業。其中,“八女投江”的英烈故事,代代相傳,令人萬般慨嘆,肅然起敬。烏斯渾江的濤聲日夜在歌唱,東北大地的一草一木都記載八位巾幗英雄的滿腔熱血。遼芭是白山黑水哺育出來的,用芭蕾藝術描述“八女投江”的故事,是遼芭責無旁貸的使命。主創以極大的熱誠和真摯的敬意,在舞劇《八女投江》中,用一幅幅充滿詩意的畫面,用一場場悲壯的情境,用一句句精美的舞劇語言,讓足尖上的英魂大放光彩。而所有這一切,都含孕在精心的舞劇建構之中。
無論是“戲劇芭蕾”,還是“交響芭蕾”,終究都是舞劇芭蕾。既然是舞劇,那就都要避免諾維爾早就貶斥的,“一部舞劇,如果錯綜復雜,劇情交代得糊里糊涂,條理不清,只能靠說明書才能弄懂它的情節;一部舞劇如果感覺不出里面有什么明確的提綱,看不清哪里是引子、開端和結局,那么,我認為,它只是一個多少還表演得不錯的表演性舞蹈而已”。但無論如何,舞劇的演出“由各個戲劇要素構成”(均見朱立人譯《舞蹈與舞劇書信集》)。如果我們把諾維爾的“戲劇要素”理解為是機械地模仿現實物質生活程序,那是對芭蕾舞劇的誤會。正如李澤厚先生所論述的,“舞蹈藝術的美學特性,主要不是人物行為的復寫,而是人物內心的表露,不是去再現事情,而是去表現性格,不是模擬,而是比擬”。作為以舞蹈為戲劇語言的舞劇,就更是如此——是內心的表露,是性格的刻畫,是象征性的隱喻。《八女投江》的編導深得芭蕾舞劇三味,把這部舞劇的戲劇沖突,設置為涵蓋全劇的大背景:不屈的中國人民與日本侵略者的生死對抗。在這個背景下,編導注重的是主要人物的內心表露和性格刻畫;而完成這個任務的主要手段是——對比。每一組人物關系內部的對比,這一組與那一組的對比,每一組的前后對比。在這對比中,我們看到了人物瞬息變化的內心活動,看到了不同的內心沖撞所揭示的不同的人物性格,看到了不同人物關系所發生的戲劇性變化。請看——編導在“八女”中選擇了三個代表性人物:冷云、黃桂清和王惠民(最小,13歲)。由此,分別組成了冷云與周團長的夫妻關系,黃桂清與孫喜的戀人關系,王惠民與王皮襖的父女關系。編導分別在第一幕“密營”和第二幕“西征”為這三組人物精心設計了六組雙人舞。

芭蕾舞劇《二泉映月》劇照
冷云與周團長在第一幕“春漾”的雙人舞非常精美,這里沒有對立的沖突,只有兩顆美好心靈對共同的愛的浪漫描述,重心是卻是襁褓中的嬰兒,那個愛的結晶。其中,周團長把冷云扛起,冷云斜坐丈夫肩頭,回眸托起襁褓,引得丈夫深情地仰望嬰兒,形成了可以命名為“幸福”的雕塑。在第二幕“離歌”中,周團長和許多戰士已經犧牲了,部隊即將踏上險惡的突圍之路,冷云只能把襁褓中的嬰兒交給老鄉收養。此刻,母親破碎的心靈向往著逝去的丈夫,在幻境的雙人舞中再現的是夫妻的悲愴之情,襁褓中的嬰兒依然是雙人舞的重心。第一幕“春漾”中雙人物的某些舞蹈語匯在這里重復出現,譬如冷云坐在丈夫身上,小腿搖蕩……然而,“春漾”中搖蕩的是甜蜜,“離歌”中搖蕩是心碎。正是這樣強烈鮮明的對比,顯示著冷云更加堅強了,為最后毅然走進烏斯渾河,視死如歸,慷慨就義奠定了基礎。

芭蕾舞劇《花木蘭》劇照
王惠民與父親王皮襖的雙人舞則是從逗笑到囑托,從呵護到死別,其中的核心則是二人轉的紅綢子。前面的紅綢子是歡樂,后面的紅綢子則是火焰——用生命點燃的火焰,鼓舞女兒繼續戰斗。
黃桂清與孫喜雙人舞的核心是槍。第一幕“春漾”里,槍是戀情的媒介,孫喜以幫助黃桂清練習打靶為由,向她傾訴火熱的愛情。特別是男抓住女手,任她拖行,那地上的軌跡是她的“愛”……而在第二幕“霜雪”里,欲攜槍投敵的孫喜被黃桂清發現,這里的槍依然是核心,出賣還是緊握,形成了激烈的沖突。當再次出現男抓住女手,被拖行時,那地上的軌跡卻是她的“恨”。她把他的手重重地摔下,恨自己愛上的卻原來是個從軟弱滑向變節的叛徒。當黃桂清舉槍向曾經的戀人,現在的叛徒扣動扳機時,那一聲林中的槍聲,宣告了她已經成長為忠誠祖國的偉大戰士了。
對比中還包含著復合,交響音樂與嗩吶曲調,與民歌曲調的融合,芭蕾舞化用民族舞蹈(二人轉、朝鮮族舞蹈)語匯,化用生活動作(荒澤中,八女抬擔架)……
《八女投江》是芭蕾舞表現現代革命題材的成功探索,是表現英雄群體的成功范例,弘揚了中國人民崇高的愛國情感。
舞劇《花木蘭》的一個重要成就是,深刻地把握了這個古老題材的時代精神,并作出了獨特的解讀。

芭蕾舞劇《花木蘭》劇照

芭蕾舞劇《花木蘭》劇照
歷來對木蘭題材的解讀并非是一致的。正如魯迅評論人們對《紅樓夢》的解讀:“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對《木蘭詩》,有人把花木蘭的替父從軍視同緹縈代父贖罪,以及秦女休、龐娥親代父報仇,強調的都是勸孝之意。更多的則是強調,木蘭做出與男子同樣的業績,毫不遜色男兒的英武之氣,“安能辨我是雄雌”。
無疑,花木蘭替父從軍既有孝道,更有沖破蔑視女子陳腐習俗的勇氣,樂觀昂揚地向世人宣告:我們有這樣的了不起的女子!
然而,如果僅止于此,豫劇《花木蘭》早就光彩地立碑于前了,芭蕾舞劇《花木蘭》倘若緊隨其后,也就不過爾爾。非常可貴的是,這部舞劇把主人公與時代緊密聯系在一起,點燃了主人公所閃耀著的,她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精神光芒。請看——序中,木蘭將軍獨舞,始終是以長弓為軸心,在一個大大的圓光斑里,她手中的長弓或橫托,或平舉,或豎立,或環轉,或拉弓如滿月,或持弓而遠眺……恰好形成了古典芭蕾外圓內方的構圖。
在這寥廓天穹之下,空濛大地之上,她有何所思,何所憶?她手中的長弓又象征著什么?
當我們繼續欣賞下去,你就不會把這個序幕的獨舞僅僅看成是全劇的楔子,僅僅是為了引出這個女子曾有過的不平凡的經歷,從而用芭蕾舞劇特有的風格和技巧來描繪這個北朝時期特有的蒼涼、壯闊、古樸的畫卷……不,序幕的獨舞絕對不僅僅是一種敘述戲劇故事的方式。其內蘊究竟是什么?這個問題會越來越急促地叩擊著我們的心靈……
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主人公初次練兵驚慌失措,竟然在情急之下,咬傷伙伴的手臂,趴在地上,無法面對戰友們指責的目光……她無地自容,難以自拔,對天長嘆。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場面是,幻化中,出現了茅草屋,出現了父親、母親和弟弟,于是,出現了溫馨的四人舞。在如仙如友的村姑們的環繞下,親人們三次撫摸她的面龐,使得她毅然拿起了那幅長弓。之后是精彩的雙人舞——主人公與軍官李朔練弓習射舞。在這段雙人舞中,每一次持弓、舉弓、拉弓、射箭……都迸射出主人公花木蘭愈加宏大的志向,愈加剛毅的品格。在接下來,迎接敵酋偷襲時,她勇敢地參戰,射傷了敵酋,奪得勝利。只有這時,她才從村姑完成了向戰士的轉變。
然而,這僅僅是序幕獨舞之內蘊的外層。
到了第二幕,操練之后的小憩,主人公在凝視遠方時發現,五彩霞光的湖畔飛來一群水鳥,它們自由自在地翱翔,聚棲在一起,對著平滑如鏡、異彩奪目的水面或欣賞自己,或嬉戲逗引,或梳洗羽毛,或倏然凌空……這是花木蘭眼中的水鳥,亦或也是水鳥眼中的花木蘭?或者是花木蘭此時此刻的心之向往?在隨后她與李朔的雙人舞,就是“人化”的水鳥——一種生命的最自由狀態。這意味著什么?
直到尾聲,已經“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的主人公,面對靜謐和諧的家鄉田園,她想到的是李朔將軍。在幻境中,她與李朔熱情的雙人舞,就一定是對愛情的宣泄嗎?在這段雙人舞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們對蒼天的熱望,那是在凝視中對自由的描繪,那是在幻想中對人生價值的嶄新發現,那是在期盼中對命運的火一樣的渴求……
由此看來,尾聲中的雙人舞,與其說是愛的傾訴,不如說是對理想的執著向往。
如果說第一幕,主人公在親情、友情的激勵下,奮起殺敵,完成了由村姑到戰士的轉變,那么,第二幕,從湖畔暢想,思緒如鳥飛翔,到與李朔及戰友們生死與共,一往無前,奪得勝利,再到舍棄朝廷賜予的高官厚祿,毅然返鄉,回歸自我,那么,舞劇實現的是主人公——人的覺醒。
是的,人的覺醒,正是那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精神光彩。
在《美的歷程》中,李澤厚先生解析魏晉南北朝時期詩文對人生的審視和思辨,做了這樣的論述:“那么個人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就突出出來了,如何有意義地自覺地充分地把握住這短促而多苦難的人生,使之更為豐富滿足,便突出出來了。它實質上標志著一種人的覺醒,即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難道不是嗎?主人公“替父從軍”的這個行動已經是“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標志和信仰價值”了。而她由羨慕湖畔水鳥的自由自在,盡顯本體的從容怡情,到立功后,賜官回歸的不同凡響的行動,正就是“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主人公從開始接過父親的長弓,到在軍營中拉弓習射,到在戰場上彎弓射敵,最后將長弓交還父親,就是主人公在全劇實現的“人的覺醒”的完整過程。當回歸村姑形象的主人公與幻境中的戰友李朔跳起雙人舞的時候,可以說,她在擁抱真實的、自由的、和平的、善良的、淳樸的、美好的人性。
這也正是序幕獨舞的昭示——思辨的弓箭,滿弓如月,才能利箭飛天。也正因為是這樣的銳不可當的前行開拓,才會對人生,對命運,對人的價值產生思辨與覺醒。
這正是芭蕾舞劇《花木蘭》在同類題材中,挖掘、提煉并營造出思想內蘊的新境界。這正如舞臺檐幕垂下的木蘭花,無聲地宣告著自己的花語是——靈魂高尚。
以上三部舞劇,正是遼寧芭蕾舞團為自己的時代,為自己的觀眾做出的切切實實的努力。它們顯示著遼芭藝術家們崇高的使命感——讓中國芭蕾舞劇閃爍出更加明麗的時代光芒,得到越來越多的中國觀眾喜愛,從而為世界芭蕾藝術的發展做出自己獨特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