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醫藥大學(上海,201203)
田雨青 任宏麗 劉慶宇△ 段逸山
道家是先秦諸子百家之一,由春秋末年老子集古圣先賢之大智慧創立,是中華傳統文化基石之一。道家的思想核心是“道”,認為“大道無為”,主張“道法自然”。道家的思想廣泛滲透于古代文化的各個領域,傳統醫學因其理論特點和追求目標與道家思想有或多或少的聯系,千百年來傳統醫學的思想深受道家的影響,尤其是形神觀方面對道家的“重神”思想有很好的繼承和發揚,茲分述于下。

道家對“神”的認識源于“道”,而“道”是古人對周遭萬物的樸素哲學觀察,源于自然而高于自然。老子的思想主張“道法自然”,此“自然”表現為“無為而無不為”,“自然”既是無為的結果,也是無為的規則,認為“道”生萬物是順應“自然之道”,沒有破壞“自然”的規則,從客觀規律上,“道”與“神”建立了對等的關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老子在其學說中通過理解“道”的內涵來表達了他對“神”的看法,體現早期道家思想對于“神”的重視,“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老子·六章》),“道”在此中形成另一種說法,即“神”的生命內涵與“谷”相結合,形成新的概念——谷神,“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老子·三十九章》),在這里,天與地、神與谷兩兩相對,天重以“清”,地重以“寧”,同樣,神注重“靈”,谷注重“盈”。《風俗通》言“靈者,神也”,且“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大戴禮記· 曾子天圓》)。《廣雅·釋詁》言“盈,滿也”,且“在谷滿谷,在坑滿坑”(《莊子·天運》)。由此可見“谷”被賦予了物質的涵義,人的生命為形體物質與精神的統一,與之相對的“神”也被賦予了精神的涵義。在老子尊母崇陰的思維下,“谷神”得到了另一種表達,即“玄牝”之稱,成為滋生天地萬物化生之源。自《老子》以降,神的宗教含義逐漸退卻,逐步具有了“無形” “精神” “自然”等生命、哲學內涵[3]。
莊子在老子的思想基礎上將“神”指向了精神世界的自由,同時莊子既強調超脫于形體的 “逍遙”,又尊重于形體的“養生”。這一時期道家“重神”的思想得到發展,主要體現在形神結合之中,包括三個方面:靜神、養神、存神。靜神即為保持恬淡虛無的精神狀態,“靜則神藏”(《素問·痹論》),以靜神來養形,則可使精神安藏于內,形體安居于外,從而達到形與神俱、形神共養、盡終天年的目的[4],誠如“至虛極,守靜篤”(《老子·十六章》)及“清靜為天下正”(《老子·四十五章》)。養神即為攝神全形的調攝方法,《莊子》明確主張“無為”而以“養神”,“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莊子·刻意》)[1]294- 295。與《莊子》相同,《淮南子》也強調“無為”養神,其將“保其精神”作為“無為”而治的必要條件,反之,也是將“無為”視為“精神”得以保養的重要方式[5]。存神即為集中思想,排除雜念的修煉理念,即薛公忱先生所說存思,存想,以一念代萬念[6]。后世道家對“重神”思想進一步闡揚,尤其重視存神。在《云笈七簽·老君存思圖十八篇》中強調“是故為學之基,以存思為首;存思之功,以五藏為盛”[7]。葛洪也提出“存思守一”法,認為可以通過存神達到“壽敝天地”的境界。現代控制論認為“存神”可對人體內組織器官進行信息補償,盡量將人體器官的信息量維持在一定水平,從而達到延年益壽及健康的目的[8],這與道家的觀點是一致的。
傳統醫學中“形”有兩種涵義,一指有形有象的軀體,二指人體的各種實體臟腑組織,如五臟六腑、氣血津液等。傳統醫學的“神”,其內涵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神,是指人體生命活動的主宰及其外在總體表現的統稱;而狹義的神,指人體的精神、意識等具體的思維活動。傳統醫學認為,人體生命活動正常運轉是形體和精神的協調統一,形神二者之間相輔相成,相互依存而不可分割,即“人體是形和神的統一體”[9]。
“形”與“神”在人體中的關系可以表述為:精氣血津液為構成人體和維持人體生命活動的基本精微物質,四肢經絡的濡養、臟腑形體功能的正常運行都需要其源源不斷地提供物質基礎,同時精氣血津液的生成依賴于臟腑的正常生理功能,故而《靈樞·天年》云:“血氣已和,營衛已通,五臟已成,神氣舍心,魂魄畢具乃成為人。”同時傳統醫學認為,“神”為精氣血津液所化,如《素問·六節藏象論》載:“氣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臟腑為五臟、六腑及奇恒之腑的總稱,其中臟為化生和貯藏精氣的器官,而腑為受盛和傳化水谷的器官,臟腑通過接受經絡運輸的精氣血津液發揮其功能,同時又化生和傳化精微,為精氣血津液的形成提供物質基礎。傳統醫學認為,五臟藏納人體的精神意志,即《素問·宣明五氣》所言:“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腎藏志。”經絡是經脈和絡脈的總稱,能夠運行全身氣血,聯絡形體官竅,溝通上下內外。將機體聯系起來,經絡需要精氣血津液來濡養,而臟腑和精氣血津液之間的物質交換需要依靠經絡來維持,從而使體內之“神”與人身之“形”統一協調。臟腑關竅、經絡系統及精氣血津液相互聯屬構成一個相對閉合的整體,維持人體正常有序的運行,使精神、意識、思維能夠正常地表達,“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素問·上古天真論》)。
雖然在道家思想中,對于“神”非常看重,但并不否認“形”的重要性。老子提出“物形之,而器成之”,開始思考形神關系中“形”的位置;至《淮南子》明確地指出人有精神、形體之區別,言“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體者,所稟于地也”;再到陶弘景認為生命包括“形”與“神”,言“凡質象所結,不過形神”,“形”這一概念一直存在于道家的思想探討中。道家雖認為“形”與“神”在生命中的作用相同,但不可否認的是兩者地位并不平衡,“重神”的思想一直隱于其中。
首先,中醫經典著作《黃帝內經》對形神觀的全面闡發體現了道家“重神”思想對傳統醫學的重要影響。傳統醫學繼承了道家“神為形之主”的觀念,認為形與神是不可分割的,神為形的主宰。《莊子》和《黃帝內經》都把形神二者結合起來進行考察,都認為形是神的基礎[10]。但是莊子更強調精神世界的和諧統一,與自然界“虛以委蛇”,在《莊子·齊物論》中明確指出“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1]52,認為道德修養境界極高的“至人”是可以順應自然,忘掉自己,在精神上達到“游乎四海之外”。傳統醫學同樣認為,“形”之所以擁有生命、能夠活動是因為有“神”,“神”存則“形”生,“神”滅則“形”死,“神”存“形”生和“神”滅“形”死為生命的整個過程。如《類經·針刺類》云:“無神則形不可活。”“人之始生”則“神”即在,《靈樞·邪客》篇明確指出“心者,五臟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心主導人的精神思維,進而支配形體的活動,故言“所以任物者謂之心”(《靈樞·本神》)。在中醫基礎理論中,不僅將“神”置于生命活動主宰的地位,更是把“神”視為健康的重要因素,如《素問·上古天真論》稱“精神內守,病安從來”,《靈樞·天年》更強調“失神者死,得神者生也”[11]。總之,“神為形之主”的觀念始終貫穿于傳統醫學形神觀中。
其次,傳統醫學在繼承道家“重神”思想的同時,又有所發揮,通過對形神一體的不斷探討與總結,歸納為“形宅神主”理論,即神托于形,形保于神。晉代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嵇康在《養生論》[12]中闡發為“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又呼吸吐納,服食養身”,只有這樣才能“形神相親”。而后世道家也有所借鑒,如葛洪認為“夫有因無而生焉,形須神而立焉。有者,無之宮也。形者,神之宅也”(《抱樸子·至理》),葛洪強調形神相合則生,形神相離則死。“形宅神主”這一理論在明代著名醫家張景岳代表著作《類經》中表述為“形者,神之體,神者,形之用;無神,則形不可活,無形,則神無以生”(《類經·針刺篇》)。
傳統醫學對道家形神關系“神為形之主”“形宅神主”理論的深入理解及歸納總結,逐漸形成了反映傳統醫學特色的形神觀,并在不斷辯證發展中,成為傳統醫學養生觀的重要思想基礎,詮釋出具有傳統醫學特色的“精神內守”“形與神俱”的養生思想,在繼承道家“重神”思想的同時,構建出傳統醫學的形神整體觀。
傳統醫學形神觀是構成中醫基礎理論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其中多個角度可以窺探到道家“重神”思想的影響。同時,在道家對“神”之涵義探索時,傳統醫學自身也在不斷思考充實“形神觀”的內涵,并提出形神相合、表里俱濟,使得傳統醫學開啟了在醫學領域中形神關系的大門,更是以此創立了傳統醫學形神整體觀。時至今日,傳統醫學形神觀對現代醫學的疾病預防、辨證施治、預后康復、養生保健以及心身醫學發展等方面仍具有現實而廣泛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