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心比心”的尷尬

李衛華

黑色三十秒

“喪啊喪啊，為什么我一介弱女子，要學復變函數？太難了呀！”小芳咬著筆頭，皺著眉頭狠狠地拍了拍桌上的作業。

“哈哈，是啊是啊，好難啊！小芳，你是怎么想著報考工科的？”同樣在受折磨的小蕓，也開始吐槽。

小芳搖搖頭說：“還不是因為我爸，他覺得女孩子要獨立，要有自己的主見，說學工科能增強理性思維，還能有一技之長。”

“那你自己喜歡這個專業嗎？”正在忙機械制圖的小白停下鼠標，盯著小芳認真地問。

“不太喜歡啊，高考志愿是我爸給報的，我喜歡文學，就想考綜合大學的中文系啊，你們是自己填的志愿嗎？”

小蕓嘆了口氣：“我倒是自己填的志愿，我這個分數吧，報考這個不吃虧。”

“我也是自己填的志愿，我就是喜歡機械啊自動化之類的，我爸媽剛好相反，覺得女孩子應該學個文科，我干嗎要聽他們的，這是我的人生，我想學什么就學什么！”小白把椅子轉過來，沖著小芳激動地說。

小芳羨慕地看著小白，皺著眉頭說：“我真羨慕你啊，能做自己喜歡的事。”

小白站了起來，像一個斗士一樣兩個胳膊支在椅背上，親切地俯視著小芳：“小芳，我都能感受到你的難過和壓抑了，可一輩子那么短，就得做自己喜歡的事啊。”

“小白，她爸爸也是為了她好吧，希望她更獨立一點吧，畢竟學文確實容易太感性。”小蕓輕聲地說。

“哦，是嗎？那做爸爸的，有沒有想過，這本身就是一種控制，讓他的女兒不獨立的人不就是他自己么？”小白突然提高了聲音。

這句話振聾發聵，在403寢室回蕩。整個寢室陷入了沉默。

30秒后……

“餓死了，餓死了，食堂搶飯去啦！”一直在看韓劇沒聽到大家說話的莉莉，摘了耳機，大聲嚷道。

“吃飯去吃飯去，小芳，小蕓，一起去吧？”小白關了電腦沖兩個女孩子說。

“我有事，我接個電話。” 小芳不看小白，拿起手機，轉身出去了。

“那個，我，我先去拿個快遞，我先走了。” 小蕓跟著小芳出去了。

“這……算怎么回事啊，我說錯什么了嗎？”小白一臉錯愕，心里很不是滋味。

貼心的閨蜜

“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嗚嗚……” 莉莉腳剛跨進403寢室的門，就聽到小白傷心的哭泣。這個平素外向活潑的姑娘，此刻正坐在自己的床鋪上，弓著腰把頭埋在臂彎里哭。莉莉透過半拉著的床簾，看到了這傷心的一幕。

作為小白最親密的閨蜜，莉莉知道小白是因為她的男朋友小聰，這個男孩突然人間蒸發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跟小白吵了一架，兩個人微信就互相拉黑了。莉莉立在門口不知所措：“我該怎么辦？應該進去呢？還是出去？”她是一個心思細膩的女孩，迅速將自己代入了小白，幾個想法跳進了腦海：我不想要別人看到我傷心的樣子，小白應該也是;我需要一個安靜私密的空間，小白應該也是;其他室友快要回來了，小白會尷尬，快，刻不容緩！

想到這里，莉莉趕緊跑過去，飛快地把小白的床簾全部拉上，迅速退回，轉身，關門，出去了。

門后面傳來了小白更難過的哭聲。

兄弟，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

“唉，人生艱難。”小聰一進寢室就耷拉著臉。

“帥聰，怎么了，你剛認識的女朋友小白欺負你了？”小黃一臉壞笑地說。

“怎么可能欺負，關鍵是哥撐不住了，科技競賽就還有三天要結題了，我這草圖還沒有畫完，實驗還差一個。”

“呦！那抓緊吧，幸好還有三天，哥就不拉你吃雞了。”小黃把電腦屏幕趕緊側了側。

“愁啊，明天要陪小白上自習，后天幫她搞論文，大后天她們社團評優，得幫她刷樓吸粉絲去。”

“你跟她說說你的難處啊，男人，沒有事業就完了，哎呀，又死了。”小黃扔下鼠標，“我跟你說，你得集中花一天時間搞搞你那圖。”

“我跟她說了，小白能理解，這不還說幫我一起搞呢。”

“那不就可以了嘛，合著你這是在秀恩愛啊？”

“可她沒參與這個項目，不太懂啊，這是我們項目組的集體作業，得合作完成啊。”

“那你就跟她說啊，你需要跟項目組同學一起畫圖。”小黃真誠地建議道。

“快別說了，項目組的搭檔是個女生，小白嘴上不說，心里很介意，肯定要跟著去，一跟著去，我還畫什么圖啊。”小聰無奈地攤手。

“這樣，哥給你出個主意，白天呢，你照常談戀愛，找個晚上，你找個通宵自習室，約上項目組那個女生，一晚上搞完，愛情事業雙豐收！” 小黃眉飛色舞地說。

“你這是餿主意。第一，那個女生不一定有時間，第二，小白要是知道了，那我就完了。” 小聰直搖頭。

“就一個晚上而已，你咬咬牙，手機關機，第二天隨便找個理由解釋一下就好了，實在不行，你把手機擱我這里。”小黃有些恨鐵不成鋼。

“這樣啊……要不，我試試？”小聰有些動搖，調出了項目組搭檔小芳的電話。

“這就對了，這關口顧不得那么多了，男人嘛，永遠事業第一，兄弟，哥只能幫你到這里啦。”

12小時后，熬了一晚上通宵的小聰，打開手機發現有一百多條未接來電，以及五十多條微信留言，發信息過去，發現微信已被拉黑，打電話過去，刺耳的話像導彈一樣飛過來。

本來又累又怕的小聰，此刻被罵懵了，委屈和憤怒襲擊了全身。

“分手吧！” 他掛了電話，把小白的微信和電話全拉進了黑名單。

“將心比心”的尷尬

看到這三個故事，不知道大家是否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類似的故事其實每天都發生在我們的身邊。我們的文化，向來重視“推己及人”，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為了實現和他人的聯結和溝通，我們都是先從自己的感受和情勢出發的，對方是否痛苦，需要什么，都會先考慮一下如果這個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會怎樣？這就是平常所說的“將心比心”。這種出發點是非常好的，但如果僅僅是篤信“將心比心”“推己及人”，實際上只是將自己的人格系統代入對方的環境，看起來是完全“換位思考”了，但只是換了位置，而忽視了一個重要的因素：對方的人格和過往經驗以及與之相匹配的思維行為模式是與我完全不通的。

真相是：即便處在相同的立場和情景下的你，你的人格系統他沒辦法支撐你做得像我一樣，如果你被迫要與我保持一致，或者要被迫接受我認可的照顧方式，那就會造成“將心比心”的尷尬。

在第一個故事里，小白是懂小芳的，她感受到了小芳的無奈，那個黑色的30秒，她已經完全進入了一個不能自主而被迫屈從的憤怒情緒里，那句話與其說是在替小芳鳴不平，更像是往昔自己與父親為控制權而斗爭的場面復現。但這句話在小芳聽起來，不光是小白在抨擊父親，更多的是小白在貶低和攻擊自己：“你的父親才是男人中的控制狂，而你不能像一個勇士一樣去反抗你的父親，更是一個弱者。”小芳心里很不愉快，但又說不出來為什么，也無法反駁，因為室友的每句話都表明著“我為你好”。她只能保持沉默，借故躲遠。

在第二個故事里，莉莉是照顧小白的，她從自己的切身感受出發，敏感和細膩地覺察出在悲傷時人們的脆弱，以及對隱私和保護的需求。但是，作為一個相對內向的女孩，她很難覺察到外向的小白還有另一個需求：對傾訴、被安撫、被支持的需求。抑或，她也能看到這些，但是她沒有足夠的能量和心理資源去承擔和消化好朋友的情緒。抑或，她害怕小白激烈的情緒勾出她自己的相關往事，她無力抵擋內心的情緒洪流。于是，拉上了床簾，關上了門，把自己隔在了小白的世界之外。

在第三個故事里，小黃是同情小聰的，確實感受到了小聰的兩難沖突給自己帶來的沖突感，所以他對小聰的建議也是真誠的。但是他陷進了小聰講述的故事里了，篤信“事業比愛情重要”的小黃，似乎比小聰還焦慮，為了逃避這種焦慮，他一刻也不愿意停在這種沖突里。他以壓迫性的語言直接給出了一個非常硬核的方案，而這個硬核的方案，實際上完全否定了小聰自己的智慧，關閉了小聰自行探索沖突解決方案的空間。最終，小聰接受了一個不太適合自己系統和情勢的建議，時機和條件不配合，造成了更大的沖突。

小白、莉莉和小黃，他們并非情商很低的人，相反，他們都有比較高的“共情能力”，能迅速卷入到對方的情緒體驗中去。但最后的結果都很尷尬，主要原因有兩點。第一，他們都是從自身的感受和體驗出發的，并未認真和揣摩過對面那個人與自己的不同。第二，由于并未尊重這種不同，他們直接將適合自己的解決方案在對方身上付諸行動和語言，構成了對另外一個人的暴力。

我在學習心理咨詢的時候，有一位老師說：“永遠不要比你的來訪者走得更快。”這一原則也適合我們普通的人際關系。每個人都希望被看到，但又不希望被看穿，更不希望被粗暴地定義。如果小白止步于那句“小芳，我能感受到你的難過和壓抑……”不再往下說;如果，莉莉走向前問一句：“小白，你需要我在這里陪著你嗎？還是希望自己待一會兒？”如果，小黃不那么急著幫忙，而是問一句：“哥們，有什么能幫到你嗎？”“將心比心”的尷尬也許就不會出現。

小白站了起來，像一個斗士一樣兩個胳膊支在椅背上，親切地俯視著小芳：“小芳，我都能感受到你的難過和壓抑了，可一輩子那么短，就得做自己喜歡的事啊。”

如果僅僅是篤信“將心比心”“推己及人”，實際上只是將自己的人格系統代入對方的環境，看起來是完全“換位思考”了，但只是換了位置，而忽視了一個重要的因素：對方的人格和過往經驗以及與之相匹配的思維行為模式是與我完全不通的。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