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潔

戴建峰。1988年出生,畢業于重慶大學。2011年開始從事星空攝影,作品曾獲法國天文學會PNA攝影大賽特等獎,其發起的《絲路星空》拍攝項目獲國家藝術基金資助。
今年是戴建峰專職從事星空攝影的第十個年頭。全中國14億人,干他這一行的一只手就能數過來。
8月25日,農歷七夕,戴建峰通過人民日報的直播平臺,做了一場在線觀看牛郎織女星的活動,網友留言3200多條,大多在感嘆星河的壯美與浪漫。
直播前,戴建峰在朋友圈里發了兩句杜牧的詩:“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10年來,他大部分工作時間都在完全黑暗的環境中,能見到的光源只有星光。
“你厭倦過嗎?”《環球人物》記者問。
“2015年,有段時間壓力挺大的。”他回答,“但最后還是不想放棄。”
做攝影師之前,戴建峰是一名汽車工程師。他的家鄉重慶以夜景聞名,燈光多,霧也多。在戴建峰的記憶里,從小到大好像就沒看到過星星。
那時他是一個標準的理工宅男,大學專業是機械設計,畢業后進了重慶一家汽車企業,過著兩點一線、朝九晚五的生活,不上班的時候就躲在房間里玩游戲,一玩就到半夜。
直到2011年春節,戴建峰和兩名同事一起到貴州梵凈山旅游,住在山腳的農家樂里。晚上,戴建峰看到天上有星星,就一個人走了出去,找到一個沒有燈光的開闊地,一抬頭,被滿天繁星深深震撼了。
“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美的東西存在!”戴建峰對記者回憶道,“黑色天鵝絨一樣的夜幕上,鑲嵌著無數鉆石般耀眼的星星,密密匝匝數不過來,我驚呆了。”
從此一發不可收,戴建峰迷上了星空。回到重慶,他開始自學天文知識,還買了一臺相機,研究攝影技術。
當年8月,戴建峰參加了一次重慶天文愛好者組織的戶外觀測活動。他第一次通過望遠鏡看到了月球環形山、木星大紅斑、土星環,也第一次拍到了銀河。當時恰逢英仙座流星雨,大家躺在防潮墊上數流星,一會兒一顆,一晚上劃過幾十顆。

左上圖:2017年12月,黑龍江大慶郊區上空的雙子座流星雨。左下圖:2019年1月,俄羅斯摩爾曼斯克的極光。中圖:2020年7月,陜西省安康市上空的新智彗星。右上圖:在西藏阿里地區拍攝到的日環食。右下圖:西藏措勤縣城夜晚的銀河。(本文圖片 戴建峰 / 攝)
打那之后,戴建峰徹底告別了游戲。他把所有的業余時間花在拍星空上,最后下定決心,辭了職。
周圍的人并不理解他的選擇,覺得太不穩定。事實也確實如此,直到今天,全中國的職業星空攝影師屈指可數,全世界的加起來也不超過20個人。
“拍星星,星星是不會給你錢的。”戴建峰說。他的作品想變現,通常只能投稿給媒體,但在中國,星空攝影的市場需求很小,稿費又很低。相比于購買攝影器材和旅行的花費,以及因為天氣情況常常白跑一趟的風險,絕大多數人將拍星星作為業余愛好。
剛開始全職攝影時,戴建峰覺得很快樂,時間自由、全身心投入,想拍什么拍什么。但很快,他感到了收入上的壓力。辭職的第一年,他的收入不及工作時的一半,有時一兩周都沒有事做,快樂開始慢慢打折。
他不得不做一些自己不太喜歡的事,比如帶著其他天文愛好者一起去拍照,賺一點指導費。
“有時人家要拍到夜里兩三點,我特別困,但還得繼續。我喜歡專注于一件事,除了攝影,也沒有其他愛好填充時間。當攝影工作變得不穩定、不是自己希望的樣子時,我的壓力自然而然就來了。”
從2015年到2016年,戴建峰承受的精神壓力遠比身體壓力大。他去喜馬拉雅山拍攝時,四五千米的海拔高度、零下20攝氏度的低溫,徒步幾個小時,甚至遇到人身危險,在他看來都不是大問題。但精神層面的考驗要比這些痛苦很多,也更容易讓他鉆牛角尖。
支撐戴建峰走下去的是那些極度震撼心靈的景色。
在云南昭通,他一晚上看到上千顆流星劃過;在西藏珠峰大本營,銀河的光把他的影子都照了出來。
“星光能照出人的影子?”記者問。
“當你的眼睛完全適應了黑暗以后,銀河正在頭頂,星光就能把影子照出來,你一動,影子也跟著動。”
戴建峰已經去過5次珠峰,從中國西藏拍到尼泊爾,直到覺得把喜馬拉雅山頂上的星空拍得差不多了,他的腳步開始沿著“一帶一路”走。
一次是從國內開車到意大利,途經哈薩克斯坦、俄羅斯、捷克、德國等10個國家;另一次是從云南出發,經老撾、柬埔寨、泰國到馬來西亞。每到一個國家,戴建峰就去拍攝當地標志性景觀上空的星星。
從東半球到西半球,從北半球到南半球,戴建峰感受了不同文化的魅力,拍得多了,常常覺得人們看到的是同一片星空。
“隨著地球自轉,一顆星星會先出現在中國長城上空,兩三個小時后出現在印度泰姬陵上空,之后是伊朗的波斯波利斯、希臘的波塞冬神廟……”
有時候,戴建峰甚至有時空穿越感。去年7月,他去了南太平洋上的復活節島,拍攝摩艾石像上方的星空。島上有一處遺跡,類似天文臺,是古人看星星的地方。“那些摩艾石像不知矗立了多少年,好像一直在看著星星。”
“衡山蒼蒼入紫冥,下看南極老人星。”1300年前,李白登上南岳衡山寫下的詩句,至今仍被看星星的中國人吟誦。
想看到絕美的景色,常常需要冒險。從尼泊爾境內上珠峰,只能徒步,需要一兩周的時間才能到珠峰大本營。有一次,戴建峰在尼泊爾掉進了冰河里,褲子直接凍住了,手機也進了水,幸好人沒事。
2015年,他和一個同伴住在西藏羊卓雍措湖邊的村子里,凌晨3點爬起來去拍銀河。兩人騎著電動車出發,剛出村口就被一群野狗圍追,電動車拼命跑,野狗追了幾百米,沒追上。
到了湖邊,戴建峰看到滿天繁星全都倒映在水里。“天上地下全是星星,就像遨游在宇宙里一樣。”兩人拿著相機一直拍到天亮。
回來的時候,電動車開到村口,又遇上之前那群野狗,還是跟在后面追。這次就沒那么幸運了,電動車沒電了,速度越來越慢,最后停了下來。
“9條野狗圍著我們倆。要是跑肯定被咬,我決定跟它們拼命,在地上撿了一大塊石頭砸過去,野狗被我的氣勢嚇著了,紛紛逃竄。”之后戴建峰一個人出去拍照時,總會在自行車或電動車后面放一塊石頭。
當然也有和善的動物。去年在新疆,戴建峰遇到一群野馬,他想拍攝馬群在星空下的照片,于是慢慢靠近,結果被發現了,馬群沖過來把他團團圍住。
“它們開始舔我的衣服,舔我的相機。起初我動都不敢動,過了10多分鐘,感覺它們沒有惡意,也不怕我了,那我也不用怕它們,于是就開始拍照片。”戴建峰后來得知,野馬需要鹽分,所以才來舔他。
戴建峰回憶,很多次在夜里,他開了幾個小時車,很累的時候停下來,關上車燈,一抬頭就看到了銀河。
“滿天的星星在我頭頂那一刻,一剎那,給你的震撼真的是非常難忘,是很打動人心的瞬間。”
就是這些瞬間,讓戴建峰舍不得放棄。熬過壓力最大的那段時光,他逐漸適應了工作節奏,心態越來越好。
“面對星空會覺得自己非常渺小,工作和生活的壓力在星空下很容易釋放。現在,這是我的愛好,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事業。”
過去的一個月里,戴建峰跑了四川、甘肅、寧夏、陜西、北京、海南、內蒙古等地。在內蒙古做星空直播的時候,他講到深夜1點,但很開心,因為有數以萬計的網友在看。
城市節奏快,人們更關注眼前的工作和生活,很少人有閑情逸致去仰望星空。但隨著生態環境的提升,戴建峰希望城市周邊能保留一些看星星的地方。
“大家都知道水污染、空氣污染,其實這些問題都在好轉,越來越嚴重的是光污染,即人類過度使用照明系統而產生的各種問題。地球的亮度在以每年2%的速度增長,不僅讓我們看不見星星,對自然界的生態環境、對動植物、對人類健康都會產生不良影響。”
隨著經濟發展,光污染在中國蔓延。戴建峰告訴記者,很多以前能拍攝星空的地方現在都拍不到了,包括北京的金山嶺長城。自從修建了人工景區,強烈的燈光蓋住了星光。在西藏一些地方,2015年還能拍攝,2018年再去,當地建了很多旅游項目,星空就看不到了。
“景區喜歡搞一些射燈,特別亮。其實只要在燈上加一個罩子,或者向下扭一個角度,不直接照射天空就能解決問題。”旅游開發商現在很注重保護地面生態環境,但沒意識到星空也是生態環境的一部分。
為了普及這些知識,戴建峰開始參加一些公益活動,號召大家科學合理地使用燈光。
“想象一下,未來城市周邊能有一個星空公園,讓人們去看星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現在杭州、成都的一些地區,當地政府已經在嘗試建設星空保護地了。”
美國航天局(NASA)的官網每天會發一張天文攝影照片,配以文字說明,講解相關科學知識。世界各地的天文攝影愛好者紛紛投稿,希望自己的作品被采用。到目前為止,戴建峰的作品已經被用了15張。“據我所知,有外國天文愛好者的作品被用過幾十張呢。希望到我五六十歲的時候,還能拍到好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