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秦漢之際第三名將

劉勃

在后世很多人看來，劉邦當皇帝的水平是有的，但說到行軍打仗，就相當平庸。

會有這個感覺，可能是史書中有幾處內容，給人印象太深了。

一是劉邦組織了一支諸侯聯軍，兵力高達56萬，偷襲了項羽的都城彭城。結果，項羽突然回師，以3萬騎兵把劉邦殺得潰不成軍。逃跑時，劉邦怕影響車速，還不停地把親生兒女往車下推。這一戰，成就了項羽戰神的地位，而劉邦作為陪襯，顯得很不堪。

二是韓信的評價。韓信認為，自己指揮軍隊，多多益善;劉邦帶兵，卻不能超過10萬人。劉邦說，你這么牛，怎么就被我抓住了呢？韓信回答，因為陛下雖然帶兵不行，但指揮將軍們，卻厲害了。

這段對話很生動。韓信認為劉邦帶兵的上限是10萬，而10萬是個很大的數字，絕大多數戰役，都用不到10萬大軍。

把劉邦說得最慘的，是劉邦最親密的戰友蕭何。蕭何說，劉邦“百戰百敗”。

這需要辨析一下。蕭何說這話的語境是，鴻門宴之后，劉邦被項羽封為漢王，丟到當時看來偏遠至極的蜀地去。劉邦氣得要和項羽開戰，蕭何勸他，巴蜀漢中雖然糟糕，總比死掉強。劉邦說，哪里就至于死呢？于是蕭何說：“今眾弗如，百戰百敗，不死何為？”

蕭何的意思是，在當前形勢下和項羽開戰，咱們百分之百會失敗，而不是說，劉邦之前打了很多敗仗。

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在之前的亡秦戰爭中，劉邦的戰績很漂亮。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劉邦在沛縣起兵。沛縣屬于泗川郡，接下來他與駐守泗川郡的秦軍作戰，連連獲勝，先后斬殺了泗川郡的監御史和郡守。雖然丟了根據地豐邑，但那是因為留守的人被陳勝的軍隊策反了，屬于友軍背后捅刀子，非戰之罪。于是，劉邦又轉戰碭郡，雖然打不過章邯所部的秦軍主力，但對別的部隊，還是見誰滅誰。

然后，劉邦投奔了項梁，接下來一段時間里，劉邦與項羽協同作戰。到秦二世三年（前207年），項梁兵敗身死，楚懷王與眾將定了“先入定關中者王”之約，又安排劉邦率軍西進——可見，在和項羽合作的這段時間里，劉邦的表現也絕不會差。楚懷王是想培養一個人牽制項羽，而不是給秦軍送人頭。把機會給劉邦，明面上的理由是他“寬大長者”，人品好，實際上也是考慮到劉邦確實很能打。

劉邦的軍隊曲曲折折向西進發，一邊收編各地義軍，一邊與秦軍作戰。野戰基本能打贏，攻堅戰則往往吃癟，總之，隊伍越來越強大。

論戰陣表現，這個過程里有兩件事值得關注。

一是劉邦遭遇了秦將楊熊，“大破之”。司馬遷惜墨如金，“破之”前能有個“大”字，說明楊熊所部，規模肯定不小。楊熊失敗后，秦二世派特使處死了他，說明此人的軍階一定很高。到漢武帝的時候，有人夸衛青厲害，說“大將軍材能不特章邯、楊熊也”，把楊熊和章邯并列，用來襯托衛青，可見楊絕非等閑之輩。

二是攻打秦朝的軍資儲備重地南陽的時候，劉邦“收軍中馬騎”，然后取勝。

劉邦起點低，開始只有步兵可用，但學習意識和能力很強，條件稍微改善，就懂得要發揮當時最先進高端的騎兵的作用。而且一戰成功，用得還不錯。

李云中/繪

得到項羽擊敗章邯主力的消息后，劉邦加速進軍，先破武關，又在藍田擊潰秦軍最后的守軍，陷入絕境的秦王子嬰只得投降。

總之，在亡秦戰爭中，大家一般都關注劉邦的政治智慧，但若把戰果拿出來單看，也相當可觀，可以說超過項羽之外的任何人。鴻門宴時，項羽為什么不殺劉邦呢？這么一個亡秦的大功臣，也跟你認錯了，你說殺就殺，讓別的諸侯怎么想？這會讓天下人寒心的。

在后來的楚漢戰爭中，漢元年（前206年）八月平定關中的戰役是誰指揮的？史料中的說法比較模糊，可能是韓信，但也可能是劉邦自己。接下來，韓信被留在關中，東出函谷關的漢軍，總指揮顯然就是劉邦自己了。

這次出征的結局是彭城之戰。劉邦被項羽打得崩潰，十分丟人，這也是韓信評價劉邦統軍不能超過10萬人的重要依據。但平心而論，項羽回師之前，劉邦的攻勢可謂氣勢如虹，攻克了楚國一個又一個城邑，一個又一個諸侯歸附于劉邦。就算是偷襲，拿下項羽大半國土和都城，也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這次戰敗后，劉邦也認清了自己能力的極限，不再企圖親自指揮這種超大規模的會戰。他一邊派韓信開辟北方戰場，一邊設法聯絡、策反各種愿意和項羽對抗的力量，但同時，留下來正面硬扛項羽攻勢的，還是劉邦自己。

這一扛，就是好幾年。

關中之外，劉邦布置了滎陽—成皋—鞏縣三道防線，三道防線之后，函谷關是最后一道鐵閘。劉邦的防守是堅守和游擊相結合：打不過能守，守不住能逃，逃得了就能立刻形成反擊。

劉邦的重要戰績，《史記》雖然該記的都記了，但通常就是一帶而過。相反，劉邦打了敗仗有多狼狽，怎樣向謀士、說客們問計，怎樣靠政治手段解決軍事上無法解決的問題，《史記》卻大加渲染，寫得特別詳細生動。

說到劉邦逃跑，《史記》用了一個特別生動的詞，“漢王跳”。

超越障礙，打通生天，這就是跳。劉邦的逃跑路線特別復雜多變，有時北上，從韓信那里要來援軍;有時卻突然南下，襲擊南方的楚軍，等到項羽去救援的時候，劉邦已經折回，收復了丟失的要塞。

漢四年（前203年）十月，韓信攻陷齊國都城臨淄，漢對楚的包圍圈已經形成，項羽派龍且率領大軍去攻打韓信。情勢如此危急，項羽為什么不親自去呢？顯然是項羽知道，除非自己坐鎮，別人根本不是劉邦的對手。

滅掉項羽，劉邦當了皇帝，之后劉邦打匈奴，結果蒙受了巨大的恥辱。但面對不斷發生的叛亂，劉邦親自帶兵平叛，總能取得勝利，證明自己還是相當了得。

英布本是項羽手下的第一戰將，在關鍵時刻投降劉邦，現在又反叛。他說了一句話，倒可以算作對劉邦將才的極大贊美：“上老矣，厭兵，必不能來。使諸將，諸將獨患淮陰、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被实垡呀浝狭耍幌氪蛘蹋欢ú粫H自來打我。派將軍來，韓信和彭越這兩個我倒是有點怵，如今他倆都死了，別人就沒啥可擔心的了。

出乎英布預料，劉邦親自來了，于是英布就被打敗了。

所以，縱觀劉邦一生，雖然不如韓信、項羽，但也可以算一代名將，是秦漢之際的前三水平。當然，和評價今天的中國大學一樣，前兩名是確定的，第三名，可能有三四個。

那為什么讀《史記》，給人的印象是劉邦打仗不怎么行呢？

因為劉邦的重要戰績，《史記》雖然該記的都記了，但通常就是“拔之”“破之”，一帶而過。相反，劉邦打了敗仗有多狼狽，怎樣向謀士、說客們問計，最終怎樣靠政治手段解決軍事上無法解決的問題，《史記》卻大加渲染，寫得特別詳細生動。

那么，《史記》在有意黑劉邦嗎？恐怕也不是。因為高唱大漢主旋律的《漢書》中，也沒怎么增加這方面的內容。

究其原因，恐怕是因為劉邦的“人設”。在史書中，他被當作一個盡管有缺點、但仍然接近理想的皇帝，而理想的皇帝，是不必有高超的軍事才能的。

孔子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蓖菩械抡骶拖裉焐系谋睒O星，在自己的位置上巋然不動，滿天星斗卻好像都在拱衛他。皇帝最大的職責就是當好一個道德偶像，事情交給手下人去做就可以。身為皇帝，兩項素質最重要：一個是仁惠愛民，對老百姓要好;一個是善于用人，從善如流，把合適的人擺到合適的崗位。

劉邦的這兩個優點，不論《史記》還是《漢書》，都是極力表現，甚至頗有些涂脂抹粉。至于打仗的本事，就不用多講了。

后世被當作理想皇帝的人物，軍事才能大概都是要被淡化的。唐太宗是多么了不起的軍事天才，但兩《唐書》對他的“聰明神武”一帶而過，強調的還是用人和德政?！端问贰焚澝浪翁妗奥暶魑奈镏?，道德仁義之風，宋于漢、唐，蓋無讓焉”，可提到他“起介胄之中”（即軍人出身），言下分明是當作污點，惋惜遺憾的意思。

什么樣的統治者，軍事才能會被大吹特吹呢？比如像曹操這樣的。陳壽寫《三國志》的時候，雖然迫于形勢，不得不尊曹魏為正統，為曹操立本紀，可他心里對曹操是不贊賞的?！度龂尽防锇荡甏陮懥瞬懿俸芏嗪诹?，而在《武帝紀》的論贊里，絕口不贊美曹操的品格，只說“惟其明略最優也”。

當然，對今天的許多讀者來說，史官的那些道德鼓吹，即使不是不信，也會覺得沒勁;史官覺得不足以體現帝王之資的軍事才能，倒是不乏人極有興趣。所以，表達效果和當年修史者的主觀意愿，如今已經截然相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