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復書學思想探究

□ 陳金杜 蘇金成

嚴復在多個思想領域中散發著自己的光亮，以倡導“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①作為政治思想的基本內容；經濟思想提出了自由平通的經濟主張，基本內容是“經濟自由，自由競爭”②；嚴復哲學思想的核心是“進化論”；嚴復的翻譯思想是提倡“信”“達”“雅”。而嚴復的書學思想，是客觀地看待傳統書法藝術的發展和演變，基于傳統，自出新意，將藝術性與實用性相結合，表現出傳統書法的藝術魅力。

一、嚴復書學思想的成因

1.清末民初碑學風氣下的背景環境

清末民初的書家大多延續著清代以來的碑學思潮，在書法創作上可分為兩類書家群體：一類將北碑書體作為不二法門，取法某一磚瓦陶文、摩崖墓志等刻石進行深入研習或者在北碑的體勢上稍作調整，這樣的代表書家有楊守敬、梁啟超、曾熙、李瑞清、王國維、姚華等書家；另一類是將碑學精神引入行書或者其他書體，形成碑體書風的面貌，這一類的代表書家如趙之謙、吳昌碩、沈曾植、康有為等人。他們對金石學有各自的見解和創作手法，在書壇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當然，在這樣碑學風氣盛行的時代，清末民初還是有相當一部分書家堅守傳統帖學。這些書家身份更多來源于文人或者官員，他們學習晉“二王”一脈書風、漢簡墨跡、唐代寫經體和宋代尚意書風等，這樣一個龐大的傳統帖學系統，至今影響著書學者的取法與實踐創作。科舉考試以“館閣體”的形式讓清末民初的文人學者以學習帖學書法作為取士的手段，所以在當時的大部分官員基于科舉入士的影響，潛意識里發展和傳承了帖學書法，如晚清四大名臣李鴻章、曾國藩、左宗棠和張之洞，他們繼承傳統的帖派書法而能各成面貌。嚴復的書學思想形成主要來源于乾嘉學者的影響，在當時的社會背景環境下，雖然碑學風氣盛行，但是嚴復早年接觸傳統帖學，中年又追求仕途四次落舉，已深受帖學的影響。

2.中西文化思想的影響

嚴復曾留學英國，中西文化思想是促使嚴復書學思想形成的重要原因。嚴復作為近代中國向西方國家尋求救國救民真理的先行人物，從器物發展到制度文化，都觸及了他的思想文化，是中國近代史上的啟蒙大師③。王栻《嚴復集》第五冊曾收錄整理嚴復一生翻譯以及編寫的著作——這幾乎代表了嚴復一生的重要成就，共收錄嚴復《天演論》《法意》《群學肆要》《英文漢詁》《名學淺說》等相關著作19本，在這些著作中嚴復評價了中學與西學的內在聯系與區別，讓近代中國人“放眼看世界”。

圖1 [清]嚴復 臨《爭座位帖》（局部） 22.5×50cm 紙本

嚴復稱得上是中國自由主義者和先驅人物，在引借西方的觀點時常會帶有自由主義的要素，這從他提及的自由及其限度、民主與法治等思想中可勘探到。嚴復這種自由主義思想與他書學中崇尚自然的觀點是不謀而合的。宋代尚意書法觀的代表人物蘇軾是嚴復思想及書法的主要學習對象，嚴復也能夠將蘇軾書風很好地運用到自己的創作中，如作品《點絳唇·病起懨懨》的整體書風面貌與蘇軾書法很是接近。他也經常將蘇軾詩詞作為自己文學創作的標準，如所作《紅梅二首用坡韻》。嚴復對于宋代書法的學習與推崇，在一定程度上是與他的自由主義思想分不開的。

3.傳統文學思想的影響

嚴復書學思想的形成除了清末民初的社會背景環境和中西文化思想的影響，最直接的影響是嚴復本身的傳統文學思想。嚴復的思想是開放的、廣闊的，從他的詩集中可見一斑。他的文學與書學的脈絡也是清晰的，對于金石考據及相關文字學家也是有所了解的。嚴復《救亡決論》中提到：“超俗之士，厭制藝則治古文詞，惡試律則為古今體；鄙折卷者，則爭碑版篆隸之上游；薄講章者，則標漢學考據之赤幟。”④第一句“制藝”指的是八股文，“試律”指的是科舉的試帖詩，整句意思是超凡脫俗的人，厭煩八股文而是選擇古文詩詞，不喜歡科舉考試用的試帖詩而用古今體。第二句指出不考試用的折疊卷子而選擇古代石碑上拓下來的文字以供模仿，不追求《四書》《五經》微言大義之類的書而標記考據等漢學。此后還提到：“魏碑晉帖，南北派分，東漢刻石，北齊寫經。戴、阮、秦、王，直闖許、鄭，深衣幾幅，明堂兩個。鐘鼎校銘，珪琮著考，秦權漢日，穰穰滿家。”⑤意思是魏晉南北朝時北方以碑刻楷書為主，南方為名家書法刻于石上，字體多為行書為晉帖，顯然嚴復受到了清代碑學理論的影響，后面還提及東漢刻石與北齊寫經。清代有許多著名的文字學家，如戴震、阮元、秦蕙田、王念孫和王引之父子，他們就像東漢許慎和鄭玄一樣，提出鐘鼎銘文的研究，撰寫有關珪琮的考證等，嚴復認為這些文字是有用的，能夠“怡情遣日”，他似乎對于這些碑刻文字所呈現的藝術并沒有太多關注和研究，因為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嚴復認為“非今日救弱救貧之切用也”。他的第一立場是為人民謀富強，是愛國者的價值體現。

表1 《嚴復翰墨》中有關嚴復臨摹歷代書家作品匯總表

表2 《嚴復書法》中有關嚴復臨摹歷代書家作品的數量統計表

表3 嚴復借閱法帖表

綜上所述，嚴復的書學思想受傳統文化影響較深，在平時的學習中日積月累所形成的理性認識，詮釋著他對于傳統書法的認識。而嚴復在當時碑學風氣下沒有追求北碑書法，而是堅持走傳統晉唐宋書風，是因為他堅信傳統經典的文化所承載的內在價值。

圖2 [清]嚴復 臨《赤壁賦》（局部） 紙本 嚴復翰墨館藏

二、嚴復書學思想的主要觀點

嚴復的書法實踐是與其書學思想并行不悖的。書風以顏書為骨架，結體外拓，以王羲之、孫過庭為血脈，筆調流利自然，一貫地神澄氣定，從容俊雅。在當時風云變幻莫測的歷史情境下，嚴復書法不囿于時風，碑帖雙修，他的這種風韻態度，好比濁世中的翩翩佳公子，使人想見其人的磊磊風骨，而對之神往不已⑥。

1.以古為徒，集各家之長

在福州三坊七巷的嚴復翰墨館中，收藏了其許多書法作品，其中不乏有對歷代碑帖的臨習之作，主要涉及的書家有王羲之、王獻之、智永、褚遂良、歐陽詢、柳公權、孫過庭、顏真卿、楊凝式、蘇軾、黃庭堅等人。由于資料的局限性，筆者通過嚴復翰墨館館長鄭志宇主編的《嚴復書法》及盧美松主編的《嚴復翰墨》兩本嚴復書法作品集，將嚴復對歷代書家的臨作進行統計歸納，可以得出嚴復書法宗法晉唐宋為主。

嚴復于傳統書學，真可謂是非六朝唐宋之書不敢觀。其后人嚴瑜曾在《二十七世祖幾道公傳》（1939年）中這樣評價先祖“……書法凌駕元明，直入晉唐室，尤堪寶貴”⑦。其學生周越然《追憶先師嚴幾道》，也說：書法半真半草，婉然《爭座位》⑧。這些評說都是有見地的。筆者經過對《嚴復書法》《嚴復翰墨》中的臨作進行數量統計（表1、表2），發現嚴復臨書之廣，并且在臨習過程中能夠很好地把握各家書風的面貌特點，比如臨《爭座位帖》（圖1）、臨《赤壁賦》（圖2）可見一斑。通過整理的表格，嚴復書法還涉及元人陳基、明人王守仁等人的書法，但數量居多仍是以晉、唐、宋為主，所學也仍是以晉唐宋筆法為之。

嚴復在臨習歷代碑帖時，經常會寫下習書心得，讓我們感受到他對傳統書法的認知與了解。比如他對《蘭亭序》評價道：“蘭亭定武真本不可見矣，學者寧取褚、薛、馮承素及雙鉤填廓之佳者，學之不可學趙，臨學之降成終身之病，不可慎也。宣統元年二月晦日，幾道識。”嚴復認為《蘭亭序》定武本是最佳的范本，如果沒有定武本可臨習褚遂良、薛稷和馮承素所臨習的范本，臨寫趙孟頫會留下書寫的弊端，應當謹慎看待。嚴復此話也是有一定依據的，褚遂良、薛稷和馮承素用于雙鉤填墨之法，是較為緊近《蘭亭序》的，當然也是最佳范本。趙孟頫書法雖出于“二王”，然而書風偏于秀美工整而嚴謹，少了晉韻的浪漫與自然。又如嚴復所臨《黃州寒食帖》中提到蘇軾書法的結構特點是“偏側之致”，可以看出嚴復在書寫時下意識地把握各家法帖的書風特征。

最能夠體現嚴復書風的是其信札。嚴復信札包含與友人的來往書信和與家書。交友書信的內容較少談及書法內容，只有介紹相關的碑帖借閱信息，涉及《十七帖》《快雪時晴帖》《淳化閣帖》《郭家廟碑》《韭花帖》等（表3）。家書涉及書法方面也很少，更多是對子女的教育。比如嚴復為了讓外甥女何紉蘭學習書法，特地寫了一封關于學習書法的信，所提及的也是較為傳統的書學方法，具體所言：

凡學書，須知五成功夫存于筆墨，鈍刀利手之說萬不足信。小楷用紫毫或用狼毫水筆亦可，墨最好用新磨者。吾此書未佳，正緣用壺中宿墨也。至于大字，則必用羊毫，開透用之。市中羊毫多不合用，吾所用乃定制者。第二須講執筆之術，大要不出指實掌虛四字，此法須面授為佳。再進則講用筆，用筆無他謬巧，只要不與筆毫為難，寫字時鋒在畫中，毫鋪紙上，即普賢表弟所謂不露筆屁股也。最后乃講結體，結體最繁，然看多寫多自然契合，不可急急。鄧頑伯謂密處可不通風，寬時可以走馬，言布畫也。⑨

嚴復書法從線條、結構、章法和墨法來看，處處散發出“清氣”“清雅”的氣息。嚴復用筆幾乎都是純中鋒，線條干凈遒勁，提按自如。所謂想寫出清氣，關鍵在于用筆，多用中鋒，筆提得起，筆鋒運用自如，氣自然清，正如趙宧光《寒山帚談》：“出于筆頭者清，出于筆根者濁。”⑩劉小晴曾在全國第四屆書學討論會上發表《論書碎語》一文，文中提到：“字之清者，雖每以瘦居多，但肥亦可有清氣。瘦而露骨則形枯，肥而無骨則質濁。瘦而能圓則謂之‘清腴’，肥而能勁則謂之‘豐腴’。褚楷雖瘦而實腴，顏楷似濁而實清，即是其證。”?嚴復于書法中皆有取法褚遂良和顏真卿，他將二者融合一起，如作品《致汪康年信》（圖3），嚴復將筆畫線條夸張，有時候筆調還是輕盈的，突然筆鋒一轉，表現出厚重豐滿的線條，讓人意想不到，但似乎并不會影響作品的質量，反而更加有層次感。

嚴復一生以“二王”為基石，以古為徒，集各家之長，堅守傳統帖學書風，自成新貌。嚴復雖不以書法名世，但觀其墨跡，清新秀麗，圓潤遒勁，保留著中國近現代文人對傳統書風的繼承和堅守。

2.碑帖兼修，不囿于時風

康有為與嚴復處于同一個時代，康有為在書學上提出“尊碑抑帖”的思想，結束了學習中國傳統書法的思想史，碑學的實踐創造了新書風；而嚴復沒有跟風，在面對碑帖的學習與審美取向上，他雖然堅守傳統帖學，但對碑學采取一種真誠的學習態度。

清末海派書畫家吳昌碩，比嚴復大10歲，吳昌碩一生追求碑學，書法植根于《石鼓文》、《崔敬邕墓志》和《祀三公山碑》等石刻墓志中，其行草書別具一格，具有強烈的“金石”氣息。而嚴復取法多家，行書學習王羲之《蘭亭序》《圣教序》，也臨過顏真卿《蔡明遠帖》、楊凝式《韭花帖》、褚遂良《唐太宗文皇帝哀冊文》等等，不僅如此，蘇軾、黃庭堅、鮮于樞、趙孟頫，乃至清代何紹基等他都多有借鑒學習，不僅國內，于日本藤原行成也有所用力?。嚴復在碑帖雙修的實踐道路上，也不像沈曾植，在臨《淳化閣帖》時也要帶入章草的意味和鐘繇的凝重厚古，而是盡量接近原帖的風格面貌，在一定的基礎上尋求自由變化。

嚴復的楷書水準很高，尤其是臨習唐代楷書。對歐陽詢、諸遂良、顏真卿和柳公權等都有涉及，并在作品中能夠將每位書家的書法風格進行區分。除了對帖學的學習，嚴復在北碑類型的大字方面也很出色。現如今未見其有傳世的篆隸書墨跡。在《嚴復書法》中見有一幅大字楷書條幅《南極老人應壽昌》（圖4），其用筆頗有篆籀之意，線條圓潤古樸，參有北碑摩崖的體態，結構端正嚴謹。

從出版的嚴復書法作品集及嚴復遺傳下來的書跡可見，嚴復在臨帖上孜孜不倦。臨帖是一種放松的學習方式。我們觀察其臨作，形式多樣，所臨的順序不按常理，有自己獨特的理解方式。除了臨摹，嚴復在創作上楷行草皆有，款式多樣，風格類型既有清雅的行楷，又有厚重的北碑楷書以及飛動綿亙的大草?。嚴復書法在清末民初雖不能算是很有影響力，但作為文人之間的應酬之作還是很受歡迎的，從部分作品中皆可見他贈友人的署名和落款，如贈與“幼梅仁兄”朱子對聯“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轉深沉”；贈與“卓杰仁兄”對聯“我書自造本無法，此老胸中常有詩”。

圖3 [清]嚴復 致汪康年信 紙本 嚴復翰墨館藏

嚴復碑帖兼修，不囿于時風，尊崇本心。在他看來書法是日常的功課，寫字是最基本素養之一。他所翻譯的著作和所書的譯稿，手札文字數量之多，在平時的書寫中已然形成一種習慣的肌肉記憶，不管是碑還是帖，在書寫的過程中已摻雜在一起。嚴復書法更多表現帖學的元素，似乎跟碑學打不上鉤，但他對碑學的態度是中肯的，不但不排斥，反而去學習，去接受碑學風氣盛行下給他帶來的思想洗禮。

宣統元年（1909）六月，嚴復在上海花大價錢購買李邕的《麓山寺碑》拓本，把玩之余，先后在拓片上寫上六則題，分別是兩則“題”和四則“跋”。在這些題跋中蘊含著嚴復對于碑學的看法。

第一則：

此書用筆結體出晉賢，然多參以北碑意境。若《鄭羲》、若《刁遵》，二碑法于行間字里時時遇之。七月廿六日出飲微醉歸而書此。此拓余以四十員得之于海上。己酉六月識（圖5）。?

圖4 [清]嚴復 南極老人應壽昌 紙本

此則道出了李北海取法晉韻，并有北碑之意，隱約能夠看出有《鄭文公碑》《刁遵墓志》二碑的影子。雖未見嚴復寫魏楷作品，但從這一則可看出嚴復對于北碑墓志是有一定見地的。

第二則雖是嚴復所書，但出自于清代中葉的汪容甫，所言：

汪容甫《云麾碑》跋尾謂：“北海書法，出于大令，變本加厲。益為勁險，其于用筆之法可謂發泄無余。米元章、趙子昂、董元宰各以書雄一代，其實皆從此碑得法，故是碑實法書之津逮（喻門徑）也。?

此則，在尾跋指出與《麓山寺碑》同被人推崇的《云麾將軍碑》得力于王獻之書法，用筆更加夸張，表現出險峻之勢。宋代米芾、元代趙孟頫和明代董其昌三大書家能夠聞名于各代，皆得力于《云麾將軍碑》，進而說明了碑體與行書有著緊密的關系。

第三則和第四則講述了李北海書法與宋人的關系，所言：

李北海書結體似流曼，而用筆卻極凝重，學其書者所不可不知。若以宋人筆法求之，失之遠矣。宣統元年六月晦日幾道識。

唐書之有李北海，殆猶宋人之有米南宮，皆傷側媚勁快，非書道之至——七月五日。?

這兩則題跋，前者道出《麓山寺碑》結體空靈流曼、用筆凝重的特點，不可以宋人筆意書寫，后者將李北海和宋四家之一米芾進行分析，認為兩人所書遒勁秀媚，有偏側之勢，不能稱書法中最好的。

評點了李北海的結體用筆之后，嚴復筆鋒一轉，又寫下一番感言：

書法七分功夫在用筆及紙時毫必平鋪、鋒必藏畫。所謂如印印泥者，言均力也；如錐畫沙者，言藏鋒畫也。解此而后言點畫、言史（使）轉、言增損、言賞會。至于造極，其功夫卻在書外矣。雖然耽書，終是玩物喪志。同日題此。?

此則說明嚴復特別注重書法的用筆，但又不能僅僅局限于用筆技巧上，等到一定的程度書法功夫就表現在學書修養上，否則只是沉迷于書，不可自拔，玩物喪志。

嚴復對王羲之行、草書體評價甚高，其在最后一則重在評價王羲之草書，并借清代王澍之話指出繼王羲之后草書大家為智永《草書千文》、孫過庭《書譜》莫屬，嚴復草書也多出于此三人。此則寫道：

右軍書，正如德驥，馳騁之氣固而存之。虔禮之譏子敬，元章，之議張旭，正病其放耳。王虛舟給事嘗謂：“右軍以后惟智永《草書千文》、孫過庭《書譜》之稱繼武。”?

3.尚樸求真，順乎于自然

嚴復以古為師，表現出“原生態”對書法藝術審美的重要性，所謂漢人尚氣、魏晉尚韻、南北朝尚神、隋唐尚法、宋人尚意、元人尚態、明人尚趣、清人尚樸?，嚴復正是對照了“原生態”將其書風呈現出“尚樸求真”的特點。

在嚴復傳世的墨跡作品中雖未見有隸書和北碑造像文字，但是在其學書筆記中卻有記錄他的看法，《讀書札記》寫道：“放翁云：漢隸歲久剝蝕，故其字無后鋒芒。近者杜仲微乃故用禿筆作隸，自謂得漢刻遺法，豈其然乎？”?借陸游之話表明漢隸經過歲月洗禮而風化殘缺，失去原本的面貌。后面嚴復引出《書史會要》中近現代人杜仲微用禿筆作隸，對其疑惑不定，借以告誡后人杜仲微此做法并不能達到漢代石刻的書寫精髓。緊接著，《讀書札記》記錄有關造像之文，嚴復認為造像文字只是石工錘鑿所作，因而沒有佳書。后世人觀賞其形體，摩其結構，以為是奇古的體現，有些盲目追求。

嚴復在《讀書札記》中提到用筆要自然，所言：

近復有人以下筆如蟲蝕葉，為書家上乘，此亦飾智驚愚語。古人作書，只是應事，且以豪御素，即至以漆刷簡，亦無此作態，取奇事耳。?

此句中“蟲蝕葉”類似于古人所提出的“蟲蝕木”，屬于書法實踐技巧運用，類似的還有“屋漏痕”“錐劃沙”“折釵股”等，重在突出對線條質感的把握。嚴復認為“蟲蝕葉”不符合古人用筆之法，略有做作之態，終不如“屋漏痕”來得自然生動、和諧美妙。

嚴復也曾評論同時期書法大家張裕釗，稱其方折處均書寫成圓轉是追求古法，后面話鋒一轉，引出夏曾佑話：“北碑剝蝕，必從棱角聯起，峭厲處先行磨刑，非書丹時即然。張以此為古筆法，過矣。”?世人皆稱張裕釗書法獨辟蹊徑，熔北碑南帖于一爐，創造了影響晚清書壇百年之久的“南宮體”。嚴復引出夏曾佑此話可見兩人有著一致看法，張裕釗圓轉筆法確實表現了原本書丹的書風面貌。

從《讀書札記》的相關介紹和對張裕釗書法的評論，我們可以發現嚴復始終追求書寫的自然表達，表現清人“尚樸”書風的特點，展現了作為近現代文人的書學思想。

三、結語

書法藝術源遠流長，百花齊放，歷朝歷代的書家們任情恣性，結合時代語境將自己對書法的認識與理解通過筆尖流露于紙面。在清末民初這個特定的時代背景環境下，有的人追求純粹的書法藝術創作的“工匠”精神，有的人堅持于書學理論的學術研究，有的人則致力于書學理論與書法創作相結合。嚴復作為一位文化名人書法家更貼近于后者，在書學思想上與其創作一樣表現得更加理性，將書法藝術作為一種純粹的實用表達方式。

嚴復骨子里深深地受傳統帖學書法影響，他的書學思想是傳統文化語境下的產物，他的書法實踐也是在傳統書法中開帖學一派新風。在特定時代背景下，嚴復不盲目跟隨時風，反而能夠客觀、理智地選擇適合自己清朗溫潤的書學審美，不斷將“二王一脈”帖學來雕琢和完善自我的書寫風格，實在難能可貴?。

圖5 [清]嚴復 《麓山寺碑》題跋 紙本

注釋：

①許祖華《嚴復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2頁。

②許祖華《嚴復作品精選》，第3頁。

③牛仰山《天演之聲：嚴復文選》，百花文藝出版社，第69頁。

④牛仰山《天演之聲：嚴復文選》，第69頁。

⑤牛仰山《天演之聲：嚴復文選》，第69頁。

⑥鄭薇、張家壯《看到六朝唐宋妙：嚴復書法略說》，《東方收藏》2018年第9期，第30頁。

⑦蘇中立、涂光久《〈百年嚴復〉嚴復研究資料精選》，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06頁。

⑧蘇中立、涂光久《〈百年嚴復〉嚴復研究資料精選》，第107頁。

⑨王思義《嚴復家書》，遼寧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1頁。

⑩中國書法家協會《全國第四屆書學討論會論文集》，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257頁。

?中國書法家協會《全國第四屆書學討論會論文集》，第258頁。

?閆敏《作為書法家的嚴復》，《中國文化報》2017年5月14日(006)。

?閆敏《作為書法家的嚴復》，《中國文化報》2017年5月14日(006)。

?孫應祥、皮后鋒《〈嚴復集〉補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8頁。

?孫應祥、皮后鋒《〈嚴復集〉補編》，第98頁。

?孫應祥、皮后鋒《〈嚴復集〉補編》，第98頁。

?孫應祥、皮后鋒《〈嚴復集〉補編》，第98頁。

?孫應祥、皮后鋒《〈嚴復集〉補編》，第98頁。

?嵇紹玉《書法之美》，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50頁。

?孫應祥、皮后鋒《〈嚴復集〉補編》，第177頁。

?孫應祥、皮后鋒《〈嚴復集〉補編》，第177頁。

?孫應祥、皮后鋒《〈嚴復集〉補編》，第177頁。

?林兆沁《巧拙互見，清朗溫潤：碑學盛行下嚴復的帖學堅守》，中國美術學院2017年碩士論文，第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