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連貽(1930-2016)
轉眼,郭連貽老師(1930-2016)謝世已經四年多了。在這四年的時光里,在畫廊、在拍賣會、在朋友家,我經常能看見郭老師的書法作品——睹物思人。我也常常傻傻地出神,以為郭老師不曾離開大家,就在大家身邊談笑。回過神來,郭老師的確已經離去,不容再有錯覺了。
藝術創作雖然寂寞,但藝術家還是幸福的——人不在了,作品留在人間,延續著生命——就像子子孫孫對生命本體的延續,藝術作品則延續著作者的精神生命。
郭連貽,山東鄒平人。布衣學者、書法家。生前曾為山東省文史研究館館員。與郭老師交往二十多年,于書法,他其實并未具體地教過我什么,但他給我帶來的精神上的影響卻非常顯著,就連他身經的多重苦難,也成為吸引我的光源。每與郭老師相晤談,我最愛聽他談及那些苦難的經歷。也許,吸引我的更深的原因,是他談論苦難經歷時的語調:幽默的、調侃的,有著仿若隔世的超然和論是問非般的激昂交替;沒有一絲油滑,沒有一絲悲切,讓人聽得饒有趣味——而辛酸是慢慢涌起在聽者的心里的——一位軍隊上的青年才俊突然被遣返原籍當農民,原因不外就是他外婆家的成分太高。一位部隊里的知識分子干部,本可以擁有美好的前程,但一夜之間“從天到地”成為農民,他的心情是什么樣的?他會干什么?能否生存下來?命運的懸崖下苦難展開得那么充分,對郭老師沒留任何情面。郭老師的人生與時代斷崖式的糾纏,以及他對待命運的態度,讓人悲欣交集,我曾逐字逐句念過、感悟過他的自書小傳:

郭連貽參加濱州書法家協會活動并點評作品

2006年5月,“黃河三角洲書法群落十人晉京展”前夕,在鄒平郭連貽居所合影
余生于一九三零年,鄒平縣碑樓村人,齋號“漏月軒”。漏月軒者,屋頂洞開有月光篩下之謂也。幼家寒,十歲失怙,從塾師讀《孟子》,未竟而輟學;十八歲謀食江南,余暇從金陵大學吳先生讀《左氏春秋》,從衡陽王大管先生學宋詞,生計多艱,時有轉徙,然余生性好學,于詩文未嘗久離也;十九歲從戎,廿九歲歸田,十年一夢,酸苦備嘗,回首往事,頗有難言者也!其后生涯,則游移于稼穡筆墨之間。曾作鋤草農工、河上車夫、農中教師,后有幸派為果園看管,則別有天地矣!居處峰巒疊嶂,林木茂郁,草棚瓜架,流水繞戶,夜對青燈,但聞蛩吟,讀書寫字,時光不迫,雖曰清貧,自謂得其所矣!
歷經世事與內心雙重苦難的郭老師,多年之后依然樂觀、溫暖,有著一顆明亮的內心,一介才子書生成鄉賢。我可以想象出他初回鄉間干農活時的力不從心,那份尷尬和絕望;夜晚,他獨自守果園時的害怕寂寞;為村上書寫毛主席語錄時因害怕寫錯字而膽戰心驚——木梯上懸著的那份內心的虛驚和自嘲;連續失去親人時的苦痛和悲傷——當說到難受處,郭老師總是以搖頭代替所有的說不出的話。晉人陶淵明有詩《歸園田居》,其中“誤入塵網中,一去三十年”,這“塵網”對于郭老師來說,既指戕害他的時代,也有他必然能夠領悟到的人生和命運。孔子也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面對2500多年以來的種種磨難,郭老師像中國知識分子中的絕大多數一樣頑強地繼承和延續著中國的文脈。

郭連貽《道德經》(局部) 紙本

郭連貽 連貽小傳 27×117cm 紙本 1997年
在故鄉碑樓村,郭老師家小院是我們秋天最愛去的地方,因為那里花竹掩映,秋蟲奏曲,最適合喝酒,聽郭老師暢談詩文書畫。日子貧苦并沒有趕走他內心的優雅脫俗,是什么東西在他的身上發光?讓一個人在庸俗貧困的環境里依然優雅?我想是書本,是自幼開始的對文明的涉取,是《論語》《莊子》《孟子》……它們就像一盞燈,在命運里燭照郭老師避免迷失于命運的暗夜,全憑這盞燈——他傳播這盞燈的光亮,使其照耀到每位上門請教的書畫作者、詩人、作家的身上,照在故鄉鄒平的歷史文化研究領域——郭老師篳路藍縷開啟的鄒平歷代文史整理、編纂、出版工作,是高境界、高水平的。他參與編撰校勘《鄒平歷代詩詞》《鄒平縣志》,先后撰寫《鄒平詩苑溯古》《范仲淹流寓考》《段成式鄉貫應從鄒平說》《義和拳在鄒平起事始末》《樸學大師成瓘》等文,是鄒平文化歷史上的財富。正如郭老師詩言“遣興學涂鴉,非為爭一芳”,他未曾拋頭露面奔走巴結于官場,而埋頭治學于鄉里,被人稱為“布衣學者”。
在一個地域,有一位品德高尚、學富五車、性情質樸、內心優雅不俗的老者前輩,對于這個地域的后來者和同道,無疑是莫大的幸事。多年來,濱州書壇成長起來幾位有實力、有影響的中青年書法家,如卞葆彤、陳杰等,莫不受到郭老師的親炙或潤物細無聲式的間接影響——有的是在書法學習上,有的是在學識指引上,更多的是在人品修養上。郭老師的學養,往往都在不經意間觸動著我們的心。在“漏月軒”(郭老師書齋)的聚晤,我們談詩文、講書法、論人物品跡以為課,品茶飲酒以為樂。在郭老師的談吐里,就有一盞燈——那時我們這些年輕的書家,仿佛從荒野里圍攏到這盞燈旁。書法當然是這盞燈最光亮的部分,還有那些關于傳統文化的知識養料——一個人要把書法寫好的那些審美標準、倫理標準、人格標準、文化素養標準等等。每每憶及郭老師的談話,有時以激烈、銳利開始,以幽默、無言結束,留下很多不曾說出但讓人已經感覺到的余蘊——這些余蘊啟發我們去想,去琢磨,生發出很多很多的思考能量。
郭老師內心的純樸、謙遜熏陶著我輩,正如他隱逸的鄉間生活別有滋味。2000年,他作《七十述懷》,詩云:“弄翰少年事,及壯歲月忙。育小已劬勞,況為謀稻粱。老至逢盛世,黃花晚更香。遣興學涂鴉,非為爭一芳。”
郭老師從未以老師自居過,而與我們以兄弟、道友相稱。一顆被中國古代文化精華之香氣熏染過的心靈,羞于在功名利祿和庸俗之物上留痕——他的謙和感動著我們的心而又無以言表。他說他愿意與年輕人在一起,而年輕人帶來新的藝術氣息和思想追求,郭老師從不輕蔑怠慢,而是積極參與討論——我明白,他在內心里敏感于時代新的藝術發展,有怕被“落下”的恐懼,更有一種踐行傳統的自重和將傳統與現代相結合的信念。郭老師的書法受到專家和社會的好評,乃是因為郭老師的書法深知傳統,有深厚的傳統文化養料,而不僅僅是有寫字的功夫;還因為他深知傳統而不局促于傳統一隅,與時代呼應,以時代的審美趨勢為創作的著眼點,去調動傳統資源,開發傳統資源——他的小字行書,在“二王”、顏真卿與米字的氣韻之上,融入了一個身居鄉野而心競白云的人,追求自由的天然純樸的氣息,筆筆落在歷史的主軸上而又新意自出,取得了當今時代非同尋常的藝術成就,也是他書法創作中最閃亮的部分——在這些字里,我讀出的是一個人身上所擁有的文化的力量與謙和樸素的內心世界。
郭老師在書藝上勤勉躬耕,其聲譽越出鄒平、山東,他在藝術上的交往也日益開闊。書壇名宿劉正成、孫伯翔、于明詮等先后來到鄒平與之結交并撰文弘揚其書藝。劉正成在《中國書法》雜志為郭老師作品編發“現代名家”專題,一時傳為書壇佳話。劉正成詳細考察了郭老師的書法道路和書法風格,在為其書法集撰寫的序言中寫道:
郭公年屆八五,他的書法之路與他的人生之路一樣是漫長而艱辛的,郭公幼習書法,初學趙孟頫、顏真卿諸帖,后學李邕《麓山寺碑》、虞世南《孔子廟堂碑》、米芾墨跡,至中年乃研習北碑《張玄墓志》《張猛龍碑》《鄭文公碑》等。縱觀這批新作,各種書體、各種幅式皆有可觀。我偏愛其楷、行二體,尤喜其詩札與書札,字里行間郁郁之書卷氣,如空谷之蘭香,如秋月之疏影,凜然如對得道高士,不蔓不妖而自得風流。《連貽日課:鄒平歷代詩選鈔》不僅有對鄉土文學的文獻整理研究之功,其書法格調乃碑骨而帖韻,在米芾和魯公之間,點畫方圓兼備,風骨嶙峋,精到而自然,尤堪稱精品。近些年來,書協官員大呼“回歸二王”,除東施效顰之假牛布衣外,何曾見到二王氣息風韻?偶有之,郭公此詩札中可覓見也!函札書中精品多多,其《自書詩稿》中鋒圓勁,老筆紛披;《致劉大鈞札》則風神栩栩,倜儻不拘。本集中有郭公所臨之顏魯公《祭侄稿》,又有《鄒平縣志·馬骕傳》稿草,兩相對照,足見其對魯公稿草筆墨風韻之神肖!所述在在均與當代之“謄文公”書法格格不入,不期然而入二王、顏、蘇之殿堂!郭公之行草在大幅作品中仍變化多端而游刃有余,如《沈四山人暮秋詩行草軸》與《五言古體自作詩行草軸》皆中鋒用筆,元氣淋漓,行氣雄健,章法疏朗。從《臨宋王升杜門帖軸》可以看出,他巧妙地將宋人小字翰札變為大字,并將長短句章法轉換成中堂,視覺空間妙趣橫生而不落俗套。《黃賓虹論畫詩行書中堂》則筆實墨沉,從容厚重,有正氣堂堂之風骨。還有《樂府行書手卷》,字法在黃、米之間,點畫厚重,姿態橫生,神采奕奕,令人贊嘆。郭公大字行楷是其風格的代表性書體,他將云峰山《鄭文公碑》的圓筆恭楷化成較為輕松的行楷而獨具一格,沒有一般晚清以來寫魏碑者的刀斧氣。如《文心雕龍雜文楷書四條屏》《文天祥正氣歌楷書四條屏》堪稱巨制,通篇用鄭文公筆意,中鋒圓勁,結體放逸,意在楷行之間,足稱神完氣足。值得提到的還有將行楷放大之楹聯,以楷為體,以行為筆,長畫放逸,瘦硬通神。如《贈立波聯》《茗碗瓶花聯》《相如康成聯》皆如束身老儒,而神態藹然可親。《倪迂米老聯》則楷意少,而行意多,更見姿態變化,妙趣橫生。倘有機會親臨現場拜觀原作,見高人而論高書,必令我擊節再嘆之!

郭連貽 致陳杰札 紙本 1983年

郭連貽 手札 紙本
劉正成的這些評價中肯、到位,清晰勾畫出了郭老師的書學之路和藝術風格。在郭老師身上,既有儒家渾厚的歷史感,也有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顯然,他未能逃出中國文化傳統中“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格塑造模式。郭老師安貧樂道,不求聞達,謙虛和善的生存形象感染著周圍的人。在淡泊中,他對書法文化和創作的那種孜孜以求,既有文化上的使命感,也是他內心情感的寄托,更是他獨善其身,追求文明、高雅、恬美的生活的一種積極進取——出戶是田野樹林,感四季之變化嘆生命之流逝;進屋則青燈黃卷,書香浸心,溫歷史之波瀾微妙,飲文明之燦爛奇香——擁有這種安靜的內心體察和自省,他的書法怎能不韻味悠長、文雅不俗、富有詩意呢?
我們擁有郭老師的情誼。他在世時,每年他生日,我們都聚會鄒平碑樓村。他的情誼也讓我們廣大書友彼此擁有更多的交往和情意。郭老師經歷過、追求過,他給我們這些晚輩的啟示,既有書法藝術學習與創作方面的,更有人品氣格方面的,也兼有這兩者相結合生發出的藝術真理——做人的境界與為藝術的境界終究是相通的。好的藝術在命運里,在對于生命和存在的參悟之中。
淄博與鄒平接壤。淄川有蒲松齡,鄒平有郭連貽,三百年前蒲松齡有詩自況:“聊齋野叟近城居,歸日東籬自把鋤。枯蠹只應書卷老,空囊不合斗升馀。青鞋白蛤雙蓬鬢,春樹秋花一草廬。衰朽登臨仍不廢,山南山北更騎驢。三百年后郭連貽則以條幅將此詩書之,堪稱為惺惺相惜乎!”
往往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在離我們越來越遠的時候,他的作品卻會離我們越來越近。伴隨歲月的沉淀和時間的淘洗,郭老師的藝術會向我們的心靈深處走來——回憶、評述、緬懷,都在藝術的一筆一畫里生長著,越來越健壯,越來越茂盛——郭連貽老師就是這樣的藝術家,他的書法也正是這樣的藝術和文化。■

郭連貽 杜甫詩三首 紙本

郭連貽 初日湘云七言聯語 68×34cm 紙本 1999年釋文:初日芙蓉謝康樂;湘云河漢孟襄陽。歲次己卯之春,連貽于漏月軒。鈐印:郭氏(朱) 連貽書畫(白) 郭(朱)

郭連貽 斑竹紅霞七言聯語 67×42cm 紙本 1997年釋文: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毛澤東詩句。連貽敬書。鈐印:連貽之印(白) 漏月軒主(朱)

郭連貽 倪迂米老七言聯 140×30cm×2 紙本 1992年釋文:倪迂清閟云林閣;米老英光寶晉齋。郭連貽。鈐印:郭連貽印(白) 漏月軒(朱)

郭連貽 東坡志林·論貧士 123×58cm 紙本 1992年款識:錄《世說新語·論貧士》(應蘇軾志林),連貽書于苦味齋。鈐印:郭連貽(白) 雅好而已(朱)

郭連貽 節錄《二十四詩品》 紙本 2007年款識: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錄四。歲次丁亥夏月,郭連貽。鈐印:郭連貽(朱)

郭連貽 鍾嶸《詩品》 179×31cm×4 紙本 2005年款識:錄鍾嶸《詩品》。郭連貽書。鈐印:郭連貽印(朱) 漏月軒(朱)

郭連貽 龔自珍《己亥雜詩》 94×31cm 紙本 1986年釋文:瑰癖消沉結習虛,一篇典寶古文無。金燈出土苔花碧,又照徐陵讀漢書。龔定庵《己亥雜詩》。連貽。鈐印:郭連貽(白)

郭連貽 李商隱《寄令狐郎中》 95×32cm 紙本 1998年釋文:嵩云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李商隱詩一首。戊寅之秋,連貽。鈐印:郭連貽(白) 漏月軒主(朱)

郭連貽 馬骕傳 23×69cm 紙本 2001年款識:歲次辛巳年冬月,連貽并書。鈐印:郭連貽(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