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雷剛
就文字之美,我常會有這樣的五種劃分:原始徒手刻符、寫字、書法、近乎藝術的書法、由書寫而生發的藝術。
原始徒手刻符,帶著原始的沖動,先人們有情感有需求的徒手刻畫,肇于自然,發于心。原始的狀態亦是已有和渴望未知的狀態,也是藝術的不斷的生發的狀態;寫字,是一種生活上當下常態。秦始皇統一文字,書同文、車同軌,一直到今天,寫字是該是所有人的事情。寫字,可以做文章用、寫信記事用、考試用,總之生活中處處用到;書法,篆隸草行楷形成了定式,寫字自然也就有了法度,有了法,便不可兒戲,將簡單的寫字記事增加了一種儀式感。隋朝科舉制度產生后,講究“身、言、書、判”,其中的“書”,將書寫的法度再加強調。士子們為了仕途,開始角逐書法,比誰寫的工整,這就是中國書法史上的“館閣體”;近乎藝術的書法,王羲之、王獻之的信札,顏真卿、蘇東坡的手稿,以及張旭懷素酒醉之后“忽然絕叫三無聲,滿壁縱橫千萬字”的狂草等,這些是近乎藝術的,但依然是書法。雖有有情感的注入,有悲傷,有浪漫,這些都是近乎藝術的狀態;由書寫而生發的藝術,與原始的沖動有關,與寫字有關,與中國式書寫、水墨、帶有中國式的色彩等等有關,尋找這個時代的對應。
我近幾年的實驗和探索,最終形成了“大草圖——朱雷剛的7個計劃”。

朱雷剛 家書計劃3號作品 180×90cm 紙本水墨 2018年
我始終堅信草書寫心的無二性,以草書的當代書寫和現代水墨的實驗與探索作為目標,堅信由書寫而生發的藝術狀態應該進入國際視野。

朱雷剛 家書計劃5號作品 180×90cm 紙本水墨 2018年
新草計劃的主旨是在傳統的基礎上尋找草書書寫新的可能性。要想懂得傳統草書,先要背記單字的草法,如同背記外語單詞。熟記草法并展開草書創作,集草字而成篇,成了草書的當下存在,這是否適應當下的審美需求和生活樣式,沒有太多人去思考。那么,新草計劃思考的是什么?是如何再現草書對宇宙萬物的思考,如何以一管筆、一張宣紙,書寫東方之美。草書的線,是世界語。
圖文計劃是對原始文字和圖像的當代書寫。漢字本身就是圖像,“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源自宇宙,肇于自然,圖像性和書寫性同在。時至今日,東方文字的神秘色彩更成了我頗感興趣的話題,原始自然的沖動究竟在文字書寫和表現里會有哪些可能?帶著這樣的疑問,云南的東巴文字進入了我的創作計劃。不用爭辯的事實是,東巴文字的原始書寫表征,只能存在我們的想象中。原始遺存顯露最多的是對美好的向往和祈求,所以出土的錢幣文字和磚瓦文字多是吉祥語,并有官方鑄造和民間自制兩種,官方的文字整飭,民間的書寫笨拙。圖文計劃,在線性統一的圖像和文字構成上做了實驗,在書寫的自適和筆墨變化上企圖嘗試,圖式的反差也能在古代草書書寫的演變中找到契合點。
家書計劃只是對生活狀態的記錄,一種是書寫構成,一種是狀物書寫。書寫構成,首先是筆墨在先,古人講“意在筆先”,家書計劃的構成的要素是書寫,圖像的產生,是工作室的場景偶因物體的挪移而無計劃的書寫記錄,是某種狀態下的草書線形態的重復。靈感是原始圖文計劃的形式構成,意在表現書寫時的舒適,從而產生愉悅和沖動;狀物書寫,可以理解為動態速寫。毛筆和宣紙的特性,讓我書寫較為緩慢,視覺上稍顯平淡。
這個書寫的是對風景感受。與自己的習慣做斗爭是件痛苦的事情。臨摹書法、國畫等,對每一個美術從業者都是必經之路。臨摹本身就是在模仿別人的習慣,故而得忘掉自我,將自己轉換到另外一個人或一種語境中,從而酷似所描摹的對象。如果把酷似古人繪畫、書法的某一家做終極目標,或許這樣的習慣會成為自然,從而從容悠然復制下去,并因此沒有了痛苦。然而,更痛苦是,何時如何才能重新找回自我。所以,逃山計劃,既是對狀物的不舍,又是尋覓自我的掙扎。逃進山林是想通過自然找到自己,逃出山林是想通過社會找到自己。
萬樹雜生是生發之相。樹的生發最為直觀和龐雜,合乎道。紛雜的個體自由且相生,環抱而有避讓,曲直猶如中國的書寫精神和繪畫的龍蛇之氣,錯節像筆墨的喘息和停頓,纏繞如草書的構成秩序。計白當黑,疏密因風而變,通透豁達。單獨時與大地相偎依,成林時則與大山而縱橫輝映,樹林的萬千縱勢,重復而變化。在峨眉山的行進過程中,我有了與過去寫生不同的思考和視角:一扇扇由樹交織而成的樹門,如火車飛馳而過的參照物,那么重復又那么清晰。靜下心來,坐在樹像的對面,各種交錯的線,強烈而不突兀的節奏感,我好像聽到了樹呼吸的聲音,也可能是竊竊私語的聲音,不爭的和諧的聲音。種樹計劃的作品不足以表現這些,線性的思維和已經出現的范式,成了藝術自由的癥結。

朱雷剛 圖文計劃5號-2 55×38cm 綜合材料 2018年
是向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等的情懷。前者是悠然自得,后者卻是割舍不下,正符合藝術探索的規律。采擷計劃帶著對學者隱士的向往,又有對活在當下的不舍。采擷是筆墨狀物的選擇,又是愉悅他人的一種托詞。自我的渺小,卻因筆墨的浩瀚而變得遐想萬千,不止步于花團錦簇的繁華,也不因山花爛漫后的荒蕪而丟掉對一花一草的眷戀。不可改變的城市化進程,無法隱居的山野村舍,只要從心,處處可采擷,處處有相思。只要從心,一條墨線,橫空萬里,跨越民族,沒有國界。
沒有比信筆更自由的揮運書寫了,無論是毛筆,還是油畫筆,還是刀筆。藝術家的信筆有何意義?我關注過西方很多大師未完成的圖畫草稿,多是鉛筆稿,也有的只是草草涂了幾筆顏色,但都流傳下來了。按照藝術家的心態,草稿要么毀掉要么繼續完成,閑適時不假思索的書寫,為什么留下來?或許是想留下瞬間的記憶,還是有值得自我揣摩的訊息?或許只有信筆者知道,或許只有心靈接近或相通的人才明白。我的信筆計劃,是給自己看的。不用說大家也會明白,這是事后的定義,預設的在紙上的痕跡那不叫信筆。尤其是拿起筆我要創作的狀態,更不是信筆。有一種狀態是最接近的解釋:手里有筆,面前有墨,不知何處扯來的紙或布,三者發生關系時,自己全然不知。置身事外,等回過神來,才知道手里的筆涂滿了面前的紙,而且生發出了你眼前的圖像,那一刻你依然也沒當回事,只是隨便整理了思緒,把這張信筆的筆跡放在了一邊而已。幾個月或幾年,整理作品時才發現了它的存在,其中的訊息,也在那刻,讓你把它放在了自己作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