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記

趙瑜

公交車是城市里最為直接的生活劇場。車窗是頻繁調換的電視屏幕，司機是那個態度傲慢卻不容易被換掉的主持人，車廂里載滿了沒有臺詞的本色演員。舞臺上間或出現溫情、偷盜、罵娘的奇特情節。

通常，我是從熟悉一輛公交車開始熟悉一個城市的。

…………

我經常坐的2路車是一班繞城的公交，路線出奇地曲折。小偷扎堆在這趟車上作案。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外地人在公交車上號啕大哭，他的五千元現金被偷了，那是他給母親做手術的錢。他是一個面相老實的中年男人，哭得很真實。

公交車停在了半路上，有人打了1 1 0報警。

我帶頭給他捐了十元錢，全車有不少人給他錢，他一邊謝我們，一邊號啕大哭。

全車人都被他的哭聲打動，整整一天的時間，我的心情都沒有轉變過來。

那一天，我給辦公室的同事、樓下銀行的朋友、一起喝酒的其他朋友一一地描述那個男人的哭泣。有一個朋友懷疑地問了我一句：不會是專門表演的江湖騙子吧？他的話讓我的心“咯噔”一下，但我馬上就否定了他。我說，江湖騙子的哭也很像的，但是，鼻涕不會那么流出來。很明顯，那是悲傷欲絕所致。我仿佛生怕自己遇到了騙子一樣，拼命地搜集自己對那個哭泣的中年男人的印象，衣服，說話的口音，眉頭，說話時嘴唇的顫抖。虛假的表演和生活的真實永遠是有區別的，表演的動人，更多的是借助曲折的情節和很漫長的鋪墊。可是，這個男人壓根兒就沒有說任何關于母親的病，他只是在那里聲嘶力竭地哭，用眼淚復眼淚，用疼痛復疼痛的方式來表達自己。

第二天，報紙上報道了他的事情，經過公交反扒民警兩天的努力，該中年男子的五千元現金找到了，而且警察又捐了數千元錢為他的母親做手術。

這是我見過的最圓滿的一次被盜事件。

公交車總會給我一些超出生活表象的結論讓我思考，比如假象。

夏天，車上的人很多。我被人擠到了一個角落里，緊挨著一個大肚子的女人，注釋一下，她不是孕婦。有兩個人從遠處跑過來，全車的人都看到了，透過后視鏡，司機也應該看到了。可是他并沒有停下來，而是加大了油門，車像憤怒的公牛一樣奔跑起來，把兩個年輕人甩在了后面。車上的人很擠，但是再上兩個人還是可以的。我大聲地叫喊，說，司機，你這么不講道德，人家都追上來了。

我的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一個中年女人說，現在不是不允許拒載客人了嗎？

可是，那個司機卻不冷不熱地說：“那兩個人是小偷，經常扮作趕公交車的樣子，一上車就直喘氣，然后脫衣服什么的，順便就開始掏錢包了。”

一下子，全車的人都不再報怨司機野蠻了。

那個司機幫助我們認識了生活中的一個假象，原來，大夏天里，奔跑著追趕公交車的人，并不全是有急事的人，也有可能是小偷。

…………

有一次，從火車站回家，坐了一路人比較稀少的公交車。

車上有一個穿長裙子的女孩兒，她在等車的時候就大聲叫喊著，想要隨便找個男人嫁了什么的。

她長得過于一般，且裝扮俗艷，說話所選擇的詞語大多粗鄙。聲音很大，總要壓過別人。總之，我和車上所有的人都對她拋白眼。

公交車過一個立交橋的時候遇到了紅燈。那個女孩兒竟然拍著車窗大聲對著一個正在打掃道路的清潔工大聲叫喊，媽，媽，媽。

她的母親聽到了，張著嘴巴說了句什么，但離得太遠，風把她的話吹到了別處。

車上裝扮俗艷的女孩兒不管，扯著嗓子對她的母親說，我去給你換衣裳，衣裳。

這次她的母親仿佛聽到了，向她揮揮手，表示同意。

那個女孩兒不說話了，車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全車的人都被女孩兒教育了。她在公交車上大聲叫她的母親，而她的母親竟然是在立交橋下打掃衛生的清潔工。

這是多么值得炫耀的母親和女兒啊！

我的心為這個長相粗俗的女孩兒柔軟了一路。

（摘自《雨花》2 0 0 9年第1 1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