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威廷
(江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西南昌 330022)
中華文明與日本文明都是善于學習域外先進成果的文明,特別是兩者之間的互相學習。日本刀劍的制造技術是在中國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但隨著中華大地的幾次戰亂,古老的兵器制造工藝與其使用技法很多因此湮滅不傳,作為島國的日本有著不同于中國的地緣政治環境,中國的眾多文明成果反而在日本得到了較好的保存乃至傳承發揚。日本在經歷了由漢至唐的中華文化沖擊后,自平安時代開始逐漸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文明,在兵器制造方面跳出了中國文化的窠臼,后來居上并且已經逐漸形成自己的刀劍體系,刀幾乎成為了武士及其精神的象征,武器被賦予了文化內涵,其至今仍是日本顯著的文化符號。到明代,倭寇的活動幾乎與這個朝代相始終,倭刀給明朝人留下的印象不可謂不深,這種兵器大量進入中國,從北國薊鎮的軍營到江南名妓的案頭都有它的光影,給明代的兵器演變和武藝發展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并通過明人傳入了朝鮮。在兵器的碰撞中,以武器為載體的東亞文明的交流與融合悄然發生著。
當前,學術界主要有從兵器形制及武術史方面對于倭刀的研究。在研究倭刀兵器形制方面,周緯的《中國兵器史稿》對明代宮廷中的倭刀形制進行了記載并有相應圖像,為人們直觀了解明代宮廷中的倭刀提供了寶貴資料。尚泉的《〈兒女英雄傳〉十三妹的“雁翎倭刀”考》通過文學作品進行研究,得出了中國仿照倭刀形制進行相應改造的結論。鄧銘一的《東瀛刀》介紹了日本刀的發展時代、特點、分類等內容。嚴勇的《漫談日本刀劍》回顧了自中國漢代以來日本刀的發展過程及對中國的影響。楊麗麗的《淺談日本武士刀的發展過程》對日本刀的分類、鍛造、刀裝等方面進行了研究,并著重指出了武士刀與日本現代軍刀的區別。在研究與倭刀相關的武術史方面,曹云的《從明代“抗倭”中尋繹中國武術交融的整合路徑》分析了倭寇對明代倭刀及刀技的影響。明達的《歷史上中日兩國劍刀武藝的交流》認為中國倭刀技法直接來源于日本,既在軍中習練,也在民間習練,并對幾家刀法的特點進行了對比。楊祥全,宋曉忠的《苗刀·運河·中日交流》和馬召兵的《中國苗刀源流考證及技法研究》以明代倭刀的引入為切入點,主要介紹了清以后的“苗刀”技法。陳耀榮的《明代程式長刀技法的武學價值研究》對程宗猷的生平、師承及其長刀技法與日本劍道的關系進行了研究。林伯原的《明代刀術的豐富與發展》充分肯定了日本刀法的輸入對中國長刀武藝的重大作用。胡宏東的《吳殳〈手臂錄〉研究》和周偉良的《雜純相返,萬派歸源(1),明代著名武術家石電考辯》則對民間倭刀術的另一分支石電、吳殳師徒進行了研究。當前學術界對倭刀在武術史上地位的相關論著較多,而尚無專門論及明代倭刀從形制、輸入、仿制、使用到再傳布的全貌研究,且武術史方面的學者由于各方面條件所限在這一問題上使用史料有所不足,如對明代的倭刀形制考證不夠清楚,對倭刀的來源研究及在軍隊中的使用情況研究不夠深入,對倭刀在民間的形象變化及通過中國傳往朝鮮的情況認識有所欠缺等,這些問題使得人們還無法對倭刀在明代的情況形成一個全面立體的認識,本文旨在解決這一問題,揭示倭刀在明代的全貌。
“倭”在中朝文獻中即指日本,是帶有輕視的蔑稱。在中國歷代的正史中,“倭”的稱呼只限于《舊唐書》之前,之后的正史便使用“日本”這一稱呼,同時從“四夷傳”列入了“外國傳”之中。所謂“倭刀”即日本刀,之所以明代人在多數情況下仍以倭刀相稱,可能有以下幾種原因:一是長期以來中國人已經習慣了用“倭”“倭人”稱呼日本人;二是倭寇對中國沿海的殺掠已經在中國人心中積下了仇怨;三是傳統的天朝意識仍在起作用。
需要注意的是,倭刀不應包括近代以來的日本軍刀,日本軍刀雖然在外形上與古代日本刀相似,但兩者打造所用的材質、打造流程、用途、價值等方面都是不同的。傳統日本刀需要玉剛、庖丁鐵等作為原料,玉剛需用日本土法煉成,爐溫不超過1000℃,低溫煉鋼煉出的鋼材較硬,不易打造,經傳統工藝打造日本刀需要經過丸鍛、水減、鋼材搭配、素延、燒刃、收尾、鍛冶押、刀莖、銘切等工藝流程,雖然有些刀具屬于工藝品,價值頗高,保養也十分有講究,不輕易用于戰陣搏殺,但在數量上,用于作戰的刀具是占大多數的。在明治維新初期,近代日本軍刀的刀裝多數仿自西式指揮刀。1934 年以后,軍刀的刀裝開始仿照日本太刀。軍刀的材質多為近代工業用鋼,不同于日本土法,軍刀用鋼是由高溫煉鋼法煉出,鋼材相對較軟,容易打造成形,但品質相比日本土法則要差,制刀工序也被簡化,其更多是作為武士道精神的象征,而不是一種用于作戰的兵器,其價值也無法與古代日本名刀相提并論。

圖1 明御林軍刀(圖中1,2)

圖2 程宗猷所稱之“單刀”

圖3 戚繼光所稱之“長刀”
倭刀形制有很多,根據形狀、尺寸等可分為打刀、太刀、短刀、脅差、薙刀等,對明代中國影響較大的主要為太刀與打刀。太刀的彎曲度較打刀大, 刀身一般在1 ~1.5m 之間,1m 以下的太刀成為小太刀,1.5m以上的則稱為大太刀(也稱野太刀)。太刀更適合于劈砍,適合騎兵使用。區分太刀與大刀主要看以下幾點:(1)長度,一般而言,太刀要較打刀長,但也有打刀長于太刀;(2)刀刃朝向,太刀刀刃向下,打刀刀刃向上,這是二者最明顯的區別;(3)用途,太刀多為騎兵使用,打刀更適合步兵作戰;(4)拔刀手法不同,太刀可以單手從下往上拔出,而打刀的拔刀手法相對自由,可以從下往上拔,也可以將刀身放到水平狀態后拔刀。一般而言,室町時代(1336—1573)后所說的“刀”指的通常是打刀。
有關在明代中國出現的倭刀形制記載頗多,以下列舉一部分,作為今人對倭刀形制的參考。循名責實,名既混沌,實實難求,因而事先需要做一個說明,在明代,“倭刀”“長刀”“單刀”等詞在許多情況下是指的一種兵器,茅元儀在《石民四十集》中記載:“武經總要所載刀凡八種,而小異者猶不列焉。其習法皆不傳今,所習惟長刀腰刀。腰刀非團牌不用,故載于牌中長刀則倭奴所習,世宗時寇犯東南故始得之。戚少保于辛酉陣上得其習法,又從而演之,并載于后。此法未傳時所用刀制略同,但短而重可廢也。”[1]又有“曰長刀,則倭奴之制,甚利于步,古所未備。”[1]從中我們可以知道由宋到明僅存的刀法只剩下了長刀和腰刀之法,長刀雖然形制略通于倭刀,但因短且重不如倭刀因而被取代。戚繼光在《紀效新書(十四卷本)》的長刀解中有如下記載:“此自倭犯中國始有之。”[2]《單刀法選》開篇也提到:“器名單刀,以雙手用一刀也。”[3]可見這幾種名詞有混用的情況。周緯在《中國兵器史稿》中提到的明代御林軍刀,其推測為日本饋贈明帝之刀,清宮藏器也。(見圖1,從左到右,1、2 明御林軍大刀,均裝鐵木柄長一英尺十英寸,刃長三英尺六英寸五分,總長約162.6cm;3、4、5、6 明御林軍長刀。均木柄長七英尺五英寸,刃長一英尺七英寸,總長約274cm)[4]。鑒于這種“大刀”“長刀”符合日本刀之形制,特別是周緯所稱的“明御林軍長刀”的薙刀形制為日本所獨有,加之明代有關日本進貢物品的記錄(下文詳述),應為可信。程宗猷在《單刀法選》中載:“古云快馬輕刀,今以倭刀為式,刀三尺八寸,靶一尺二寸,則長有五尺[3]”。(見圖2,總長約160cm)陳仁錫在《無夢園初集》中稱:“倭之刀最精利,長六尺,兩手兩刀共長一丈八尺,雖左刀以木假之,然其右之真者亦足以殺人而無敵。故中國之畏倭者,畏其刀也。”[5](六尺約為192cm)《紀效新書(十四卷本)》中記載長刀:“刃長五尺,使用銅護刃一尺,柄長一尺五寸,共六尺五寸,重二斤八兩[2]”。(見圖3,長約208cm,重約1.475kg)茅元儀《武備志》及朝鮮的《御定武藝圖譜通志》中對長刀的記載與《紀效新書(十四卷本)》相同。
綜上所述,如果以上記載全部真實且采用明代營造尺計算刀的長度,那么見于記載的明代倭刀長度均在160cm 以上。如果戚繼光、茅元儀及《御定武藝圖譜通志》是采用周尺計算長度(周尺一尺約為23cm),那么這種長刀的長度則約為150cm。戚繼光在《紀效新書(十四卷本)》中就說:“彼以何器,我必求長于彼,使彼器技未到我身,我舉器先殺到他身上,便有神技,只短我一寸,亦無用矣。[6]”“一寸長,一寸強”“短見長,腳下忙”經過戚繼光改造之后的長刀長于絕大多數倭寇所使用的刀,長于對手的兵器在交戰中既可以占據優勢也可減輕使用者的恐懼心理。這種長刀也借鑒了中卷野太刀的制法,因為這種長刀依靠雙手持握刀柄來揮舞,是十分消耗體力的,中卷野太刀將刀鐔之上刀刃的一部分用皮革包裹起來,以此增加刀的可持握部分,減少體力消耗,增強持久作戰能力,戚繼光等人所記載的這種長刀則使用了銅護刃。令人稱奇的是這種刀的重量控制的也十分得當,如果戚、茅的記載屬實,那么整把刀僅重約1.5kg。戚繼光沒有記載這種刀的工藝,我們可以從程宗猷《單刀法選》的記載中進行參考:“如要堅硬,則刀必厚,厚必重,非有力者不能用也。故制法惟以刀背要厚,自下至尖,漸漸薄去,兩旁脊線要高起,刀口要薄,此即輕重得宜也。[3]”用這種不斷收尖的方式可以減輕刀的重量。長刀之輕也可從戚繼光所說的“惟此刀輕且長,可以兼用,以備臨身棄銃用此。[2]”得到印證。
作為舶來品的倭刀通過多種途徑進入明朝并傳布開來,其中最主要的是貿易和仿制。
明朝建立伊始,倭寇的活動就十分頻繁。明太祖時期多次派出使者與當時日本的南朝、北朝政權進行交涉,要求來貢并取締倭寇。雖然在幾經反復后,明朝冊封了南朝的懷良親王,南朝及北朝也曾八次遣使來貢,但入貢中因“無表”“無國王之命”“不奉正朔”“表詞不誠”等原因,明朝多次拒絕日本的入貢,并移書責之。兩國關系因與胡惟庸事件有牽連的“林賢事件”而降到了冰點,明太祖同日本斷交,直到永樂時期,雙方關系回暖,勘合貿易開始實行,明日之間以官方為主導的交往才開始頻繁起來。
應永八年(1401),商人肥富向足利義滿極言與明交往通好的利益所在(此時足利義滿已經將征夷大將軍之位讓給兒子足利義持),足利義滿被說動,決定向明朝派遣使者。日本貢使的進貢物品中刀已在列,《善鄰國寶記》中記載此次入貢的眾多物品中有“劍十腰,刀一柄。[7]”遣明使在次年(1402)和明朝使者一起回到日本,帶來了建文帝的詔書。此時明朝政局變動,靖難之役結束,朱棣登上了帝位。應永十年(1403)足利義滿以天龍寺堅中圭密為正使與明使同行到明朝朝貢,并預先準備了致明惠帝與致明成祖兩道表文,以便遣明使到達明朝時,不管是誰在位,均可立即呈上表文。與此同時,明成祖也準備遣使日本,使者還未出發,日本使者便到達了寧波。禮部尚書李至剛奏:“故事,番使入中國,不得私攜兵器鬻民。宜敕所司核其舶,諸犯禁者悉籍送京師。[8]”但明成祖則準許日本使團進行兵器交易,可想而知,明成祖的這一決定將會為倭刀對華出售提供極大便利。永樂二年(1404)明朝使者趙居任送日使回到了日本,這一年,明成祖同意與日本進行貿易,“詔日本十年一貢,人止二百,船止二艘,不得攜軍器,違者以寇論。[8]”但明日雙方均未嚴格執行關于勘合貿易時間、船只及人員數量的規定。藤家里之助對日本入貢有如下統計:永樂二年(1404)至永樂八年(1410)間,日本6 次入貢,每次均為38 艘船。宣德八年(1433)至嘉靖二十六年(1547)勘合貿易終止,日本11 次入貢,每次3 艘到9 艘船不等[9]。倭刀始終是日本進貢的重要物品,雖然文獻中并不是對每次日本進貢物品及其數量有詳細記錄,但我們也可以從幾次有記錄的進貢物品中一定程度上推測倭刀進入明廷的數量,下面舉以下幾例:宣德八年(1433),日本“入貢人船踰數,刀劍過多,特諭來使,令后貢船不過三只,使人毋過三百,刀劍毋過三千,不許違禁。[10]”從中可見日本在人船超出規定數量的同時,帶來的刀劍數量也十分巨大,使得明廷不得不采取措施進行一定限制。宣德八年(1433)五月,“日本國王源義教遣使臣道遠等奉表貢馬及鎧甲盔刀等方物。[11]”宣德九年(1434),日本貢物中有“撒金鞘大刀2 把,黑漆鞘柄大刀100 把,長刀100 柄。[12]”成化四年(1468)十一月,“日本國王源義政遣使臣清啟等奉表來朝貢馬及聚扇盔甲刀劍等物。[13]”正德七年(1512)二月,“日本國王源義澄遣使貢馬匹盔鎧大刀諸方物。[14]”木宮泰彥的統計結果如下:第一、二次勘合船所帶劍刀約3000 把, 第三次就騰升到9960 把,第四次3 萬把,第五次7 千余把,第六次竟達到3.7萬余把,第七、第八次各為7000 把,第十次是24152 把。而且這只是所謂“國王附載物”的數量,并不包括使臣和其他隨船人員的“附載”。如加上其他附載物中的刀,則僅上述十一次勘合船輸入明朝的刀,就不少于二十萬把[15]。明廷為收購貢品也付出了不小的經濟代價,景泰四年(1453)十二月,禮部上奏:
日本國王有附進物,及使臣自進附進物,俱例應給直。考之宣德八年賜例……刀劍每把十貫,槍每條三貫……當時所貢以把計者,袞刀僅二,腰刀僅三千五十耳。今所貢……袞刀四百一十七,腰刀九千四百八十三……已得旨從議有司言時直……刀劍今每把給鈔六貫,槍每條二貫……悉從之[16]。
從中可見,20 年內日本進貢的刀劍數量已經成倍增長,并且由于數量過于龐大導致明廷不得不壓低收購價格。類似的記載也見于成化五年(1469),“禮部奏,日本國所貢刀劍之屬,例以錢絹酬其直,自來皆酌時宜以增損其數。況近時錢鈔價直,貴賤相遠。今會議所償之銀,以兩計之,已至三萬八千有余,不為不多矣。而使臣清啟猶援例爭論不已,是則雖傾府庫之貯,亦難滿其溪壑之欲矣。宜裁節以抑其貪。上是之,仍令通事諭之,使勿復然。[17]”木宮泰彥認為:明廷給日本刀的最高價為每把萬文,還有5000 文、3000 文,少者也1800 文,只是在個別情況下,才給300 文[15]。田中健夫認為:由日本輸出到明朝的貿易品,主要是硫磺與銅等礦產物、刀劍、武器、扇子等工藝品。特別是刀劍的輸出數量龐大,根據記錄,寬正六年(1465)三萬余把,文明十五年(1483)三萬七千余把。刀劍的大量輸出,招致了因大量生產而引起的粗制濫造,最初每把刀值十貫文,后來下降到一貫文[18]。如此龐大的刀劍數量當然不僅僅是進貢明廷的數量,更多的刀劍因當初明成祖允許日本使團進行兵器交易的政策而流入市場。
明朝與日本幕府進行勘合貿易,最主要的意圖是希望幕府能夠抑制倭寇,但效果并不理想。而幕府也僅在勘合貿易初期能夠控制勘合船,不久,勘合船的控制權先是轉入到大名,最終轉到商人手中。日本文明十五年(1483),幕府組織的第六次勘合貿易,由子璞周瑋任正使,所率三船全由堺市商人承包。勘合船回國后,堺市商人每船交給幕府4000 貫銅錢,其余利潤歸自己所有[19]。這時的勘合貿易很大程度上已經是官方貿易旗號下的民間貿易。經過現代學者的研究,15、16 世紀日本刀的生產地,幾乎都是國內外主要貿易港所在地,如筑后、肥后、薩摩、堺市等地[20]。值得注意的是,九州及瀨戶內海地區同時也是倭寇最重要的發源地,我們可以推測,眾多的倭刀從這些地方出發進入明朝。朱國楨在《涌幢小品》中引述一名叫作劉鳳岐的人所言:“自(萬歷)三十六年至長崎島,明商不上二十人,今不及十年,且二三千人矣。合諸島計之,約有二三萬人。[21]”如此龐大的商人數量一方面說明了走私貿易的興盛,另一方面也說明了明政府的海禁效果十分有限。寬永十年(1633)至寬永十六年(1639),德川幕府先后發布五次鎖國令,但允許明朝船只出入長崎港,乃至明朝滅亡后,明朝遺民也被允許進入長崎,幕府對中國商船限制的相對寬松使得中日之間的貿易活動得以繼續開展,屈大均(1630—1696)在《廣東新語》中記載:“粵多番刀,有曰日本刀者。[22]”可見倭刀并沒有因幕府的鎖國令而不再進入中國。西班牙人也目睹了日本“有很多中國人,他們在日本娶妻,把女嫁給日人;有的人不斷在日本和中國之間做生意;又有一些富有的商人,一直住在他們的商店、貨棧里,跟日本商人做大買賣。[23]”不過令人遺憾的是,由于資料的限制,有關走私進入明朝的倭刀具體數量無從考證。與之相對,明人張夑記載:“倭刀甚利,中國人多鬻之,其精者能卷之,使圓蓋百煉而繞指也。[24]”從中可知,明人也參與到了倭刀的貿易當中,乃至開始了對倭刀的仿制。《崇禎長編》載崇禎三年(1630)十二月“甲寅,云南巡按趙洪范進新制鳥銃十三具,倭刀、苖刀各三十口附觧。帝命所司覆收驗試。[25]”
其實對倭刀的仿制并不出現于明末,而是早在洪武時期便已開始,洪武十三年(1380),明朝設置“軍器局”,制造除神槍、神炮之外的一般性軍器、軍裝。軍器局所制作的武器中就有“倭滾刀”,此“滾刀”應為“袞刀”,指的是狹長而有長柄的大刀[26]。位于皇城之內的兵仗局也曾制作倭刀,正德九年(1514)八月,時江彬用事,曾命兵仗局制作“倭腰刀萬二千,長柄倭滾刀二千。[26]”同一年七月,正德帝“命造神銳箭、盔甲、倭刀、鐵矢數萬。[27]”我們還可從兵仗局的儲備來窺見明朝仿制倭刀的數量,史可法曾請于南京兵仗局戍字等庫“發舊倭刀三五千把,為馬上精兵之用。[28]”可見,明廷對倭刀的仿制確實規模不小。但論及軍器質量,則可能存在一些問題,《天工開物》載:“倭國刀,背闊不及二分許,架于手指之上,不復倒,不知用何錘法,中國未得其傳。[29]”除了工藝上未掌握日本的鍛造技術外,可能還與明代軍械制造的弊病有關,關于明代軍器制造的積弊當時人就已有不少的揭露,唐順之(1507—1560)指出了當時制造器械的弊端,“估造器械,官價率有余,然內而監造人員與掌局工作,以漸侵克,是以高價而得低物也。鐵與煉鋼之已精未精,非若金銀可以成色辨計。往昔只照常制造,尚自弊多;至于煉鐵,則弊益易著手盜炭。指粗鐵以為精鐵,而易精鐵,將無所不至矣。[30]”監造人員的上下其手,質量把關不嚴,生產過程監督不力等原因使得官造武器質量得不到良好的保證。戚繼光北上薊鎮后向朝廷請求戰車、鳥銃、藤牌、長刀等器械,但提出“其制造不必仰給工部,惟分行各省。廣東出藤牌則造牌,福建出刀則造刀,浙江精鳥銃則造鳥銃。戰車、百子銃,就近山東、山西、河南造之。[31]”這可能存在擔心工部所造兵器質量較差的因素,導致不得不舍近求遠。不單是刀劍這種冷兵器,火銃、火炮等火器制作不得法的情況也十分普遍,如用鋼鉆給鳥銃鉆孔,一日只可鉆寸許,一月鉆完的工匠已經是非常熟練了,但很多鳥銃銃管粗細厚薄各不相同,銃管也未鉆光,很容易導致炸膛。這種質量低劣的武器嚴重影響了官兵對待火器的態度及火器在軍隊中的普及過程,尤為嚴重的是不可靠的武器在作戰中必然會使軍隊蒙受不必要的損失乃至無法實現作戰意圖。不過除此之外,質量差距的原因可能還在于明朝仿制的倭刀屬于批量生產物,主要是為軍隊作戰使用,而不是武士的珍藏品,因此需要控制成本和保證生產規模,所以質量上有所折扣在所難免。其實即便在戰國時期的日本,戰場殺敵的主要武器也不是刀,而是長槍和鐵炮(火繩槍)。不過日本制作的刀也有眾多“數打物”(刀匠同時制作數把的產品,減少了折返次數和皮鐵或刃鐵的厚度),因倭刀輸入中國的數量巨大,我們也完全有理由相信輸入明朝的大量倭刀中大部分都是這種級別的武器。此外,明朝通過與倭寇及侵朝日軍的交戰繳獲的大量倭刀也是倭刀輸入的一個來源,限于有關材料來源眾多及篇幅有限,在此不述。
明代武器可分為三途,一為繼承宋元以來武器,二為自行創制之武器,三為借鑒域外之成果。上文已述,在明軍裝備倭刀之前,明代的刀主要有腰刀和長刀,都是繼承前代的武器形制,變化不大。在與倭寇的作戰中,明軍在前期往往落敗,除了訓練、士氣、指揮等因素外,武器的差異是不容忽視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對于事關生死的戰陣搏殺之器尤其如此。帶有實用主義色彩的明人在與倭寇的作戰中吸收了倭寇武器的長處及其習法,使得“中式倭刀”及其習法在軍隊中得到推廣。
《日本考》記載:“倭刀,刀有高下,技有工拙。倭之富者不吝重價而制之,廣延高師而學之,其貧者所操不過下等刀耳。善運刀者在前沖鋒,可畏頗有限也,中國人不知,望之輒震而避焉。擒獲夷刀,亦莫辨髙下,混給兵士。[32]”可以說,上述記載反映了明軍對倭刀缺乏了解及產生的畏懼心理。在與倭寇的作戰中,明軍盡管繳獲了倭刀,但并沒有掌握其習法,有器而無法則無法使這種武器真正發揮作用,正如何良臣所說:“軍中諸技,惟刀劍法少傳。若能滾入,使長短兵不及遮攔,便為熟矣。如日本刀不過三兩下,往往人不能御,則用刀之巧可知。[33]”如要熟練用刀,則必須對使用者進行訓練,而此時的中國則沒有可以使用這種刀的刀法。直到戚繼光在嘉靖四十年(1561)在戰斗中繳獲了倭寇所攜帶的《隱流目錄》,經過戚繼光的吸收與創造實現了倭刀與刀法的結合,倭刀的寒芒開始閃向明軍的敵人。
“隱流”當為“陰流”,陰流為日本劍道流派之一,創始人為愛洲移香齋(1452—1538)。戚繼光對倭刀刀法在經歷模仿、訓練、實戰之后在萬歷十二年(1584)成書的《紀效新書(十四卷本)》中記載了倭寇“隱流”原習法及戚繼光探索的見習法十五勢,不過其記載的見習法只有圖形而沒有解釋,使得后人無法演練,所謂的“辛酉刀法”原貌至今難以完全復原,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
戚繼光在經手薊鎮之后,倭刀才真正在明軍軍中成為一種具有了明確作戰用法的常規武器。經過戚繼光訓練及御倭戰爭洗禮的浙兵被作為訓練邊軍的種子及標桿來到北方,浙兵所使用的武器自然也就在薊鎮開始使用。《四鎮三關志》載薊鎮“自增南兵戍守,遂增置倭刀、狼筅、鏜鈀、藤牌。[34]”這一點也可以從1562 年匯輯成書的《紀效新書(十八卷本)》中沒有裝備長刀的記載與后來的《練兵實紀》和《紀效新書(十四卷本)》都記載了長刀的對比中得到印證。隆慶二年(1568),戚繼光在其《請兵破虜疏》中已經將長刀置于武器中僅次于戰車和火器的地位,“若臣所利用者,首則戰車、鳥銃、百子銃;次則火箭、珠筒;次則藤牌、長刀,各負鐵背;次則悶棍,各帶鐵胸。[31]”可見長刀的近戰能力已經在南方的實戰中得到了證明,使戚繼光肯定了長刀的近戰能力。以往的邊軍在作戰中無法占有器械之利,經常以己之短擊敵之長,獨具慧眼的戚繼光認識到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在奏疏中陳述:“兵家之事,短不接長,必須每事長他一分……使他件件不及我,般般短于我。[35]”通過“每事長他一分”來彌補己方劣勢乃至在戰斗中取得優勢,這就要從兵器入手。戚繼光整頓后的薊鎮可以說是九邊之冠,改變了之前薊鎮脆弱的情況,這與戚繼光的軍事天賦及其規劃的武器配置和練兵之法密切相關。《練兵實紀》中關于軍隊編制的規定并沒有專職的“長刀手”,而是以鳥銃手兼長刀,以應對近戰,騎兵、步兵、車兵、輜兵皆如是,這體現了戚繼光一直強調的長短相濟的軍事思想,也符合當時火器尚未完全成熟,無法完全取代冷兵器的現實情況。正如其所說:“大概每一兵必授以遠器,御敵于百步之外;必授以近器,為角于手足所接……鳥銃手以銃為長,但銃、藥子、繩等,重二十余斤矣,別難給器,各授雙手刀為短,或賊近身則棄銃而用刀。”[6]根據《練兵實紀》的記載,現將各兵種的倭刀配備及使用情況歸納如表1、表2所示。

表1 各營總人數與鳥銃手數

表2 各營基本戰斗單位總人數與鳥銃手數
根據上述統計,車營中使用長刀的士兵比例約為16%,步營約為40%,馬營約為16%,輜重營約為19%,可以說比例已經相當可觀。北方邊鎮的主要敵人是行動迅捷的蒙古騎兵,戚繼光來到北方,根據形勢調整了軍隊的武器配置和使用方法,更加適合與騎兵的戰斗。長刀最主要被用來應對敵軍經過層層火器打擊后仍不退縮導致兩軍近身后的作戰,以及用來對付沖擊而來的馬匹。無論士兵本人是勇敢還是怯懦,臨陣緊張是在所難免的,這會導致實戰中預想的戰術實施走樣,所以就要在平時加強訓練,戚繼光設計的考核士兵武藝的方法中對考核使用腰刀、長刀有如下規定:“每馬兵一旗,預備長短棍二根,一根長七尺,一根長三尺五寸。短棍在前,長棍在后,相去二尺。馬軍各馳馬,步軍各趨跑向棍來。馬軍用分鬃箭射長棍三矢,馳上先砍短棍一刀,如馬頭;次砍長棍頂頭一刀,如虜人。步軍長刀俱聽令。如原習倭刀,進法:向前低頭,下砍短棍根一刀,如馬腿;轉身上砍長棍一刀,如馬頭。中式者賞,違式者登簿。[36]”這種根據北方邊鎮作戰需要設計的訓練方法將長刀作為“斬馬”所用,先砍馬腿、再砍馬頭,充分發揮了長刀遠長于騎兵所使用的腰刀的長度優勢,長度優勢在減輕了步兵對騎兵天生的恐懼心理、穩定軍心士氣的同時又可收“以步制騎”的奇效。除了斬馬,戚繼光也重視倭刀的對打訓練,以此來應對鳥銃手遭敵人近身所需,“倭刀,共二人一排,舞路既多、疾速為上等。次以木刀對砍,舉落疾速,不使人乘得犯為上等。其等第一照藤牌擬之。[36]”這種訓練既在套路演練中考核了士兵對倭刀的熟悉度,也沒有忽視實戰情況,戚繼光安排訓練緊緊貼合實戰需要,并用賞罰來調動士兵刻苦訓練的積極性。在實戰中,馬、步、車、輜營戰法雖有很大區別,但長刀的用法則相似,均是用于鳥銃手的近身搏殺,歸納如下:
馬營長刀用法:敵人進至三十步內,各兵士換近戰兵器,擺鴛鴦陣,第一層為鏜鈀,第二層為夾刀棍,第三層為大棒,第四層為倒用木柄的快槍,第五層為長刀,等候廝殺[37]。
步營長刀用法:敵人進至三十步內,切換近戰兵器,列鴛鴦陣,第一層為藤牌,第二層為狼筅,第三層為鏜鈀,第四層為倒用槍柄的快槍,第五層為長刀,短兵相接后,三擂、三吹、三喊、三進,第三進不拘鴛鴦陣,盡數上前血戰[37]。
車營長刀用法:敵人將要近身時,整隊,藤牌在前遮蔽隊長,之后依次為鏜鈀、長槍、長刀,列鴛鴦陣,三擂,三吹,三喊,三進。于第三進盡數向前,一擁廝殺[37]。
輜重營中長刀用法與車營同。
戚繼光鎮守薊鎮十六年,曾擊退董狐貍、長昂、長禿等人的進犯,這與器械精利及運用得法是分不開的,可以說實現了唐順之對倭刀“誰能將此向龍沙,奔騰一斬單于頸[38]”的期許。戚繼光在鎮十六年,“邊備修飭,薊門晏然。[39]”薊鎮“節制精明,器械精利,薊門軍容遂為諸邊冠。[40]”以薊鎮為基地,倭刀開始輻射到各地軍隊中。
有關明代軍中倭刀的使用,以薊鎮的資料最為豐富,這當然是由于戚繼光著述的緣故。盡管在其他地方的明軍軍備記錄中無法找到像戚繼光《練兵實紀》這樣系統而完整的記錄,但我們也可以根據各種記載大致對軍隊中倭刀的裝備情況形成一個整體印象。萬歷四年(1576)修成的《四鎮三關志》中記載了其他各鎮明軍軍備情況,該書所載的薊鎮、昌鎮、真保鎮、遼鎮四鎮中,除了真保鎮,其他三鎮都裝備有倭刀,只不過沒有對各種兵器分別統計數量,只有各鎮盔甲、兵器、火器之類的總數[34]。此外,該書還繪制了倭刀、長倭刀的圖形[41]。《明熹宗實錄》記載天啟三年(1623)二月,將“各樣倭刀等刀四千把,各樣槍一千桿,開山等斧四百把”等軍械解赴山海關督師衙門交割[42]。從配發各種武器的數量來看,倭刀等刀占據絕對的數量優勢,既說明了這種武器儲備較多,也一定程度上從側面反映了此種武器在邊鎮的使用率。崇禎元年(1628)十月,兵部管理京營馬政主事周夢尹在查覆三大營局庫新舊錢糧的過程中,得倭刀八百七十把,可作為京營配備倭刀的佐證[43]。在南方的廣東廉州衛也有倭刀的配備,《崇禎廉州府志》載廉州衛左千戶所西門,右千戶所東門,中千戶所南門,各配有倭刀四把[44]。《籌海圖編》言團集鄉兵之法,每甲12 名,5 甲60 名,第五甲中5 名學長刀[45]。我們可以看出長刀已經被鄉兵使用。倭刀同樣也通過漢地傳布到了少數民族地區并為土司軍隊所使用,明軍在平播之戰中就繳獲了土司軍隊的倭刀,李化龍在《平播全書》中載:“為軍務事,據鎮守偏橋總兵陳璘呈差指揮趙繼勛等,領解官兵在巢所得銀鍋銀盔等項銀器,共重一千九百二十三兩四錢三分。到院部案照先據該鎮呈差把總徐學曾等,管解賊婦二口,銅鼓四面,鉛造關防一顆,斬馬刀四十二把,倭刀一百零六把……”[46]至明清易代,在東南沿海堅持抗清的鄭氏軍隊中也有倭刀的使用,《明季南略》記載永歷十三年(1659)鄭軍攻打南京之役:
其兵三人一伍,一兵執團牌蔽兩人,一兵砍馬、一兵砍人,其鋒甚銳,一刀揮鐵甲軍馬為兩段。蓋鑄刀時,用鐵匠百人挨遞打一刀,故鋼铦特甚……俱鐵甲胄、鐵面頭子,止露兩足,用長刀砍騎,銳不可當。射中其足,則拔箭更戰,清兵遂大敗[47]。
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鄭軍的長刀及其精銳“鐵人軍”在作戰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特別是其“斬馬”之效。雖然《明季南略》此書中對戰爭的很多記載有夸大失實之處,但對武器及其使用的記載應為事實,這可從他處文獻得到印證,《臺灣鄭氏始末》載:“(順治十七年)十一月,(張)光啟使還,言日本上將軍不允發兵,助銅唝、鹿銃、倭刀為備。[48]”《臺灣外紀》載康熙五年(1666)七月,忠振伯洪旭“別遣商船前往各港,多價購船料,載到臺灣,興造洋艘、鳥船,裝白糖、鹿皮等物,上通日本;制造銅熕、倭刀、盔甲,并鑄永歷錢。”[49]由此我們可見鄭氏政權不但從日本獲得倭刀,更是可以自行制造,這也契合鄭軍中裝備長刀的事實。也有學者認為鄭軍的裝備及作戰方式受到了來自日本的影響,美國學者歐陽泰在其著作《1661,決戰熱蘭遮》中也采用了這種觀點[50]。
從北方的薊遼雄鎮,再到西南土司和東南海疆,倭刀在軍隊中已經成為了與藤牌、腰刀、長槍等武器一樣的常規武器,可以說,倭刀經歷了“中國化”的過程,晚明時期軍隊中使用的長刀逐漸采用倭刀形制。倭刀從令明軍畏懼的武器到成為明軍的制式裝備,這與戚繼光做出的貢獻有很大關系,同時也離不開民間武術家,他們在民間也探索出了倭刀的使用方法,并對倭刀的傳布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倭刀及其使用技法在經過戚繼光的助力后在軍隊中推廣開來,而整個明代社會并不是分散的各個部分,而是相互聯系的,特別是社會空前活躍的晚明尤其如此,隨著軍人退役,民間武術家進入軍隊擔任教師等情況,晚明社會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軍民互動,這無疑對武藝的傳布與發展極為有利。談及明代民間倭刀術的發展,不得不提的兩個人就是程宗猷和吳殳。
程宗猷(1561—?),南直隸徽州府休寧縣人。其著作《單刀法選》是我國現存的第一部講解長刀技法的專著,同時配有套路演練路線圖。該書中程宗猷說明了自己的師承及寫作意圖:“有浙師劉云峰者,得倭之真傳,不吝授余,頗盡壸奧。時南北皆聞亳州郭五刀名,后親訪之,然較之劉,則劉之妙又勝于郭多矣。艮元受劉刀有勢有法而無名,今依勢取像,擬其名,使習者易于記憶。”[3]從中可知程宗猷的倭刀術師承劉云峰,而劉云峰則倭刀術是從倭人處習得,這位“倭人”是何人無從考證,但可以推測應為來華的日本人或者是來犯被俘后的倭寇。劉云峰并沒有將其刀法著述成書,而其徒程宗猷則“依勢取像,擬其名”,將刀法著述成書。程宗猷的刀法與“倭人”所授劉云峰的刀法勢必有所區別,但總體上仍是日本刀法的傳承,并經過了師徒二人的發揮。
吳殳(1611—1695),蘇州人,其著作《手臂錄》主要講解槍法,但其中特有一卷為《單刀圖說》,其在書中感慨:“今倭國單刀,中華間有得其法者,而終不及倭人之精。[51]”于是選刀法十八勢錄在書中,既有圖像,又有解說,并認為此十八勢如果習練精熟,即便不能完全契合于日本的刀法,然而足以使中國的花法退避三舍。松田隆智在《中國武術史略》中記吳殳其人曾從石電(號敬巖)學習刀槍二法[52]。《單刀圖說》中所記之刀也為倭刀之制,為雙手刀,可以推測其師石電也學習了倭刀術。陸世儀(晚號桴亭)在《桴亭先生詩文集》中為石電作傳:“石敬巖子所從受劍槊之師也。崇禎癸酉(1633),平湖沈公萃禎備兵,吾婁時江以北,海氛日甚。沈公留心武事,聘東南技勇練兵教士,敬巖應聘而來。[53]”面對動蕩時局,石電身為民間武術家進入軍隊擔任了教師。崇禎八年(1635),石電在與農民軍的作戰中戰死,令人唏噓。有趣的是,石電曾與程宗猷之師劉云峰一同習練倭刀[54]。
我們可以理出明代民間倭刀術發展的師承關系如下:

倭刀技法在軍中與民間的“兩開花”在說明了晚明軍民互動的同時,也反映了倭刀這種武器及其技法同時具有軍中戰陣和民間械斗的實用性,同時也有一定的觀賞性。武術要發展進步,離開交流切磋是不可能的,倭刀的使用技法從軍隊傳到民間,又從民間回傳軍隊,不單是倭刀術,其他各種兵器技法也隨著這一過程在交流中發展。
倭刀如影隨形的伴隨著倭寇的活動在中國出現,給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可從時人記載中窺視一二。馮夢龍生活的萬歷年間,雖然還有倭寇的侵擾,但其頻率已經遠少于嘉靖大倭患時期,但從他在小說中的敘述我們可以推測萬歷年間的明人對倭寇及倭刀仍心有余悸。他在《古今小說》中《楊八老越國奇逢》故事中描寫倭寇善于埋伏,先是一人跳出,待眾人欲上前時,吹海叵羅呼喚同伙,幾個漢子被倭寇如砍瓜切菜一樣解決,眾人被嚇到,下跪求饒。[55]倭寇慣于埋伏的特性及精湛的用刀技巧躍然紙上。隨著倭患的逐漸平息及明廷放寬海外貿易的限制,這種曾讓明人畏懼的兵器開始進入人們的生活,它既是兵器,也成為了友人相贈的禮品,乃至一定程度上成為一種風雅之物,倭刀在明朝開始有了兵器之外的內涵。
自嘉靖倭患興起之后,蘇州地方招集武勇之士,而一些市井惡少組成了所謂“打行”,打行惡少們“扎火囤(利用女色設圈套詐騙,后稱“仙人跳”)誆詐,剽劫吳會,歲侵各郡邑,時有攘竊。”嘉靖三十八年(1559),應天巡撫翁大立在蘇州開展了針對打行的“打黑除惡”行動,不過打行眾人竟持長刀、巨斧攻入并焚毀翁大立的衙署,翁大立逃走,打行惡少們逃入太湖中,官軍最后只捕獲十余人草草了事[56]。蘇州所處的地區是倭寇活動的重災區之一,較易接觸到倭刀且獲得倭刀比其他地區要早。當地“打行”中的惡少作為職業打手使用了倭刀,可以說是物盡其用,因倭刀對付甲胄厚重的目標很難造成有效傷害,而對付無甲或輕甲目標則能最大程度發揮其劈砍的威力,比之軍陣,由于沒有了對輾轉騰挪的限制,其在民間械斗中更具威脅。《崇禎海澄縣志》中記載了倭患嚴重時,當地口黃乳臭之兒“習夷語而舞倭刀[57]”,操倭語而習倭刀,一方面反映了當地民眾與倭寇之間存在聯系,另一方面也說明了日本文化隨著倭寇活動及走私活動對中國沿海的滲透。我們還可從文學作品中尋找倭刀在民間被當作武器使用的蛛絲馬跡,《兒女英雄傳》《續兒女英雄傳》《仙俠五花劍》《施公案》《俠女奇緣》《苗宮夜合花》等小說雖為清人所作,但均有倭刀在民間作為武器使用的多處描寫,《仙俠五花劍》中花珊珊使用倭刀砍向燕子飛,倭刀被燕子飛用芙蓉劍斬斷,但在描述中依然強調了那倭刀也是一口寶刀[58]。《施公案》中關太的折鐵倭刀用倭鋼煉就,傳家七代[59]。既是傳家之寶,又傳了七代,既說明了這把刀的價值,也反映了倭刀已經在民間使用了較長時間。倭刀這種舶來品在小說中被稱贊為削鐵如泥的寶刀,這在傳統華夷觀影響下的古代是比較少見的,雖然文學作品中的描述不免有夸張成分,刀這種武器也很難真的做到“削鐵如泥”,但我們可以從其描述中體會當時人對倭刀精美、鋒利的感受。
倭刀在繼續保留其武器功能的同時,隨著其使用范圍的逐漸廣泛,開始被明人賦予某種風雅色彩,文人間常以倭刀相贈,并且這種外來兵器還出現在明人的詩文中。著名的文學家宋懋澄就曾向其師乞“日本長刀”,他在《九鑰集》中記錄自己在28 歲時向老師求了一把“日本長刀”,并稱此刀“風雨夜時,颯颯有聲,明晨離鞘常二寸許,亦靈物也。[60]”倭刀受到了文人的青睞,乃至沾上了些許“靈氣”,宋懋澄還有詩一首:“郎從人腹生,慣愛馬背坐。夜夢操長刀,殺馬不論數。[60]”倭刀成為了一些文人對武事情懷的寄托之物。謝肇淛也曾受友人贈予倭刀,為此作賦回贈:“何郡丞挺,嶺南人也,始至遺余雙倭刀,余以朱絲琴答之,賦此為贈。美人贈我倭赤刀,何以報之雕綠綺。半天紫氣入首山,一片清心寄流水……”[61]唐順之亦曾作《日本刀歌》,對日本刀毫不吝惜溢美之詞,“有客贈我日本刀,魚須作靶青絲綆。重重碧海浮渡來,身上龍文雜藻荇……精靈長與刀相隨,清宵恍見夷鬼影……”[38]古人有贈劍的傳統,到了晚明時期,倭刀也成為了這種贈予友人的風雅之物,這與倭寇使用倭刀殺戮給明人的印象形成了強烈反差,這與用于贈予的倭刀制作精良有關,同時也是一個民族真正自信的表現,有著吸納其他文明的長處并為己所用的胸襟。江南名妓柳如是“案置古琴一張,倭刀一口。[62]”在其對宋征輿失望之時持刀怒斬古琴。文人與名妓的關系密切眾所周知,生活圈子的重合也使得倭刀在這些群體中成了一種受追捧的產品。
戚繼光去世4 年后,萬歷二十年(1592)五月,日軍侵朝,一路勢如破竹,連克王京、平壤。明朝應朝鮮請求出兵援朝,在次年(1593)正月收復平壤的戰斗中,延續了戚家軍血脈的南兵為奪城立下大功,南兵將領吳惟忠攻克城北牡丹峰,“中炮傷胸,猶奮呼督戰。”[63]駱尚志則“持長戟負麻牌,聳身攀堞,賊投巨石,撞傷其足,尚志冒而直上。諸軍鼓噪隨之,賊不敢抵當。浙兵先登,拔賊幟,立天兵旗麾。”[64]南兵的英勇及軍紀嚴明震撼了朝鮮君臣。朝鮮人得知南兵為戚繼光訓練過的軍隊后,就希望根據戚繼光的《紀效新書》訓練朝鮮軍隊并從明軍中聘請教官。
根據孫衛國的考證,朝鮮兵曹判書李德馨最早注意到此書,作為李如松的陪伴使,在平壤大戰中,他親眼看到明南兵英勇善戰,詢問其教習之方,被告知來自戚繼光的《紀效新書》,遂想方設法獲取此書[65]。為了解答心中疑惑及振作朝鮮軍隊,宣宗李昖本人也曾“屈尊”前往李如松的軍營詢問,《御定武藝圖譜通志》載:“宣廟幸提督營,問前后勝敗之異。如松曰:‘前來北將,恒習防胡,故戰不利。今來所用乃戚將軍《紀效新書》,御倭所以全勝也。’上請見戚書,如松秘不出,上密令譯官購得麾下。[66]”但李昖得到此書后認為難懂,經過柳成龍和李時發等討論,“力薦韓嶠以儒生為朗官,專掌質問。[66]”即是向明軍討教,韓嶠參與到這項工作中為其《武藝諸譜》的創作奠定了基礎。訓練計劃最初由明軍南兵將領駱尚志提出,萬歷二十一年(1593)夏,駱尚志探訪病中的柳成龍,說明了訓練朝鮮軍隊的意圖,于是柳成龍招募京城居民70 余人,送到駱尚志麾下,學習鳥銃、狼筅、長槍、刀劍等技藝[67]。為了落實訓練計劃,加強朝鮮軍隊的戰斗力,次年,朝鮮成立訓練都監,《御定武藝圖譜通志》記:“甲午(1594),設訓練都監……以相臣尹斗壽領其事,使(韓)嶠翻譯殺手諸譜……旬日得數千人,教以戚氏射、炮、砍三手技法,置把總、哨官部分演習,數月而成。”[66]韓嶠翻譯《紀效新書》中的內容后來大部分載入其所著的《武藝諸譜》中,后被《御定武藝圖譜通志》所收錄。
韓嶠此人據記載“天文、地志、卜筮、兵略無不貫通。[66]”他在萬歷二十六年(1598)上呈宣宗《武藝諸譜》的文中寫道“國家偏處海外,從古所傳只有弓矢一技,至于劍、槍則徒有其器,顧無習用之法。”[66]道出了當時朝鮮缺少近戰兵器使用技法的情況,而《紀效新書》中所載的各種兵器習練之法則相對齊全,韓嶠認為可憑此書推究銃手擊打之法及武藝諸勢殺賊之法。但其也指出了《紀效新書》存在的不足,“《新書》中所載者則只是諸勢之圖,贊明各勢之文而止耳。至于諸勢連習之譜則無可考據,不得已,抄率殺手,遍質于天朝將士。”[66]韓嶠就曾向明軍游擊許國威詢問技藝之妙,他在翻譯的同時也向明軍將領請教不解之處,并加入到其著作中,這也使得其書有了獨特的價值,其反對虛套花法的宗旨也與戚繼光相契合,“自今其所試藝一依此譜,則雖或不中,亦必不遠,花、正由此而可辨,庶不為虛套之所欺矣。”[66]韓嶠詳細地介紹了中國長槍、雙手刀等武藝,使軍隊更易掌握。以韓嶠的《武藝諸譜》為起點,經后人的不斷完善增補,1790 年,李、樸二人整理編纂的《御定武藝圖譜通志》成書,此書吸收了中國和日本的武藝,并加入了朝鮮自己的發揮創造,成為了今人研究當時中日朝三國軍備、武藝的重要參考。
值得一提的是,此書卷二中記載了雙手刀,根據所繪制的圖像及其文字說明,應為直接抄錄《紀效新書(十四卷本)》的內容,多出的地方為標注了雙手刀“本名長刀”及在刀的圖上方寫明了“華式”(此卷用“華式”“倭式”“今式”分別表示明、日、朝三國武器形制)。雙手刀在此書中的出現說明了中國的“長刀”及其技法隨著明軍援朝及朝鮮訓練都監的設立傳到了朝鮮,值得注意的是,朝鮮以腰刀代習長刀刀法,其中原因不得而知,但其書中所記的雙手刀十五勢及“總譜”“總圖”則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彌補因《紀效新書》只有長刀見習法十五勢圖像而無說明所帶來的遺憾,今人或可從朝鮮的記錄中尋找出些許當初戚繼光創立的刀法的影子。另外該卷中還記載了“倭劍”,即日本刀,根據所繪制之圖,其與“華式雙手刀”雖然都為雙手長刀,但式樣有些許不同,這也可說明明代在仿制倭刀的過程中已經走出了自己的道路。戚繼光探索的倭刀技法由日本經朝鮮又回到中國,最后又由朝鮮傳回中國,倭刀可以說是三國文明交流融合的一個縮影。
倭刀在中國雖早在宋代便已粉墨登場,但其在歷史舞臺上扮演重要角色則是在明代。隨著勘合貿易、走私貿易,倭刀或合法或非法地逐漸加速流入中國。經歷嘉靖大倭患后,明人對倭刀的感情由恐懼逐漸轉為“拿來”甚至追捧,它是武器,被明人使用乃至借鑒改造,并創造出了使用技法,既施用于戰陣,也現身于民間,成為了“御倭”“御虜”的利器;它也是工藝品,其制造工藝、美學價值得到了明人的承認,曾經散發出暴戾殺伐氣息的兵刃開始顯出它的風雅之氣,被文化人群體所熱衷;它更是文明交流的載體和見證者,見證了三種文明的沖突、交流和融合。倭刀在東亞文明的交流當中扮演的角色發生了變化,成為了中日韓三國共同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明人以自信的心態接納了倭寇使用的武器,為己所用,而沒有因為倭寇的種種行徑而否定倭刀。各種文明吸收域外文明成果為己所用之例在史上屢見不鮮,不同文明之間的的相互理解也往往經歷交流、借鑒,融合的三階段,但以武器為載體的不同文明交流則較為少見。倭刀在東亞前近代文明交融的歷史舞臺上留下了印記,明代及歷代吸收域外成果之例不勝枚舉,在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受到過域外文明影響的中華文明不但沒有被其“沖垮”,反而擁有了更多色彩,底蘊也愈加深厚。當今在東亞一體化日益深化的背景下,歷史上的經驗給我們帶來不少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