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七七”的烽煙,“八一三”的炮火,抗戰時期,浮現在我們面前的往往是一些大場面。然而,歷史還有另外的側面,八年的漫長歲月,“流民圖”內外的普通民眾,他們的面容,他們的內心軌跡,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如何熬過那些殘酷的日夜,同樣值得我們關注。
1940年以后,西南物價飛漲,西南聯大的教授經常要為吃飯發愁。在文學史家余冠英家的餐桌上,連螞蚱也成了佳肴。語言學家王力辛酸地說:每到月底都要去打聽什么時候發薪水,好不容易領到薪水,馬上舉行家庭會議討論支配方法,大孩子憋了一肚子氣,暗暗發誓不再用功念書,因為像爸爸那樣讀書破萬卷也沒用,沒有太多想法的小孩子只恨自己不生在街頭小販之家。就是清華校長梅貽琦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經常只能吃白飯拌辣椒,沒有青菜,偶爾吃上一頓菠菜豆腐湯,就像是過節。
梁實秋在戰時寫下了著名的《雅舍小品》,所謂的“雅舍”不過是鄉下的茅舍。“窗戶要糊紙,墻是竹篾糊泥制灰,地板踩上去顫悠悠的吱吱作響”。老舍穿上了斯文掃地的衣服,灰不灰,藍不藍,老在身上裹著,像個清道夫。香煙的牌子一降再降,最后抽的是四川土產的卷煙,美其名為雪茄。文學界的朋友聚在一起時,能到小飯館里吃一碗“擔擔面”就覺得很美滿了。
不愿從政的胡適做了戰時的駐美大使,經濟也很拮據,一生大病,住院費就要向朋友借。他的薪水每月540美金,除了自己在美國的開銷,還要負擔在國內的夫人生活費,及兩個兒子的教育費。在寫給夫人的家書中,他幾乎每封信都要提到錢,很注意節約,衣服不講究,茶葉不買頂貴的。但就是這樣的情況下,當孔祥熙送他一筆錢付醫藥費,理解他的朋友知道他不會收的,后來退還了。大使有一筆特支費,是不需報銷的,可是他分文未動,等到卸任時原封繳還國庫。
鄭振鐸一直沒有離開上海,堅守在“孤島”上,一面在暨南大學任教,一面大量收購舊書。當他知道日本人也在收購舊書,特別是地方志等文獻時,這位精通版本學的學者更迫切地要搶救、保存本民族的文化。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孤島”淪陷,他才被迫卸責,過起蟄居生活。他曾寫過告別暨南大學的《最后一課》:“這一課似乎講得格外的親切,格外的晴朗,語音里自己覺得有點異樣;似帶著堅毅的決心,最后的沉著;像殉難者的最后的晚餐,像沖鋒前的士兵們上了的刺刀,‘引滿待發。”
我常常覺得,正是細節才真正讓歷史變得血肉豐滿,如果缺少這些細節,歷史就只是一個輪廓,一片森林,大輪廓中模糊的影子會在這些活的細節中漸漸清晰起來,森林里每一棵不同的樹、每一棵不一樣的草,都會舒展開自己的生命,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段活的歷史,一個更加逼近真實的世界。
(編輯:李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