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鵬家里最近“雙喜臨門”——大鵬老婆小霜一口氣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照說是該放鞭炮的喜事,可是把大鵬愁得夜夜睡不好,頭上白頭發噌噌噌往外冒。
怎么回事?因為大鵬和小霜已經有一個光頭兒子強強了,再添兩個光頭兒子,傷不起!
強強今年五歲,上幼兒園中班,是個調皮得地動山搖的搗蛋鬼。強強平時主要是大鵬媽也就是強強奶奶在照看著,因為強強太皮,奶奶實在管不動了。
上次一放學,強強在前面跑,奶奶在后面追,可是老太太哪里是小泥鰍的對手?一會兒泥鰍強強“哧溜”不知道鉆到哪里去了,影子都不見,奶奶怎么喊都沒有人應。
現在路上車子那么多,拐小孩的壞人那么多,奶奶一下子嚇蒙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號啕大哭起來!最后是驚動了警察叔叔才把強強找到了。原來強強跟著前面一個小朋友鉆到附近一個小區的廣場上打彈子球玩去了,把奶奶忘得一干二凈。
從那次事情之后,奶奶說什么也不干了,要回老家養老去。奶奶說:“不是我不帶孩子,我是真的帶不了,萬一有個閃失,就是把我老太婆剁了,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再說你爹孤老頭子一個人在老家,我實在不放心,又不會做個飯,天天就這么糊弄著吃飯,早晚要出問題。我老了,指望兒子指望不上,就指望老頭子活著陪我了?!崩咸ヒ庖褯Q,任大鵬怎么說都無濟于事,只好買了火車票讓她回老家去了。
那邊小霜媽也實在過不來,老家孫子還小呢,不帶可不行,不能說孫子不帶,帶外孫子吧?不要說這個理在農村說不過去,就是小霜那個潑辣嫂子還不把天捅個窟窿!
這下可好,強強還沒人照顧呢,又來了倆光頭小子!這可不是要人命嗎?小霜剛生完孩子,再讓她一個人帶兩個孩子,肯定不行。沒辦法,大鵬只好打算去請個保姆來幫小霜。
沒想到大鵬前腳進了家政公司,后腳就逃出來了——帶孩子的保姆一個月要價八千!家政公司的老板說這還是最便宜的,一般都是一萬多!大鵬想,得,我一月工資全付保姆費吧,房貸還沒還掉,一家人喝西北風去!
小霜咬咬牙說,別請了,我一個人辛苦點帶吧。兩個光頭鬧得很,小雙沒日沒夜沒覺睡,看得大鵬真是心疼。所以只要下班鈴一打,第一個沖出辦公室的就是大鵬。大鵬在一家外企做銷售,下班趕時間不可能那么準點的,所以那個胖主管不干了,翻了翻白多黑少的大眼珠,對大鵬說:“大鵬啊,對公司要有點主人翁精神啊,都像你這樣公司還發展不發展了?每個人都有家務事,但家務事不是影響工作的理由哇,???”
大鵬也不想多爭辯,他一門心思想著小霜太累。他想,以前沒有二胎,我也沒少為公司義務加班,現在我不能不顧我老婆死活啊。
大鵬乘在公交車上,馬路又堵成了停車場。大鵬心里連聲叫苦。
原本大鵬和小霜想著再生一個二胎,是想要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女兒,一子一女湊個“好”字,可是小棉襖沒要著,又來了倆光頭!
住在這個大城市,房價動不動就是好幾萬一平方米,給一個兒子準備房子長大討老婆結婚都夠嗆,這一下仨兒子,這可怎么好,小霜噘著嘴對大鵬說:“就是把咱倆骨頭榨干也搞不齊三套房子??!”
一對雙胞胎,什么都是雙份。小霜沒什么奶水,兩個光頭小子全靠喝牛奶。國產奶粉不敢喝,被什么鹿的三聚氰胺搞怕了,只好買那些貴得嚇死人的進口奶粉。
一罐四百多塊錢的400克牛奶粉,兩個光頭小子三天就吃光了。尿不濕、衣服等等等等,都是錢,大鵬銀行卡上那點錢就像在大太陽下融化的冰雪,看得他膽戰心驚。
小霜要沒日沒夜地照顧孩子,上不了班,現在一家老小都靠大鵬一個人的工資收入。以前被胖主管罵一頓還敢回幾句嘴,現在主管就是把他罵成孫子,他也不敢回半個字——若是圖個嘴上痛快把主管惹惱了,要他卷鋪蓋,老婆誰養,三個光頭誰養?
這一天那個胖主管又把大鵬罵得狗血淋頭,還問候了大鵬的祖宗八代,大鵬的拳頭捏得骨節咔咔響,要在以前,他早就沖上去揍他了!可是現在……
胖主管說:“大鵬,我知道你在心里罵我,沒關系,你罵吧,罵完了接著給我加班把今天的活干完!都像你這樣,和尚打傘無法無天,我還管不管人了?”
加班回家的路上,已是深夜一點。寒風刺骨,大鵬跑24小時便利店買了三瓶啤酒,坐在冰冷的馬路牙子上,對著瓶子就灌。冰冷的啤酒把他的心也浸得結了冰。
跌跌撞撞回到家,已快天亮了,他一頭倒到小臥室的床上就不行了。
平時大鵬回到家還要幫小霜照顧雙胞胎,可是今天他真的不行了。可他心里還是記掛著小霜,他打了一個酒嗝,對五歲的強強說:“兒子,你是男子漢了,今天你別……別上學了,幫媽媽照顧弟弟,明天上學對老師說一聲‘媽媽給你生了兩個弟弟就行了!”
強強聽了,撓了半天頭。
大鵬說:“怎……怎么,不愿意?”強強說:“愿意,一百個愿意!”
“那還不快去!”
強強繼續撓頭,斜著眼看著大鵬,說:“老爸,我想明天對老師只說生了一個弟弟?!?/p>
“為……為什么呀?”
“另一個留著,等我下次不想上學的時候再說吧!”
他的名字叫“楊柳春”。爸爸姓楊,媽媽姓柳,他是父母二人的愛情結晶,所以出生的時候外公自然而然就給取了這么個名字。
這名字挺好,他也喜歡。上學的時候,新班級新同學,老師點名,點了一長串乏味的名字——“陳大寶”“張志勇”“李紅梅”“胡保才”“劉紅花”之后,突然叫出“楊柳春”三個字,他響亮地喊一聲“到”!全班所有同學的目光“嗖”地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他身上。
那一刻,他是竊喜的:外公老先生高明!——可不是嘛,楊柳春,楊柳春,花紅柳嫩春光好,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這樣的自豪一直伴隨他走過小學、初中。到高一時卻戛然而止。
他家住在一個鎮子上。中考之后他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媽媽就選擇去陪讀了。媽媽的文化雖然不高,只有初中畢業,可是在當時的農村,女娃子能讀到初中畢業就不錯了。
外公在過去算是個知識分子,教書,“文革”期間被打成臭老九。外公外婆生了七個孩子,四男三女,外公再苦再難都給孩子們讀了書,就連三個女兒也都全部讀到了初中畢業。
父母算是知根知底,兩人是本村,又都曾經在一個初中讀過書,雖然交往不多,但也知道這么個人。父親家里祖輩農民,沒什么文化。真要說起來,父親家和母親家是門戶不當的,父親高攀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父親家托媒人來提親的時候,母親起先是不答應的,覺得男方家里又窮,還有三個光頭弟弟,嫁過去還要跟公婆小叔子們一起過。
但外公看父親說,這小伙子人不錯,勤快厚道,腦瓜子也靈活,農閑時節就看他又抓黃鱔又逮田雞,人勤地不懶,沒有過不去的日子,再說小伙子人也長得不賴。
就這樣,母親二十歲的時候就嫁給了父親。婚后第三年他就出生了。
外公沒有看錯,父親頭腦的確活絡,父親不像絕大部分鄉下人,苦守著幾畝薄田薄地,他說光靠種地累死累活也掙不了幾個錢,他把村口那個沒人要的荒廢泥塘挖深引水,然后在里面種藕養魚,他很注重科學養殖,不到兩年,藕也賣錢魚也賣錢。
干了幾年之后,父親小有積蓄買回了一臺軋棉機,他們那地方是產棉區,四里八鄉除了水稻,棉花就是最主要的經濟作物。每年四里八鄉的鄉親們要軋做棉被的棉花,都要跑到鎮上軋棉廠里,既要多花錢又不方便。父親軋棉花比鎮上收費便宜,而且鄉親們不用跑許多路,所以越來越興隆,后來又添置了好幾臺軋棉機。
除了軋棉機又添了一臺榨油機。鄉親們軋棉花之后的棉籽就馬上可以變成棉籽油了,方便多了,不用再跑鎮里榨油坊了。
沒幾年工夫,他家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富戶,父親在鎮上買了房子。母親也成了很多女人羨慕的對象。人們說,嘖嘖,真有福氣啊,嫁了個好男人。
可是外公有一樣看走了眼,那就是,男人口袋里有了一點錢,心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中考之后,他考到了市里的重點高中,母親就隨他一起去陪讀了。為了他的讀書,父親又在市里花了大價錢買了一套房子。這事當時在村里著實轟動一陣子。能在城里頭買房子,那可是在市里安家落戶成了城里人了啊。
大概就從高一那年,父親有了狀況,在外面有了別人。
市里離鎮上大概有二十公里的路程,離村里有三十公里的路。村里母親已經很少回去,村里的老房子已經一把鎖鎖了。父親回村主要就待在軋棉廠里,軋棉廠里有父親住的地方。鎮上的房子也是空著的。
父親一般半個月來一次市里和母子倆團聚,大多數是周末。
周末吃過晚飯,一家三口就一起出去散步。看著城市里的繁華夜景,此刻,他的心情是愉快的,他覺得他們一家人跟吃商品糧的城里人沒有什么區別了,這在他們村里乃至周圍幾十里范圍內都是絕無僅有的吧。
合該有事,有一個周末父親沒來市里,他去學校里組織的一個活動去外地了。母親閑得無聊,就乘車到鎮里去,想看看鎮里的房子,順便簡單打掃打掃,房子久沒有人住,沒有人氣,再不打理一下,墻皮都要掉了。
可是母親打開房子的一剎那,呆了,里面不知什么時候家具都有了,再看臥室里……
從此,他的世界就變了,從一片幸福的緋紅色變成了慘淡的灰黑色。
母親從此就像變了一個人,眼神暗淡,頭發蓬亂,成天以淚洗面,給他做的飯菜完全失去了原來的味道,母親經常一個菜放好幾遍鹽。
這么些年,母親對父親是一種深愛甚至崇拜的心情,而今母親的世界完全崩塌了。
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深信不疑視為天的丈夫,竟然跟別人過起了夫妻的日子。屋里家具都安置好了,說明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知道有多久了。反正以前的她是生活在一個虛幻的幸福里。
父親再來市里,母親死死抵住門。母親說不想再看到父親一眼,一看到就想吐。
他也在這種壓抑至極的氣氛里挨到了高考。
他考得不好。
他不可能考得好。
高考結束,父母的婚姻也結束了。
考到一個外省的三流大專,父親給他打電話說讓他復讀,他拒絕了。他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從他知道父親的事之后,他就非常反感“楊柳春”這個名字,他覺得這個“楊”字污辱了他的人格??墒歉咧忻媾R高考,改名字不方便,他去派出所問過,不利高考。
現在要上大學了,他想改個名字,叫什么好呢,既不要“楊”,名字的意思還不太變,對,就叫“柳春風”——春風又綠江南岸、此花無日不春風、春風得意馬蹄疾、春風十里揚州路,每一個都是那么春意盎然,意氣風發!
暑假里,他去派出所,跟民警說他想改名字。派出所小民警二十來歲,跟他年紀差不多,還是個油嘴滑舌的小侃爺。
小侃爺說:“哥們兒,別說我沒提醒你,爹媽給的名字最好不要輕易改嘍,很麻煩,上學、工作、買房子這些就不說了,就是以后娶老婆都麻煩,人家還以為你是冒牌貨。
“名字不好輕易改,你看中國好多地方就是因為瞎改名,把運氣都給改沒了。你看十朝古都西安,就是改名給改毀嘍,西安遠遠沒有長安優雅有內涵吧。河南淇縣你聽過沒,沒聽過吧,可是這地方竟是大名鼎鼎的商朝古都朝歌,朝歌聽說過吧,八百諸侯合一處,霎時哀角漫朝歌??!”
看他饒有興味地聽著,小侃爺更來勁了。
“寶雞是炎帝的老家,古時叫陳倉,暗度陳倉,多有名啊,天下皆知,現在說暗度寶雞,咋聽著別扭呢,唐玄宗在安史之亂中,被石雞所救,改名為寶雞,這皇帝老兒亂彈琴,這一改把一陳倉給毀了。還有把常山變成石家莊,三國名將趙子龍,在開打前都要先說上那么一句:吾乃常山趙子龍也!嘿,多帶勁兒!現在只能這么叫:吾乃石家莊趙子龍也!嗨,感覺像隔壁村的趙二狗一樣!
“還有那個廬州改為合肥,廬州月光,梨花雨涼,多有意境,現在呢合肥月光?怎么聽怎么像死白的月光照在兩頭肥豬身上,唉,這都是瞎改名兒鬧的!”
他哭笑不得地聽著民警小哥神侃,好笑,卻不敢反駁,只能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您說得都對,可我這名字不改不行啊?!?/p>
“怎么個不行呢?”
“我爸我媽離婚了,我判給了我媽,我媽尋死覓活要我改成她的姓,否則不要我這個兒子了。”
這個理由好像說服力挺強。民警小哥終于不作聲了。
他順利地改了名字。從此,楊柳春變成了柳春風了。
回來的路上有熟人見到他:“嗨,楊柳春,干嗎來了?”
他對那人大著嗓子說:“拜托叫我柳春風!”那人一下子愣在那里。
拿到新身份證那天,他心里百感交集,胸中一股濁氣上行,沖出喉嚨,他瞬間化身成了《杜鵑山》里的英雄雷剛:
“草木經霜盼春暖,
卻未料春風已臨杜鵑山。
待明晨劫法場天回地轉,
搶一個共產黨領路向前!”
唱著唱著,他的眼里就有一層霧一樣的東西蒙住了眼前的一切。
他抹了一把,說:“媽的!”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