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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皇嘉樹

2020-09-22 09:50:32胡雪梅
北京文學 2020年9期

是坐牢的命,所以只開花,不結果。有人說,這是一棵公樹;有人說,是樹想不開。六十多年的老橘樹枝長葉大,只是隔五年十年,就有人掛枝丫上吊,劉善喜到白蓮花監獄工作的第二年就碰上了。

那是春上,橘樹正開花,滿院芬芳,一個女囚犯吊在樹丫上。善喜管理檔案,給獄政科胡科長幫忙,拍照,做記錄。女囚犯吊得直挺挺,眼珠子凸得像玻璃球,胡科長說:你眼睛睜得這么大,好像是哪個把你謀殺了。

不是謀殺,是自殺,她老得無法了。胡科長心中傷悲,為老囚犯出獄后的生活,他操心跑腿,只是小芝麻面子辦不成事,最后只能委托善喜出面。善喜的丈夫名叫李國亮,國亮了不起,他是大洪山里考出來的大狀元,畢業時,縣政府用二十噸鋼材將他換來,給縣長當秘書,文質彬彬,前程遠大。國亮這時已經成長起來,在白蓮花鎮當鎮長,兩通電話就搞掂了養老院。可惜,老囚犯沒有等到這個好消息。

有人上吊尋死,老橘樹就受到連累,監獄里再次掀起砍掉橘子樹的討論。好在一代代的監獄長考察之后傳下話來:吊柜子門,吊床架子,吊門板門框,只要拿結實的帶子纏住脖頸,哪里都可以吊死人,沒有橘子樹,還有楊樹、柳樹、榆錢樹,就算把監獄砍得光溜溜,寸草不生,不是還有湯匙、筷子、釘子、卡子等等小物件,吞下去尋死么!

老橘樹活了下來。那以后,善喜成為監獄里最可靠的人,幫人辦戶口,轉學校,跑醫院。全是國亮對她的好,有求必應。一天天的,善喜頭上有了白發,眼角有了皺紋,不過,人到中年的善喜已經熬成了市長夫人。只是,才當上幾年市長夫人,國亮就去世了。

國亮是在即將提拔當上市委書記時,一場車禍送了他的命。國亮死后,善喜慌了手腳,像從云端一腳踩空,掉進泥潭,整天恍恍惚惚,身子骨發軟。頭一百天,她不能見人,因為國亮死去的豐田車上,還有一個女人,善喜覺得丟盡了臉。那女人居然沒有死,至今躺在醫院,是醫學上認定的植物人,若是千呼萬喚地喊她,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她可能會醒過來。因此,后來的一百天,善喜白天睡覺,夜里出門,溜去醫院,在女人的病床前,喊她、搖她、問她。她想知道,她是誰?為什么要和國亮一起外出?他們是什么關系?她的國亮在人世的最后時刻,干了什么,說了什么?

善喜站在整座城市的風尖浪口。市長出車禍死了,百萬人在揣測,這個變成植物人的女人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善喜不知道女人的名字,連交警大隊也沒有查到她的來處,好像她是天外來客。善喜搖她喊她時,叫的只是一個字:喂。

喂,睡得又死又沉,像埋在土里的半截朽木。國亮死后才七七四十九天,善喜已瘦得像根筷子,褲腿飄飄,衣服蕩蕩,腳在地上拖。每回從醫院出來,善喜不敢天亮回家,怕在市政府的金鳳凰小區,遇到市領導和領導的夫人們。見到他們,善喜就會皮痛、骨痛、臟腑痛,腳板心也痛,那是眼珠子挖的,還有唇齒間裂出來的氣息,薄得像刀片,一寸寸拉開她的肚皮。國亮的市長位置早被人替下,夫人們都是夫人們,只有她變成前市長的遺孀。遺孀是什么?遺孀就是寡婦。人到中年成了寡婦已經塌了天,寡婦還拖著來歷不明的植物女人,相當于又陷了地。出車禍的車,登記在善喜名下,“喂”的醫療費也得由善喜承擔。善喜真是塌天、陷地、遭暴風雨、落黑雪、下鈍刀子,日子完全垮臺。

見不得人,善喜在家躲了半年,直到監獄政治部吳主任找她談話,給她調換崗位。吳主任的食指叩著桌子說:禁閉室有兩道門,你守外面那道門。善喜說:那道門從來沒有人值守,可有可無,不如不要我上班。吳主任眼睛望著天:要不是吃空餉問題抓得緊,組織上就放你長假,把個人事情解決好。

吳主任過去跟善喜講話,都是低眉順眼的,如今沒了市長丈夫,不值二兩一錢,他就趾高氣揚起來。善喜心里窩火,她個人沒有事情,事情就是植物女人的事情,如果不是要給國亮一個清白,這女人的死活她不關心。善喜說:我家的國亮是清白的,別人不知道,監獄的哪屆領導不知道嗎?監獄對外的大小事情,哪一樣不是我家國亮給你們辦的?哪一樣不是我要國亮給你們辦的?要是國亮眼里心里沒有我,我家國亮會給你們辦!這么多年,沒有辦一千件也有五百件,你們還懷疑國亮的人品,你們是人么!

晃晃,兩年過去了。善喜守著禁閉室的這道閑門,像架機器,冷冰冰的。禁閉室少有人來,陪伴她的,只有門外那棵吊過死人的橘子樹。那個“喂”仍然沒有醒,接替國亮的市長又調走了。才短短兩年多,先前常到她家串門的吳局長、張主任、李處長、小王、老伍等等,要是排隊的話,可以排到三公里之外,都親熱地叫她市長夫人、美女警官、重要上級領導,等等。現在碰面能點個頭的,就算有情有義,多數人都對她視而不見,還有少數人秋后算賬。有一次,張副市長的老婆在電梯里逮住善喜問:善喜呀,過去我家老張當副局長時,送給你的茅臺酒喝了沒有啊?好貴喲!

但,這并不是最過分的,還有落井下石的。也是在這個電梯里,善喜遇到李秘書長夫妻倆散步回來。李秘書長的老婆紅光滿面,爽朗大笑著問善喜:嗨 ,那女人醒了嗎?她要是不醒,你每天打她的臉,替我也解解恨。

善喜心里一沉,他們已經認定,那女人就是國亮的情人、二奶,幸災樂禍。善喜頭皮發麻,嘴唇顫抖,卻不知怎么回答。馬上就要下電梯,如果沉默,那就是她也承認,那植物女人就是丈夫的情人,國亮背叛家庭,生活腐化,禍國殃民,根本不能當市長,打皮鬧袢,死得活該。于是,在電梯門打開的瞬間,善喜毅然反擊:她沒有死,她不能死,她一定會醒來,她會還給李國亮市長的清白。

善喜簡直就是向世人宣戰了。

隔些時,善喜便去給“喂”繳納醫療費。喂的藥費,是用保險公司賠付國亮的命錢支付的,每繳一分錢,善喜的心,都好似被電鉆打了,血沫四濺。喂的命,實質掌控在善喜手里,只要她裝窮,不給醫院交錢,不請工護理,喂馬上就會成為一根死藤蘿,再有多少春風,也吹不開一片芽。

善喜必須要她活下來。為喂請了一名護工,名叫小華,從房縣農村來,她有一雙種稻谷割芝麻的手。這是善喜請的第四個護工。前面三個照顧不周,才幾個月,喂的背上已長出褥瘡。善喜給小華的工錢,是神經科所有植物人護工中價格最高的。有一次,小華給喂打鼻飼,善喜來送奶粉正好碰見,聽見喂的喉嚨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激動得大叫:醒了醒了!小華眼白一翻說:豆漿、牛奶、米湯打急了,就會喉嚨咕嘟響,豬也是這樣吃食的。

不知道她的名字,小華也叫她喂。開始小華有禮貌,叫她喂姑娘,后來聽說喂的來歷,十分不服,對善喜說:東家,要是我,就把這個女人掐死、餓死、爛死,到武當山找齊運道士,討一副斷腸藥,藥死她,還是死不了,就把她拖到陽臺上,甩下去,把她的賤骨頭跌成一寸一寸的,還摔不死的話,就丟個花缽子下去砸一下。

小華是把喂當二奶看的。善喜冷冷地說:她跟我的丈夫清清白白,好好一個女人,干嗎要她各種死?

小華干瞪眼睛,答不出話。

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喂仍然是一株植物。要說善喜心里不著急,那是假的,如果五年、十年不醒,國亮的命錢花光了怎么辦?難道善喜還要為她砸鍋賣鐵?

有一天,善喜的好朋友獄政科劉科長到禁閉室提審犯人,在橘樹下遇到善喜,劉科長小心翼翼地問:善喜,你花一百萬喚醒她,如果能換回國亮市長的清白,那當然值,如果換來的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呢?

善喜回答:只有一個答案,國亮市長是清白的。

善喜像中了巫蠱,心中堅守一個答案,兩個字,清白。其實,一百個人中,有九十九個人都認定,是三個字,不清白。堂堂一個市長,有一兩個野女人算是好的,有一百個、兩百個、三百個的多的是,人家都用MBA來管理情人,國亮市長帥,爽朗,大權在握,他不想別人,別人也不會放過他。要是一個野女人都沒有,那一定有性功能障礙,得吃藥,不,就算有性功能障礙,那也不怕,誰會要他的臭皮囊呢,人家是要他手中的權力。

劉科長心里想了,但她心疼善喜,沒有說出口。善喜又說:別說花一百萬,就算用我的生命去換國亮的清白,我也心甘情愿。

偏要在一條道上跑到黑的善喜,誰也拉不住。漸漸地,沒有人再來勸她,她獨來獨往,郁郁寡歡,竟然愛上了喝酒。

善喜的酒放在家里,有多少,在國亮死后,她清算過,兩張床底下放滿了,小儲藏室也放滿了,還有國亮鄉下老宅的地窖里也放了,一共七百瓶茅臺酒。過去善喜是不喝酒的,也不識酒,一年四季就是一杯白開水。不知道酒的味道,也不關心酒的價格,但善喜心里有底,她的國亮一生中最大的喜好是收藏茅臺酒,為買一瓶茅臺酒,不惜花去整月工資,他們為此多次吵嘴。國亮愛喝酒,酒量好,高興時端大碗喝,不高興的時候端海碗喝,市里的大項目、大資金,包括國亮的仕途步步高升,都少不了白酒保駕護航。酒是國亮的恩人。

可惜,國亮死得突然,人死了,酒還沒有喝完。每次善喜看到酒就想哭,時不時去墳前探望已經入土的國亮,也為他捎去一瓶好酒。

酒,倒在國亮的墓碑前,濃香遍野,流到地縫里,也流到幾棵苦艾間。善喜好心痛,不是心痛美酒流到地里、草根,而是心痛國亮一個人喝酒好寂寞。于是,善喜拿起酒瓶說:國亮夫君,我敬你!仰頭喝下一口酒,再把國亮的酒杯端起來,說:善喜,你丈夫還敬你一杯酒呢!就這樣,善喜慢慢學會了喝酒,常常提著酒瓶到墓地,找國亮喝酒。夫妻倆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你敬我,我敬你。一瓶酒喝完,善喜歪歪倒倒,頭重腳輕,踩著一團棉絮飄回家。

喝醉是這么愜意,不買票也可以坐飛機。善喜還想坐火箭、坐飛船,越來越喜歡醉,隔三岔五撬一瓶,喝得爛醉如泥,倒下馬上入睡,死亡、植物女人、欺辱、歧視和嘲笑,都去見鬼吧!

善喜親近的,只有禁閉室門外這棵不言不語的老橘樹。上班時,她在禁閉室的黑椅子上坐累了,就到橘子樹下打團轉,數數一根枝上有多少片葉子,發現樹葉上有蟲,立即打電話告訴行政科的小李科長,請他派人來,給橘子樹打農藥。

早前,為橘樹打藥除蟲的,一直是患有白癜風的老囚犯白老太,入獄前她是一名國企廠長。

這一點不稀奇,在善喜從警的二十多年里,除了偷盜詐騙殺人放火謀害親夫奸夫的刑事犯,監獄還來過犯下各種罪行的女專家、女領導、女明星。據說,老橘樹數次差點死去,都是到監獄服刑的各種專家們救活的,其中還有一個女農技師,為了讓老橘樹既開花又結果,她勞改五年,研究了五年,甚至還向監獄申請,在老樹旁種下新樹傳授花粉,但還是沒能結下果實。她刑滿出獄后,一個犯詐騙罪的女犯接管了橘子樹,她干活賣力,每天挑一滿桶水來澆樹,活活把新種下的樹給淹死了。

這一天清晨,善喜來得早,發現地上有顆顆黑粒兒,手一扒拉,確定是蟲子拉的屎。根據她對老橘樹的觀察,這是橘樹遭了鳳蝶蟲。善喜聽白老太說過,鳳蝶蟲小時候是褐色的,趴在枝條上,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橘樹枝,它悄悄地喝樹汁長大,慢慢變成青蟲,頂著兩只紅紅的觸角,肉坨坨的,像一列載滿貨物的綠皮小火車,叫它,也不理人。起先發現鳳蝶蟲,善喜以為只有一條兩條,便找來一雙筷子夾,后來越夾越多,發現枝條上都爬滿了,她就叫來了白老太。

白老太已病得不輕,全身雪白,背著噴藥箱,往橘子樹上灑藥,藥到之處,鳳蝶蟲層層跌落。白老太對善喜說:鳳蝶蟲的特點就是貪婪,非要把一根樹枝吸干、吸死才肯罷休,所以它還有個小名叫鬼畫符。

善喜拿來掃把掃蟲。蟲在地上翻滾,還沒有死透的,白老太便用腳去踩,邊踩邊說:劉警官啊,我就跟這些該死的害蟲一樣,幾千人的工廠都被我一個人貪垮了,判我無期徒刑都輕了,我應該喝一碗毒藥立刻去死。

白老太悔不當初,狠狠地詛咒自己,善喜輕言細語地安慰她。只是,那天除蟲之后,白老太真的死了。

白老太不是自殺,也不是他殺,睡了一夜,再沒有醒來。這是多么好的死,善喜心里為她高興,即使做過壞事,終生服刑,但生前真誠懺悔,死得坦然從容,這是上帝原諒了她。得承認,因為有白老太,橘樹長得枝繁葉茂,并即將迎來橘花的盛大開放。所以,當善喜再一次發現蟲子時,她沒有驚詫,沒有給小李科長打電話報告,而是圍著老橘樹走了幾圈,她在想對付蟲子的策略,要親手除掉橘蟲。

監獄里是不能私帶手機進入的,工作時間放到值班室統一封存。下班的時候,善喜到值班室拿到手機,開機便給小華發了一條微信:小華,喂醒了嗎?

善喜知道這是一句廢話,但還是忍不住要說,她內心深處盼望喂醒來,就像渴望國亮重返人間,一點假的都沒有。小華回信快,她向來只用語音,說:收音機放了五個小時,我喊了她120遍喂,后面樓房的骨科裝修,電鉆打了一個多小時,我耳朵都震聾了,她也沒有醒。又補了一句,兩個字:死物。

無論善喜如何解釋,小華一直不相信喂是個好人。喂的主治醫生,是醫學院來的實習醫生王博士。王博士每天掛個聽診器來問一下,督促小華給病人翻身、通風、放收音機。小華很聽博士的話,把善喜買的收音機調至文藝直播頻道,扯東講西,家長里短,小華聽得咯咯笑,笑夠了大聲說:喂,你這個小婊子,你聽到沒有?你的耳朵是不是賣到燒臘館去了?

小華耐不得煩,她說的喊了喂120遍,多半是假的,如果屬實,那最多喊了二十個喂,另外一百個都是喊的小婊子。善喜糾正多次,小華就是改不了。有一次善喜來看喂,還沒進病房就聽見小華在喊小婊子,她一腳踢開門,板著臉質問:小華,你說她是婊子,那我家國亮是什么?你有什么證據污蔑我的丈夫!

小華說:人家都是這么說的。

善喜說:是哪個人家?你說一個名字出來,我去扇他的嘴巴!

小華交代不出來,低下了頭。

聽到小華的微信語音,善喜恨不得扇小華兩嘴巴,但是她忍住了。她關心的是,喂該來月經了。

善喜規定,小華必須按時報告喂的月經周期日,但小華總是忘報,她說:母狗子都要來月經,這有什么好報告的?善喜不搭她的話,用眼珠子惡橫她。

喂的衛生巾,先也是交給小華采買。小華騎著自行車,頂著大北風,跑到郊區的農村小賣部給喂買草紙。善喜嫌草紙粗糙不衛生,一把扔了。小華很生氣,說:我們農村人早些年都是用這個,憑什么她不能用!害人精還沒有害夠啊,害了別人家的人,還要害別人家的錢!

小華抱打不平,善喜并不領情,反而氣得臉煞白,收回小華采買的權利,自己親自去買。怕喂感染病菌,善喜買最好的,還有王博士要求給喂吃的營養品蛋白粉、維生素等等,善喜也不小氣,都揀最好的買。若是喂患上便秘,善喜還要囑托小華打蘋果汁,打香蕉汁,打蔬菜汁,加上蜂蜜一滴不剩地灌給喂。每次給喂灌蜂蜜菜汁,小華嘴里都要嘟嘟噥噥:吃吧吃吧,香香甜甜的老鼠藥,吃了快去死。

為這些話,善喜和小華常常吵架,小華懷疑國亮市長不清白,善喜就要把小華的臉撕爛,市長夫人的風度也不要了,捍衛國亮的心,蒼天可表。可是小華絲毫不為所動,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坊間聽來的傳說,喂就是國亮市長的二奶,有鼻子有眼,不信不行。

但是,這筆高昂的護理費,還是讓小華拼了,嘴上對喂罵罵咧咧,手上對喂的服侍仍十分周到,不吝勞力。善喜再怎么生氣,看到小華的勤勞,最終還是原諒了她。后來,在王博士的要求下,善喜買回一個日記本,要求小華給喂寫護理日記。小華是種田出身,哪里想寫字,十天半月才畫上幾筆,寫上兩個字:沒死。有一天,善喜無意間看到日記本,氣得一把撕了下來。小華不改,又換成了另外兩個字:活的。無法,善喜只得給小華另外增加工錢,小華這才歪歪扭扭地給喂記下一本流水賬。

喂的臉,就這樣一天天紅潤,月經也常常提前。善喜正要問,小華發來語音:東家,喂真是個活的呢!她又來月經了,你說氣不氣人!

善喜聽出話外音,發短信給小華:小華,請你尊重她,她是我的妹妹!

小華的微信語音即刻飛來:好好好,好東家,她是你的親妹妹,我曉得了。

春四月,監獄里正在準備合唱比賽,大家都在高高興興地練歌,沒有人犯錯,禁閉室也相應空置下來,偌大的院落,只剩下善喜和一棵樹。善喜買了兩包老鼠藥,按照死去的囚犯白老太告訴她的配方,又提了半袋洗衣粉來,準備配制殺蟲劑。她給小李科長打電話,向他借用噴霧器,小李科長說:善喜阿姨,入監大隊分來了一個林業局長呢!

眾所周知,反腐敗斗爭大快人心,越抓越緊,貪官們像農藥打的鳳碟蟲一樣,一層層掉下來,那些患有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更年期等等的落馬女貪官們,還有助夫貪腐的官太太,或者與貪官連案的小三小四小五等等的情人們,高墻電網里的大局長、小科長立馬蜷曲身來,像被打翻在地的軟殼蟲,拼命護住柔軟的腹部,入獄前的威風凜凜已成過眼煙云,認清形勢,認罪伏法,一個個在監獄里老實著呢!這些人分到澆花、剪草、種樹、掃地的輕省事,像撿了寶,歡天喜地,干得不亦樂乎。

不過,善喜不能肯定新進來的女林業局長是否打得了蟲。外行領導內行也是常有的事,前段時間刑滿出獄的一個貪社長,黑板報也辦不了;進來過醫院的貪院長,分派到醫務室當犯醫,她連屁股針也不敢打;更奇葩的是一個管土地的貪局長,貪錢整容,一眼看上去以為見到了神仙姐姐,她除了會唱幾句沙奶奶你聽我說,其他什么都不會干。當然,也有特別能干的,曾經進來過的一個銀行貪行長,她不僅能在監獄學校教物理課、教數學課,首開了英語課,還能織毛衣,為監獄手織了一件“貪污是極大的犯罪”八個字的大毛毯,至今掛在監獄食堂,現任的黃春香監獄長依依不舍地將她提前兩個月釋放。

善喜不敢信這位局長,怕白老太的心血白費,便繼續動手配制殺蟲劑。正要往水桶里倒洗衣粉時,忽然聽到院子外有聲響,抬頭一看,見一個穿著灰色囚服的女囚犯提著一把大剪刀走到橘子樹下。善喜清清嗓子喊:站住!

女囚犯聽到喊話,放下剪刀,站直身子,在樹下大聲說:報告警官,我是新來的服刑學員,囚號357,姓名王滿滿,警官李科長分派我管理橘子樹。

進監獄就開始了另一段人生,這位林業局長王滿滿,經過入監大隊的訓練和調教后,顯然已經熟練掌握了監獄規定的條條框框,正在認真執行,不差分毫。看樣子,她已放下身段,認罪伏法,自覺地接受改造了。善喜放下洗衣粉,走出來,看到地上放的大剪刀,知道她是來剪枝的。老橘樹新綠綻放,醞釀花開,早過了剪枝的時間,正需要除蟲和施肥,她果然如善喜所想,不會種樹。

王滿滿兩條腿并攏,腳成八字,直挺著身子,灰色的囚衣有點小,胸脯擠得鼓脹,褲子也有點緊,善喜清清嗓子說:剛發的新衣服,怎么就小了?王滿滿回答:報告警官,在監獄不抽煙不喝酒不應酬不熬夜,吃得飽睡得著,早起跑操天黑睡覺,長胖了。

王滿滿口齒清晰,張口就來,兩只眼睛隨著善喜的腳步移動,就像在接受檢閱。貪官們大多這樣,沒捉來之前耀武揚威,捉到監獄來,就像一條喪家犬,叫他哭就哭,叫他笑就笑,像一塊任意擺弄的積木。入監隊教得好,王滿滿的一舉一動都已達標。善喜平時上班穿警服,嚴嚴實實,神清氣爽,但這兩年失去心愛的國亮,又拖著一個植物女人,為國亮的清白心力交瘁,饑一餐飽一頓,二兩白酒也算一頓,長得面黃肌瘦,萎靡不振,這身警服就像借來的,空出了一號半,在身上晃蕩,失去了往日威風。善喜是個看閑門的,誰也管不著,一時也找不到更多的話,正準備回轉,王滿滿突然一個立正,大聲說:報告警官,357號王滿滿一切聽從警官您的吩咐,堅決完成任務。

善喜并沒有給她派任務,也沒有權力派任務給她,但王滿滿很會表現,不管能不能做好,先表個好態。到底打拼過官場,懂得處理關系,找準自己的位置,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善喜是個市長夫人,陪著國亮一路走下來,官場那一套,她也知道個八九不離十。老虎不吃人,威風還在,雖然她只是可有可無的看守,但在身陷囹圄的王滿滿眼里,再小的佛也是神仙,她得罪不起。

善喜只好走到王滿滿面前,嚴肅而認真地審視她的臉。王滿滿的臉圓圓的,還有一點嬰兒肥,額頭上掛著整齊的劉海,齊耳的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要不是成了囚犯,她這么美好的年齡,一定留著一頭黑緞似的長發,飄逸俊美。

善喜停下腳,端著架子問:你年紀輕輕的,犯了什么罪?

王滿滿說:報告警官,我犯了貪污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零六個月。

善喜打量王滿滿,她的頭發在春日暖陽下越發地閃亮,這一瞬間,她突然想到躺在病床上沉睡的喂。善喜第一眼看到喂的時候,她剛做完開顱手術,頭發被剃了個精光,腦門撞出大坑,像被門夾癟的,臉上縫了38針,從腦門流到頸脖的血,猶如一條河溝,蜿蜒匯聚到胸脯,血腥氣沖得善喜當場嘔吐。這么丑的女人,國亮怎么會看得上?善喜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把這個丑陋的女人從他們的生活里剔除。后來請來的幾個護工偷懶耍滑,喂的身上長瘡流膿,瘦成一把干柴,像一條腌制過的黃鼠狼,善喜根本無法把她和國亮聯系起來。直到一年以后,喂交由小華護理,小華手腳勤快,養得細心,洗得干凈,喂慢慢長出頭發,頭發漸漸蓋住撞扁的額頭,縫補的針口也長平復了。有天早上,小華給喂剪了頭發,雖然長短高低不齊,可善喜突然發現,喂的頭發油光閃亮,面容干凈純潔,原來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就像此時此刻畢恭畢敬站在她面前的女囚王滿滿。

善喜有點恍惚,她們為什么長得這么相像?難道這個王滿滿與植物人喂有什么關聯?

在喚醒喂的日子里,善喜胸口堵著的冤氣,悶,恨不得在肺上扎兩個大洞,見誰都起疑心。國亮車禍那天,是開著私家車出門的,善喜知道,他去看望病重在床的哥哥,在他走過多次的崎嶇山路上,撞到了山石。善喜不相信這僅僅只是一起單純的車禍。起先,她推測是因為權力爭奪故意殺人,懷疑過副市長、秘書長等人在車上動了手腳;后來又懷疑那些國亮堅持原則,沒有讓他們利益得逞的各種企業家、開發商和企業家們,是他們制造了這起車禍;還懷疑過國亮任人唯賢,拒絕提拔的縣長局長甚至科長……總之,從國亮出車禍死去那天起,善喜像福爾摩斯一樣分析、探查,整天繃著神經大腦,像一支搭在弓上的箭,隨時準備射出去,殺傷力五顆星。不幸的是,善喜所有的懷疑,都無法得到證實,直到后來交警大隊出具了事故鑒定書,證實這起車禍是國亮在駕駛中操作失誤所致,善喜這才收回了尋找殺人兇手的心,把注意力轉到植物女人身上。

對植物女人,善喜也有推測:她可能是國亮在半路上出于好心,幫助他人順路捎帶的女子;或者是國亮僅僅一面之交的一個女人,家有急事順路捎帶;或者熟人相托,順路搭車的女子;再或者是國亮打開了手機搖一搖,搖來了一個順路的女子。每每想到這里,善喜便覺荒唐可笑,堂堂一市之長,怎么會玩搖一搖那么無聊的東西?她的國亮是個正人君子;還有可能,她的國亮心中牽掛山民,在微信里加了一個賣農產品的微商,順路去山里進貨……國亮去世后,善喜打開了國亮的手機,從微信到QQ,卻一個疑點也沒有發現。顯然,這個女人不是網友,也不是虛擬的人,更不是所謂的微商,善喜推斷到最后,只有一個結論,喂就是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搭順風車的女人。

善喜的猜疑,王滿滿并不知道,她望著善喜,討巧地笑了一下。善喜看得真切,王滿滿的笑輕盈而俊秀,像一陣春風吹過,清新甜美,沁人心脾,她和喂同樣年輕漂亮,想必那喂醒來,也有這樣多情動人的笑容。善喜的心忽然疼了一下,她想知道她們的確切年齡。

喂的年齡,小華和善喜都猜過。善喜猜她35歲,小華猜她26歲,兩人在喂的病床邊爭論,小華絕不讓步,說:你看她的臉,皮膚白,又沒有皺紋,肚子上也沒有妊娠紋,她肯定沒有結婚生孩。在我們農村,26歲的未婚女人是香米粑,好吃,那35歲的女人不好吃,又不是我們村里的光棍趙老漢,見母狗子都稀罕。善喜火冒三丈,小華的意思是說,喂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配得上國亮市長,她就是情人無疑。善喜還擊小華:你要這樣說,我們就別干了,拔了她的管子,讓她死了算了,難道我還要去救二奶的命!我救她的命,就是我相信國亮市長的清白!

喂聽不見吵架,靜靜睡著,好像不關她的事。小華被吼得不敢還嘴,委屈地望著善喜,事實就是擺在眼前,善喜雖然吵贏了,但是也得承認,她不惜花錢精心喂養的植物人,就是一天天的油光水滑起來,像一朵蔫過的干花,滋潤雨露又重新綻放,臉越來越飽滿、白嫩,眼睫毛密密地覆蓋著眼簾,有朝一日睜開眼睛,必定溫柔明亮,攝人心魄。

這一切,都是善喜不想看見的,但是,她全看見了。要說善喜心里沒有一點惶惑,那是假的,當她一天天發現喂的美貌時,心里時不時地敲著小鼓點。這么漂亮的女人,如果投懷送抱,國亮要是不愛,那他真的有性功能障礙,要吃藥,但國亮確實沒有性功能障礙,如果需要吃藥,善喜早就買給他吃了。顯然,善喜無法說服自己。但是,她轉念一想,二十多年的夫妻,他們生有漂亮的女兒,國亮就像她的手掌,所有的紋路都掌握在手心,她的國亮從不在外過夜,出差外地,每晚睡前必來電話道晚安,大多數時間都是視頻通話,她看得見他睡的床、他的衛生間、他的房間,甚至他的窗簾;即便他在辦公室,善喜也常常一個視頻電話發過去,國亮必定馬上接住;國亮穿的衣服,用的茶杯,大到西裝,小到襪子,都是善喜打理,甚至國亮考察調研的去向,善喜也一清二楚;國亮的朋友圈,善喜更是熟悉,她常常挽著國亮的胳膊,參加各種聚會聚餐;同學會的通訊錄,也由善喜收拾放好,女同學都是她的閨蜜;他的手機,她也可以隨便翻看;就連這次車禍的去向,他也提前告知于她,她還提前給他加了油,買了送給鄉下病重大哥的營養品。善喜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車上這個飛來的植物女人。

那一回,為喂的年齡,善喜和小華吵了一死架。善喜氣急敗壞地說喂有四十歲、六十歲、八十歲,小華也氣急敗壞,說喂只有二十歲、十八歲、十六歲。兩人抬杠,誰也不讓。小華聲音高,引來眾人趴在門外偷聽,善喜摔門呵斥:看什么看!你們的李國亮市長就是清白的!

善喜氣沖沖地離開病房,她目不斜視,昂首闊步,可是她感覺后背疼痛,好像有一桶硫酸潑到背上,她知道,那是眾人的目光凝聚而成的濃硫酸,燒得她的血肉哧啦啦冒黑煙。她忍著痛,任由一萬個流水流膿的瘡口被刀剜火燎,她的心依然要、必須要堅如磐石,她和俗世打了一個平手,勝敗各占百分之五十。于是,善喜回過頭大聲說:我證實不了國亮市長的清白,但是,你們這一張張惡嘴,誰又能證明國亮市長不清白!拿證據來呀!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善喜的眼眶紅了,但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問:王滿滿,你今年多大了?

王滿滿說:報告警官,我今年27歲。

善喜的心一沉,居然是小華猜對了。橘子樹里透出的陽光,正照在王滿滿的臉上,她長得細皮嫩肉,眉心稍偏的地方,還有一顆小紅痣。植物女人喂也有一顆,不過是黑的。偶爾小華有事請假,善喜也給喂洗臉,她細致地看過喂的長相,五官精致小巧,眉毛生得粗黑。小華無聊時,找來一本麻衣面相的書,有一回,她驚奇地告訴善喜:東家,大事不好啦!書上說粗黑的眉毛就是擋箭牌,能嚇退小鬼呢!怪不得喂撞車都撞不死,她還要活下去,要磨死我們兩個呢!

想到此,善喜便細看了王滿滿的眉毛。在監獄里不施粉黛,王滿滿素面朝天,粗黑的眉毛和喂簡直一模一樣,再往下看,鼻子和嘴巴也一模一樣。善喜心里一驚,往后退一步看,看到王滿滿的耳朵,完了,耳朵也是一模一樣的;善喜又上前一步,核對她們的臉型。本來喂的臉型是長的,可小華把她養胖了,如今也長成了王滿滿的圓臉。都是一模一樣的,善喜的心被磚頭砸了,找遍全世界都沒有找到的喂,難道在這老橘樹下現身了嗎?

善喜滿腹狐疑,不禁問:王滿滿,你有姐妹嗎?

王滿滿說:報告警官,我有一個姐姐,她叫王清清。

善喜倒吸了一口涼氣。

善喜當然不能肯定王滿滿說的是真話,根據她二十多年來與罪犯打交道的經驗,囚犯們說的話,最多只可信兩成,雖然王滿滿與坑蒙拐騙的詐騙犯有一點區別,但是她因職務犯罪入獄,說起假話來,比騙子更高明。

當晚,善喜回家便上網百度王滿滿,在一個縣紀委監察網站上,找到了關于王滿滿的簡短報道,王滿滿的準確職務是縣林業局副局長,副科級,因挪用國家專項扶持資金入刑。善喜又搜索了王清清這個名字,相關的結果有85100個,又輸入王滿滿的姐姐王清清,搜索結果有643個,但都與監獄里的王滿滿無關。

這個沒有月色的晚上,熬紅了善喜的雙眼,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線索。原本定好的請上海來的專家給喂會診,善喜這時突然改變了主意。夜已深,她在微信上留言小華:多次會診都是一樣的結果,會診費又貴,白白花了錢。沒想到小華還沒睡,她立馬發回語音:東家,你怎么也知道心疼錢了?善喜立即快速在手機上打出一行字:叫喂去死吧!但隨后就刪掉了,可是小華的語音卻接連飛來,先說:東家,你終于開竅了,我們餓死她吧!又發來一條:喂偷你們家的人,又偷你們家的錢,你還相信她,你還不恨她,我真是服了你。再發來一條:要是偷了我的人,我一鋤頭夯死她個臭婊子!

小華的話,像架在燒烤架上,把善喜的耳朵都燙糊了。善喜又氣又急,想一個電話打去把小華臭罵一頓,但她忍住了,那些曾經到他們家匯報工作、噓寒問暖的人,哪個不是掉轉船頭看她的笑話,只有小華替她打抱不平,把國亮的命錢看得金貴,給喂用一分錢,都像割了她的肉。善喜心里既感動又惱火,不由得捫心自問:自己真的不恨喂嗎?說實話,這個問題她難以回答,她的國亮數次往返家鄉,這條山路走了不下一百趟,閉著眼睛也能開回去,如果不是帶上這個女人,國亮也許不會出車禍,善喜怎么能不恨?如果真如小華所說,喂偷了她的人,又偷了她的錢,奪了國亮的命,還毀了國亮的名譽,善喜真要將她碎尸萬段,那不是恨,是刻骨蝕肉地恨,挖心挖肝地恨,只能用你死我活來解決。

善喜呼吸急促,緊握拳頭,額頭沁出汗水。小華窮追猛打,又發來語音要求通話,手機的振動吵得黑夜不得安生。小華肯定講不出什么好話,只會火上澆油,善喜不想聽,也不能聽,再大的恨也要忍著。善喜拒絕通話,又果斷地給小華發出一行字:閉嘴!國亮市長是清白的!

善喜的心里已經有了一個計劃。

第二天上班時,善喜假裝路過獄政科,她想找劉科長調出王滿滿的入監檔案,了解她的家庭成員信息,確定王滿滿是否有個姐姐名叫王清清。善喜站在門外往里看,劉科長正在翻看檔案,有一批新囚犯剛入監,正待分配監區和崗位。善喜正想進去,忽然又打住了,這算什么呢?平白無故地打聽一個素不相識的囚犯,會不會引起別人的警覺?劉科長是一名老警察,蚊子飛過都能認出公母的人,善喜覺得不能貿然開口,劉科長卻叫住了她。

劉科長說:善喜,你一百年不到我辦公室來一回,一定是有急事找我。

善喜只好走進來,但是,想問的話已經吞進了肚子,說:急也不急,我路過,去借噴霧器,給老橘樹打蟲藥。

劉科長說:我給行政科分了一個叫王滿滿的林業局長,她進監獄勞改,你還當她是什么狗屁局長么?打藥除蟲的事盡管喊她做。

善喜見劉科長主動提起王滿滿,便順著說:見到她了,身子骨弱,怕是背不起藥水桶,我還是自己打藥算了。

劉科長說:善喜,你怎么這么軟綿?就算你不是直管她的管教,她犯國法來改造,又不是來做太太的,這桶藥水打不下去,你就要她喝下去,勞改隊里沒有局長,只有囚犯,每個警官都是她的管教,敢擺個局長的譜給我試試!

劉科長的一席話,說得善喜低下了頭。表面上看,善喜確實軟綿了,她無事可做,混天度日,萎靡不振,誰懂她的心呢?她心頭每天都燒著一鍋開水,咕嚕咕嚕地翻騰,她要國亮的清白,心急如焚,恨不得砍掉手腳去換回。如果她的市長丈夫在外包二奶,她走到哪里都抬不起頭,人家是囚犯又怎么樣,人家家里有恩愛的老公,說不定還有偷歡的情人,她這個市長太太早被嫡親的丈夫丟進了臭水溝,以為自己幾斤幾兩,叫人笑掉大牙不是!想當初戴上市長夫人這頂桂冠時那么興高采烈,如今摘下來時已身敗名裂,人們嘲笑和遺忘死去的市長,像抓了一下蚊子咬過的小包,善喜身上的哪塊皮肉未覺悲涼?

善喜不想解釋,說:那好吧,我聽你的。

劉科長放下手上的卷宗,給善喜倒了茶,劉科長說:善喜,都兩年多了,你看你過得多辛苦,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有錢就該給自己買好吃好喝的,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的,為植物女人花這么多錢,她眼皮都沒有眨一下,這是何苦呢?就算她醒來證實國亮市長的清白,國亮市長已經去世幾年,市長都換了幾個,誰還記得國亮市長呢?清不清白還有什么意義?

話音落下,善喜的眼淚突然迸出來。國亮去世后,善喜哭過無數次,但都是偷偷地哭,如此大鳴大放地飆淚,還是第一次。這些寬慰話,原是來安撫她的,不料卻狠狠地傷了善喜的心。善喜站起來質問劉科長:怎么沒有意義?一個市長就這樣死了,不明不白,對一個城市的人民來說,一個清白的市長就是一片天,不僅我需要國亮市長的清白,全市人民都需要國亮市長的清白!

劉科長說:好好好,善喜你站位高,我不如你,但是如果她醒來,證明國亮市長不清白呢?

劉科長說的,還是那句老話,善喜的眼淚像從機關槍里打出來的,撲簌簌掉,一顆啞的都沒有,堅不可摧,直打得劉科長手足無措。這兩年多的時間里,眼看著喂越來越漂亮,善喜心里早有了一點惶恐不安,要說她沒有動搖過,那也是假的,要說她沒有想過拔掉喂的各種管子,沒有想過餓死她,那都是假的,作為一個女人,妻子,她太想餓死她了,作為一個市長太太,她更想餓死她。自己勤儉持家,相夫教女,當著好好的官太太,又沒有惹誰,又沒有飛揚跋扈,與這個植物女人素不相識,她為什么要飛來打擾她的生活,毀壞他們的家,奪走國亮的命,國亮的名譽就是全家的名譽,是全城的名譽。如果她醒來,就算為了報答善喜的救命之恩,她也應該站出來證實國亮的清白,國亮的清白就等于她自己的清白,難道她活在這個世上不要臉嗎?賬,已算到這里,善喜覺得勝券在握,鐵定是贏家。于是,善喜飛快地擦去眼淚說:李國亮市長是清白的。

善喜的話,依然一錘定音,只是她的腿不由自主地軟了一下,雙手扶住了桌子。從沒見過善喜流淚的劉科長被打啞了,添茶水,遞紙巾,兩手揉著善喜的肩,拍著善喜的背,再不知怎么安慰她。于是,善喜更加坦然而自信地說:如果植物女人證實國亮市長不清白,那么,我向全市人民下跪,我到街上掛橫幅,請求全市人民饒恕他。

善喜又落下一串串眼淚,這淚水熱乎乎,滾燙燙,赤誠動人,劉科長的眼圈也紅了。

沒有如愿找到王清清,善喜反倒向劉科長許下諾言。從現在開始,國亮的清白屬于全城人民,捍衛國亮的清白成為一場迫在眉睫的戰役,她必須立即行動。

這一天,善喜正靠著墻想辦法,忽然聽到一聲喊:報告警官,357號王滿滿來打藥。

善喜再次見到的王滿滿,換了合身的囚服,還用一支小黑卡子把劉海卡住,露出整個臉龐。小華請假回家時,善喜給喂洗過臉,扒開喂的頭發,她看到的那張臉和王滿滿一樣,不同的是,長久沒有曬太陽,喂的臉,白得像瓷器,王滿滿經過入監隊的軍事化訓練,已曬成了小麥色,黑皮膚卻依然閃著動人的光彩。善喜的心咯噔一下,她一眼望去的王滿滿,就像一個活著的喂。

善喜招手,示意王滿滿過來。王滿滿背著藥水桶,她要放下來,但是桶的帶子太緊,試了試沒有解下。善喜上前幫她取下來。善喜說:王滿滿,你不要那么緊張,以前有個打藥的白老太,我們經常聊天,我們可以像白老太那樣相處。你犯了國法,我還是要人性化地對待你。

王滿滿聽言,仍然一個立正說:謝謝警官,我聽說過白老太。請您多多幫助教育我。

善喜從警服荷包里摸出一朵梔子花,這是她早上出門時,在小區花壇里摘的,善喜說:送一朵梔子花給你,放在枕頭邊,很香的,還可以助睡眠 。

王滿滿收下來,拿在鼻子邊聞香,眼圈忽然紅了。善喜關切地問:家里也種了梔子花?

王滿滿點頭,善喜又說:家里的梔子花也開了吧?

王滿滿眼眶里的淚水滿了,流了出來。

善喜想知道王清清身在何處,便又追問王滿滿:家里人來探過監嗎?

王滿滿搖了搖頭。

王滿滿很傷心,善喜不好急著追問,便輕輕拍著王滿滿的背,又把王滿滿的眼淚拍得嘩嘩流,淚珠子滑成一行行,像玻璃上流下來的雨水。善喜看在眼里,眼睛便疼起來。喂的皮膚也如她這樣,像油脂一樣光滑,假若她會哭,眼淚也是滑翔的姿勢,像梨花帶雨,一碰就融入春日大地,詩一樣美。如果善喜是個男人,這時候就要奔上前去,把她摟在懷里,就像搖著一樹繽紛如夢的梨花,大概,做男人,就得有一顆搖落梨花的心,讓這世界得以繁衍。幾許沮喪浮上善喜的心頭,自己的青春年華毫無保留地貢獻給了國亮,她這樹梨花,不是人家搖下來的,是被風吹雨打零落成泥,到現在,一片樹葉子也沒剩下,光禿禿的,像一棵死樹。該哭的人,應該是她自己,眼睛哭瞎都活該。善喜活活地咽下淚水,天地之大,她依然無路可走,她只得鼓勵自己,善喜呀,哭是沒有用的,沒有人將你摟在懷里,哭破喉嚨,哭死了,地獄只是多了一個哭喪鬼,不能哭。又安慰自己,上天是公平的,造出了王滿滿這樹漂亮的梨花,又給梨花披上罪惡的外衣,她不是白梨花香梨花,而是黑梨花毒梨花,關在監獄里不見天日,還有病床上的喂,這可憐的美人,只是一株小草、一根瓜莖、一個小番茄、一根豇豆,如此如此。于是,善喜拿出紙巾給王滿滿擦眼淚,說:王滿滿你不要難過,過幾天就到了探監日,家里人會來看你的。

說來說去,善喜就是想知道王清清身在何處,病床上躺著的喂是不是王清清。王滿滿卻一直哭,好像她已經十幾年沒有哭過,逮到一次機會,要哭個夠。善喜只好打住話題,安慰說:王滿滿,你好好改造是可以減刑的,白老太判的是死緩,她誠心悔改,后來減成了無期徒刑,又減成了有期徒刑,她在監獄也沒有立什么大功,就是救活了這棵老橘樹。

王滿滿聽言,止住了哭,雙眼登時亮起了光,就像在大海上孤獨漂流,終于見到大陸,一腳跳上岸就有好吃好喝的。她抹了一把淚:警官,如果讓橘樹掛果,我就可以減刑了,是嗎?

讓老橘樹掛果,但凡懂點科學種植的囚犯都努力過,有農民,有技術員,有農業專家等等,橘子樹就是個公的,六十年來,一顆果子也不結。看來,王滿滿入監時間不長,但對老橘樹的情況是了解的。只是,剛剛還哭得可憐兮兮,聽到減刑的消息,她立刻兩眼放光。王滿滿沒想著用勞動的汗水洗刷罪惡,倒想著投機一把,早日出獄。善喜說:王滿滿,老橘樹倔得很,試驗多了它就去死。它不像人那樣聽話,叫掛果就掛果,它可不是個奴才。你要是把樹試驗死了,是要加刑的。

善喜背著手,踱著步,回到值班室,隔著玻璃窗,看王滿滿撲哧撲哧地噴灑藥水。這女囚犯長得實在好看,勞動的樣子很美,動作流暢,舉起噴頭時,像在擺造型,拍照片。氫化樂果的氣味飄到值班室,善喜熟悉這味道,是白老太常用的,用1:1000的比例兌水噴灑。王滿滿噴得很仔細,土表也細致地噴上了藥。善喜便拿了一瓶礦泉水出來,遞給王滿滿說:你不愧為林業局長,還真有兩把刷子。

天氣漸漸熱起來,植物人的夏天是難過的,翻身要增加次數,擦洗也更為頻繁,為了讓喂度過炎熱的夏季,除了增加空調費,善喜又給護工小華增加了護理費,再次囑托小華細致地寫好護理日記。小華記下的護理日記其實就是一本賬,她尤其對喂花了善喜多少錢記得特別仔細,喂吃用的東西,精確到了分,她認為不該買的,還在后面打上一個大問號。有一次,善喜檢查日記,小華一本正經地說:東家,你還不放心我?我記得清呢!等喂醒來,我要她一分一厘地還出來,不能睡了人家老公,要了人家老公的命,還要花人家老婆的錢。

自然,善喜一把摔了日記本,又和小華吵了一死架。但是,不管怎么吵,善喜都要承認,小華是個愛憎分明的好人,也不論怎么吵,小華都是老樣子,改變不了對喂的看法。給喂吃什么東西,大到營養素,小到一杯白糖水,她都舍不得,聽到喂打個屁,她就說,吃多了吃多了,要餓兩餐……恨不得撿張報紙,煮一煮填給喂吃。善喜心疼喂,要求用蘋果給喂打果汁,小華跳起腳反對,她固執地掃一輛共享單車,騎行十幾里路,去批發市場找最便宜的胡蘿卜,一次買十幾斤,黑汗水流地馱回來。只不過,小華萬萬沒想到,每天喝胡蘿卜汁的喂,越發地白皙漂亮,就連一直蒼白的嘴唇也紅潤起來。

醫院神經科的護工有十幾個,沒事也經常串串門,他們對越長越漂亮的喂最為好奇,總是圍著她看。可以說,隨著喂越長越好看,更加沒有人相信國亮市長的清白,他們都說善喜是個傻子,被市長丈夫的花言巧語騙慘了;有的說,善喜假慈悲,想保住市長丈夫的名聲,挽回自己的面子,故意裝傻;還有的說,善喜管得了勞改犯,管不了自己的丈夫,無用……總之,大家的想法都跟小華一樣,都認為喂是國亮市長的情人,留下她既禍害人,又禍害錢,應當餓死她、渴死她等等,各種死都有。有一次,眾人正在圍觀,主治醫生王博士來了。王博士聽聽心臟,把把脈搏,吸吸鼻子,表揚小華病房收拾得干凈,臨走時,王博士又對小華說:她身體恢復很好,一切正常,只要能醒過來,她還是一個健康漂亮的姑娘。小華聽這話很不舒服,雖然為喂的年齡跟善喜抬杠、吵架,但這時她是絕對捍衛善喜的,她瞪著眼睛對王博士說:王醫生,你堂堂一個博士三觀要正,要明辨是非,她什么姑娘呀,她就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偷別人的丈夫,還當官太太。她漂亮?漂亮個屁呀,做人家的小三,就是生得賤,是一條賤命!

這些話,小華事后繪聲繪色地講給善喜聽,只講得善喜火冒三丈,善喜說:小華,我給你加錢好不好?我給國亮市長加信任費好不好?我給錢,買你的信任好不好?說著,善喜就去拿包,要給小華付現金,買她相信國亮市長的清白。善喜說到做到,把包里的錢全倒出來,一把抓住,塞到小華懷里:拿去拿去,你記好了,只有六個字,國亮市長清白。小華抱著錢,傻了眼,干站著,善喜又說,你是不是嫌少了?我再用支付寶轉給你,我用錢買你的嘴。

當然,這信任費,小華是不會收的,小華的心,錢買不走,她不信就是不信。把錢還給了善喜,小華說:東家,說真的,錢不是萬能的,要是錢能買國亮市長的清白,我回家賣麥子,我幫你買。

善喜百口莫辯,她只得繼續尋找王清清。

王滿滿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了,自從上次打過藥,老橘樹長得青枝綠葉,平安無事,王滿滿到底是科班出身,治蟲還是很有一套。這倒叫善喜不安起來,監獄的囚犯有一千多人,各人有分工,要是樹不長蟲,善喜守著這個僻靜的閑門,還真是見不到王滿滿。她想要打聽的王清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結果。正當善喜焦慮不安時,機會突然來了。

這天,正是監獄探監日,善喜接到劉科長的緊急電話,接見室的許警官臨時請假,請善喜前來救急,監控犯人家屬接見。

劉科長叫善喜來幫忙,也是有緣由的,管理犯人家屬接見這項工作,善喜曾經做過幾年,熟門熟路。真是天賜良機,善喜立即整整衣裝,前往接見室。

監獄接見日是囚犯們的節日,這一天,全監區放假,囚犯提前幾天已經興奮得走路打擺,脖子伸得老長,期盼著親人前來探望。善喜走進久違的接見室,眼前全是激動和期盼的人群。這里是人間道場,長久的分離和短暫的見面,構成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笑容和眼淚齊飛,叮嚀與不舍流淌。善喜初來接見室工作時,見到親屬們撕心裂肺地哭喊,也會難過得落淚。

接見的親屬排隊登記,善喜檢查身份證、介紹信,好多人都是常來的,但善喜是來幫忙的,她并不認得。一個個安排好接見窗口,又一個個講完了話,各自珍重道別,善喜一直忙到夕陽西下,暮色重重。送走最后一個接見的人,善喜突然在窗戶的反光里看見了王滿滿。

王滿滿靠墻站著,顯得孤單落寞,整整一天,善喜都在留意著王滿滿的親屬接見信息,但是一直沒有看到。此時,已四下無人,善喜快速在電腦上查看了王滿滿的親屬接見記錄。她的表格上,親人欄里只填有一個親人——丈夫,名叫董大為,但接見信息欄里,一個字也沒有。也就是說,王滿滿從被捕到入獄,一年多的時間,從沒有親人探視過她,包括她的丈夫董大為。等善喜再抬頭看時,王滿滿已經站到了善喜的對面。監區的路燈亮了,透過玻璃門窗,善喜看到王滿滿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的孤單和凄涼,她向王滿滿招手,示意她進來。

王滿滿望穿了雙眼,也沒有等來親人,這,還是她第一次走進接見室。桌子上、凳子上、柜子里堆滿了正待發放的,親人們送來的禮物和生活用品,有吃的、喝的、用的、穿的,還有毛茸茸的抱枕,孩子畫的畫,全家福合影照,等等。王滿滿忍不住,摸了摸溫暖柔軟的抱枕,雙手捧起了全家福。相框里的一家人團團圓圓,和和美美,王滿滿頓時淚如泉涌。善喜判斷,王滿滿的眼淚說明,她是有親人的,她盼望他們的到來,望眼欲穿。

善喜關切地問:王滿滿,家里人又沒來嗎?

王滿滿點頭。

善喜說:我在你的登記表上看到了,你有丈夫,他為什么沒有來看過你?

王滿滿搖頭。

善喜看著王滿滿,她不言不語的樣子,像極了沉默的植物女人喂,那可能是喂憂郁時的樣子,如一杯香濃的咖啡,苦澀而又誘人。女人的憂郁本身就是一劑迷魂湯,國亮的凡夫肉身,是可以被憂郁打敗的, 造物主給了他溫暖的懷抱,還有長長的雙臂,國亮的男人情懷,抱得住這些憂郁的女人,一個兩個五個十個,不嫌多,甚至更多,而那些憂郁,只需要懷抱,賤。善喜心里一陣顫痛,差點流下淚來。她鼓足勇氣問:你不是還有個姐姐,名叫王清清嗎?

終于,善喜問到了她迫切想知道的問題,王清清身在何處?王滿滿低下頭,眼淚一滴滴掉出來:警官,我的姐姐已經死了。

這個結果,雖然出乎預料,卻不僅沒有讓善喜如釋重負,反而把她的心揪成一團。善喜不相信,她的眼睛證實,王清清并沒有死,只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王滿滿說錯了!在這世上,確實有個女人,她跟王滿滿一樣的青春美貌,長著一樣的圓臉,一樣的耳朵,一樣的美人痣,一樣的高矮胖瘦。她現在睡在醫院的病床上,來歷不明,是一株植物,草、 藤、蔓、構樹、野菜,她絕對不是天外來客,她有親人,就像一顆葫蘆,她之所以來到人間,是因為她有土地、有葫蘆籽、有親緣。善喜抑制著內心的激動,她推斷,王滿滿并不知道姐姐活成了一株植物,下落不明。善喜緊張得幾近窒息,追問王滿滿:你回答我,你親眼看見姐姐死了嗎?

王滿滿含淚點頭,她回答得十分肯定:報告警官,姐姐得了重病,死在醫院,我給她買了墓地,葬在綠汀雅境公墓9區1902棵松樹下。

善喜跌坐在椅子上,感覺渾身發軟,好像歷經一場馬拉松長跑,精疲力盡地跑到終點,累癱倒地。王清清確實死了,這個消息實實在在,絕對沒有半點假。她不是喂。這是好消息嗎?顯然不是,善喜那么渴望找到喂的來處。這是壞消息嗎?顯然也不是,植物女人的下落,又重新回到原點,她依然是天外來客,她的名字叫喂。這個結果,是善喜不想要的,可是,得到這個結果的善喜,卻又感到了一線死里逃生的慶幸。

王滿滿對此一無所知,她一直在流淚,大約自從她入獄來,每個月的這一天,她都是以淚洗面度過的。善喜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王滿滿,你別難過,我向劉科長建議,監獄出面聯系你的丈夫,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我相信他會來的。

王滿滿感動得大哭,眼淚像潰壩一樣,在善喜面前,她似乎毫不設防,露出了自己最柔軟、最無助的一面,現在插一把刀子,她一定像豆腐一樣柔軟。從前那個威風八面的小局長,已經變成了一個含淚求助的小女孩,這一種回歸,讓善喜感覺到了王滿滿對她天大的信任。信任兩個字,就像掛在天庭,一百多萬人的城市,沒有人信任國亮,討回國亮的清白,這條登天的路走得多辛苦,只有登過天的善喜才能體會。善喜說:王滿滿,謝謝你信任我。有什么需要幫助的,你盡管提出來,我會盡力幫你。

王滿滿止住哭,抬起眼睛,眼神里滿是孤獨和期盼,她慢慢地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疊得齊整的紙,虔誠地捂在胸口,仿佛向上帝乞求,淚眼迷蒙地說:警官,我求你幫我辦一件事。

善喜走出接見室時,合唱聲此起彼伏,監獄組織女囚犯們看電影,開場前的拉歌熱熱鬧鬧。王滿滿請善喜辦的這件事,還著實難住了善喜。

當晚回到家,善喜便展開了王滿滿塞給她的紙條,是一個QQ號碼,密碼也一并寫在上面,王滿滿請善喜登錄她的QQ號,在QQ空間記事本里寫上一句話,只有四個字——來生相見。她說,這是她給自己的情感生活畫上的一個句號,請善喜成全。

監獄服刑人員不能使用電腦,也沒有網絡,對囚犯的信件來往有嚴格規定,任何信件出入,都要經過監獄管教的檢查和批準。善喜做過多年管教,看到這張紙條時,她也在心里思慮過:一來,王滿滿可能怕泄露QQ號里的隱私,她只對自己信任的人開放,這可以理解;二來,來生相見這四個字,可能寫給她的丈夫,也可能不是,王滿滿想隱瞞,這也可以理解;第三,這四個字寫在王滿滿的個人記事本里,是不對外公開的,并沒有第二個人看見,替她寫上也無妨;第四,王滿滿誠心實意地要與過去決裂,這是她開始新生活的美好愿望,有義務成全她。

思來想去,善喜決定幫助王滿滿。已是夜深人靜,自從國亮去世,一直獨自生活的善喜既不用等人開門,也不用按時睡覺,一個人的夜晚與白天無異,她打開電腦,用王滿滿提供的QQ號和密碼登錄,來到了王滿滿的QQ空間。

善喜心里有一點惶恐不安,畢竟這是別人的隱私,她不能判斷這個QQ號存放了王滿滿多少情感,可以窺探到王滿滿多少秘密,受人之托,善喜小心翼翼,唯恐辜負了王滿滿對她的信任。在微信時代,QQ已經少有人用,但善喜對QQ有著特殊的感情。幾年前,她曾經打開過國亮的QQ號,在他的空間里查找喂的信息。那也是這樣的夜晚,整個城市都沉睡了,善喜的心既緊張,又忐忑,夫妻二十多年,他們彼此信任,恩愛如初,她從來沒有處心積慮地打探過丈夫的隱私,打開國亮的QQ時,她的心像崩潰的堤壩,洪水泛濫,濁浪滾滾。然而,國亮的QQ空間是空的,干干凈凈,日志也沒有打開過,甚至他的好友寥寥無幾,只有兩個大學同學,但他們從來沒有聊過天,連一個問候都沒有。善喜知道,國亮是從來不用QQ聊天的,他的一切都由秘書負責,那個QQ號只是證明他與時代同步的擺設,僅此而已。那晚,善喜游蕩在國亮的QQ空間里,就像進入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到處是孤獨和寂寞,恨不得她移動鼠標都聽得到回音。其實,那是沒有聲音的,善喜卻真切地聽到了,她的心呼號著國亮,可是,這個空間既不是人間,也不是天堂,她的國亮從未來過。

此刻,善喜登上的是王滿滿的QQ號,這是令她陌生的感覺,就像去別人家里做客,禮貌而又謙和。她環顧四周,驚奇地發現,這個QQ號里,一個好友也沒有。善喜心中納悶,迅速打開了王滿滿的空間。日志也是空的,一個字也沒有。原來,這里也和國亮的一樣,空無一人,死氣沉沉。

按照王滿滿的囑托,善喜打開了記事本。王滿滿沒有設置密碼,她最后寫下的文字,還在兩年多以前,那個記事本上只寫著標題,沒有內容,標題寫的是——我的人間只有你。

顯然,這是一句愛情誓言,王滿滿在對一個人表達情感。善喜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一個完全隱蔽、不為人知的QQ空間,藏匿著這樣的一句話,這愛情的表白,肯定不是獻給她的丈夫。善喜推斷,王滿滿的這個號,無疑只屬于她一個人,這是她的人間,獨居的地方。

夜的黑籠罩著,善喜看見電腦系統顯示,王滿滿的記事本已經記下了408篇日記,于是,她在記事本上用漢語拼音打上四個字——來生相見。瞬時,電腦顯示日記409篇。

事情辦完了,善喜正要退出來,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王滿滿流著淚水的臉,那漂亮得如同植物人喂一樣的臉龐,她一直以為她們是親姐妹的年輕漂亮的女人,兩年多來,時時刻刻都在折磨著她,善喜的內心突然生出一個愿望,她想讀一讀王滿滿的日記。

善喜感到羞愧,她在打探別人的隱私,這超出了王滿滿的請求。可是,她太想知道了,要探求一個女人如何在自己的人間里愛著別人,就像植物人喂,也許,她正如小華想的那樣,她和國亮深愛著,不顧一切,拋棄了自己的人間,甚至,這一場車禍,原本就是雙雙殉情自殺……

這個念頭跳進腦海,善喜像被驚雷劈過,呆住了。從前,她不會想,不敢想,也想不到,假如這是國亮與喂有預謀的自殺,他們共赴屬于他們的美好人間,她的國亮將她拋之腦后,功名、親情、生命,一個也不要……善喜的心,噗地一響,仿佛捅進一把尖刀,她頹然地靠在椅子上,渾身頓時散了架。

越想越亂。在許多孤獨難眠的夜里,善喜心中的疑惑,從來沒有爆發,也從來沒有消失,能想的,能想象的,她都想過了一千遍一萬遍,沒有答案并不等于沒有真相,為了得到真相,她雖已凋敝如落葉,但卻從未死心。善喜又掙扎著撐起身子,重重地吐出一口長氣,她對自己說:這絕不可能!于是,她鼓足勇氣,固執地打開了王滿滿的記事本。

那么,要從哪一天的日記讀起呢?

電腦屏幕的保護程序跳出來,是一條仰天長嘯的狼。這條狼,是國亮生前去動物園調研時,用手機拍下的照片,他說這條狼有個名字,叫滿分。在失去國亮的日子里,善喜常常坐在電腦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條名叫滿分的狼,它褐色的皮毛,頂著灰霾的天空,沒有陽光,它只有一望無際的陰暗和空蒙,對著浩瀚的宇宙,它呼號著人間的蒼涼。它真的很痛苦,作為一條狼,它在人間活著,言語不通,理想不同,然而殊途同歸,它的狼生,應為零分。善喜望著它哭,心疼它、可憐它、愛護它,覺得它是國亮留下的親人,假如能擁它入懷,她一定緊緊地抱住它,一刻也不分離。

好吧,那就從第100篇讀起吧。

善喜找到了第100篇,然而,這一天的記事本上只寫了兩個字,無事。有一點失望,她點擊了下一篇,第101篇,也只有寥寥數語,記事本上寫著:8344房,嘗盡了人間歡樂,我們一起去死吧!

善喜猜了一下,8344可能是個房間號,這是王滿滿開房的記錄,他們是一對情人。民間的說法叫皮袢,好聽的,叫幽會;難聽的,叫通奸。猜到這里,善喜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棍,這是什么歡樂,能讓他們放棄生命,邀約赴死?善喜自問:同為女人的你,有過想死的快樂嗎?善喜自答:活著的快樂都被人剝奪,何談死亡的快樂?沒有。

她又點擊了下一篇,第102篇。她關心她赴死的請求,是否得到情人的回應。在第102篇里,善喜依然只讀到兩個字,無事。善喜不明白想死的快樂,但死亡的滋味,她深深地嘗到了,最親的國亮,她的丈夫,再也叫不醒,他卻不屈不撓地活在她的睡夢里,每每醒來,淚濕枕巾,黑夜不再漫長而是充滿恐懼,陰陽兩隔的切膚之痛,世上無藥可醫,卻原來,這是情人們向往的生活,他們渴望生生死死在一起,做鬼也風流。

善喜想放棄,讀不下去了,這不符合她的三觀。但是,王滿滿的偷情史,總是觸到她的痛處,她眼前時不時會閃現出植物人喂的面容,她一天天的漂亮、飽滿,吃她的,喝她的,只干一件事,就是讓她猜謎,這個謎底有多殘酷,善喜不敢想,她怕想多了失去理智,抓狂,拿刀殺人。殺人的場景,她不止一次地設計過,用刀砍,剁下她的腦袋,計算好了,大約需要砍幾刀,殺人前,她要練習臂力和抓力,不要震傷了虎口。監獄每年的大練兵,她只參加了八百米跑,那沒有用。殺了人,她是不會逃跑的,她選擇自首,好漢做事好漢當。回家時,她要路過一個工地,那,她也想過了,撿一塊紅磚好,還是一塊石頭好,哪一個能砸得喂腦漿四濺……她從喂的身上延展開來,想到過很多女人,漂亮的,年輕的,會說話的,沒有男人愛的,寂寞的,風流的,想死的,想活的。她們全部活在她的腦海里,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紅的、綠的,留著各種發型,長的、短的。她想過很多次,用什么藥,一次性就把她們全部鬧死,七竅流血,灌腸也來不及,因為腸子已經腐爛,蛆蟲出入,處處是洞。小華成天叫嚷著要把喂各種死,小華懂什么?她只會餓死、摔死,這些死法老老實實,簡單快捷,哪有善喜想的這么爽快,親手去干,有聲音,有力量,殺人之前,一定要去進行肌肉訓練,要狂剁幾十刀,得有勁,12345,不是音樂符號那樣的好聽,是粗暴、干脆、無節奏、率性。這些日子,哪一天,善喜不是這樣狂砍著刀,大剁小剁地度過的?

王滿滿的日記釋放了善喜的惡氣,從見到植物女人喂的那一刻起,其實,善喜心里的這口惡氣就在升騰、結團、碰撞,但這群魔鬼運氣不好,它們被善喜的尊嚴,國亮的聲名遮蓋著,圍獵著,放一個出來,她就要手刃自己,絕不允許。但在此時,魔鬼們在王滿滿的帶領下,沖破圍場,紛紛跳出來,是王滿滿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善喜的心絞痛著,理智告訴她:你是錯的,你必須收回魔鬼,因為你的國亮去了天堂,他要在人間謀個好名聲,必須,一定,他全靠你了!

再也不能往下讀了。善喜告誡自己,可魔鬼們出來了,還有魔鬼的媽媽也正在趕來,不可收拾。善喜心有不甘,控制不住,她要知道謎底,猜了兩年多,她的心,其實早就毀滅了,不在乎有多少魔鬼和它們的媽媽,赴湯蹈火,奮不顧身。于是,善喜又繼續往下讀,很快,又一篇令她揪心的日記跳了出來。王滿滿文化好,寫得清清楚楚:情人的妻子發來了視頻,他只是用被子蓋住她的頭,告訴妻子,他一個人,正在想念她。這是善喜看過許多次的鏡頭,跟這視頻一模一樣,國亮坐在床頭,蓋著被子,就是這樣對她說的。又讀到了下一篇,還是王滿滿寫的:她假睡了,他起床與妻子視頻,他給她看他的衛生間、洗澡間,甚至柜子門都打開了,一只蚊子都沒有的干凈,最后,她讀到了茅臺酒……

魔鬼的媽媽推開了門,它長著飛翔的翅膀,猙獰的面孔,是的,善喜必須承認,他的謊言,只需要一床被子,她相信他的謊言,只需要一個視頻。信任是這么簡單,又是這么復雜,她自己的雙眼,也可以參與行騙。善喜憤怒了,她張開雙臂,迎接這些可怕的惡魔的媽媽,放肆地與它們擁抱在一起。魔鬼們吸吮她的鮮血,啃噬她的靈魂,這有什么可怕,善喜還擊它們,張嘴就咬,用尖利的牙齒一口撕下魔鬼的面具。你這丑陋的魔鬼,你不就是人變的嗎?你毒得過人嗎?干得過人嗎?一起同歸于盡去吧!

善喜一口氣讀了一百多篇,這一百多個日子,王滿滿是情人手里的寶,眼里的寶,心里的寶,他們喝茅臺、藏茅臺,用茅臺對酒當歌,放肆偷情,以死為樂,甚至,他們給他的毫不知情的妻子起了一個名字,叫木乃伊。

善喜覺得天旋地轉。這個木乃伊是誰?善喜問自己,這個死去、腐爛得只剩下幾根骨頭的人,是你嗎?劉善喜!你不知歡樂,不懂幸福,像塊土豆,刀削你也不知疼,你是一塊霉千張皮嗎?稀爛得提也提不起來,你是一條洗腳毛巾嗎?爛得筋吊吊,連做抹布的資格都沒有,你連棄婦都算不上,人家是個婦、是個人,你是一塊木頭,僵尸。渾身燥熱,善喜就快被一把火化為灰燼,你這個死了千年的女人啊,以為是市長的官太太,羨慕你的人排到了大街上,轉彎也看不到尾,你眼不瞎吧?現在,你全看見了吧?你這個女苕貨,地攤上賣的電動狗都比你聰明。

接著讀。

最后,善喜的大腦活活地銹住了,銹漬遍布的地方,全是死亡地帶。她呆坐著,這是巧合嗎?她不知道。手邊沒有錐子,不然,善喜要刺瞎自己的雙眼,為什么要知道答案呢?謎底就是,你是一具木乃伊。王滿滿呀,你到底是誰?為什么你的偷情賬,竟然一一對應著國亮的所作所為,對應著善喜夫妻兩人日常的婚姻生活?那一瓶瓶茅臺酒就是鐵證。善喜想買一袋水泥灌進腦子,建筑堤防,堵塞大腦,停止思維,可是,來不及了,她看透了,想透了,崩潰了。

這句來生相見,是要留給國亮的嗎?王滿滿,你會有來生嗎?善喜想也不必多想,即刻刪掉了替王滿滿寫下的第409篇日記。

小華的電話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善喜允許她隨時電話聯系,希望喂醒來時,她能夠第一時間趕到。其實,這只是善喜的愿望,王博士告訴過她,植物人醒來之后,情況難以預料,她也許是一個白癡,也許是一個失憶人,或者是一個殘廢,或者會癱瘓在床。總之,只有一點得到王博士的肯定,B超顯示,喂的五臟六腑全部健康。

小華的聲音喑啞,明顯是睡了一覺剛剛醒來,她說:東家,王博士剛來查過房,他說,北京來的會診專家已經啟程了。

善喜被小華的電話驚醒,不是睡著的醒,是發呆的醒,她已經分不清自己身在人間還是地獄。窗簾并沒有拉上,燈光組成不了外面的世界,不是喧囂,而是茫然,幾抹晨曦夾在其間,宣告,天已經亮了。

這一次會診,是善喜委托王博士聯系的,緣由是小華有一次在給喂擦洗時,喂的眼睛突然睜開了。雖然只是一個瞬間,只有兩條縫,但小華反應快,她迅速拿出手機,拍了下來。這張照片當即傳給了王博士。王博士飛奔趕來,還在醫院門檻上摔了一跤。不幸的是,王博士跑到時,喂的眼睛又閉上了,無論小華怎樣搖喊,再也沒有睜開。

善喜得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墓地和國亮喝酒。自從遇到王滿滿,善喜以為就要偵破國亮車禍的謎團,已經很久沒有來看國亮。善喜帶來的酒,仍是國亮收藏的茅臺,已有二十年。價錢,善喜是不關心的,國亮的酒,她不會賣掉。時光漫長,天地廣大,善喜要慢慢地喝掉。現在,她的酒量長了,以往一瓶茅臺酒,要倒給國亮一大半,現在她和國亮一人一半,有時候還沒喝盡興,要搶過國亮的酒喝幾口。要問茅臺酒有什么味道,她也說不上來,只是喜歡云里霧里的感覺,倒頭就睡的暢快。

小華拍下的照片,也在第一時間發給了善喜。善喜剛剛喝完最后一口酒,暈暈乎乎,頭重腳輕,看了一眼,不以為然。小華無聊得很,經常拍下喂的照片,每次都發給善喜看,還附帶語音:東家,喂是不是像個死人?

話雖不中聽,但善喜還是會放大照片,仔細看看。說實話,任何人睡著了拍下來,都像死人一樣,善喜要確認的是,喂沒有死。有時,小華故意把喂拍得很難看,善喜實在看不下去,回小華一句:她又沒有惹你!小華馬上回話:東家呀,她是沒惹我,可她惹得你渾身長毛,你好好一個女人,你可沒惹她!

根本講不通。所以大多時候,善喜只能不回話。不過,若是不回話,小華就會變本加厲,一遍遍發來語音:東家,我在農村殺過雞,死雞的眼睛也這樣閉著的。又說,東家,你給我一把刀,我一刀抹了她的脖子。

小華的日常,就是守著一個植物人,成天在醫院打轉,生活單調無趣。如果善喜還是不理她,小華就要無事找事,她把喂搬起來,和自己拍一個美顏自拍,當然,還是發給善喜看,并且留言說:東家,請欣賞。

善喜哭笑不得,收下照片,把小華裁剪下來,變成喂的半身照,存在手機里。她期待著有一天,有人認出喂是誰。

病人有了蘇醒的跡象,最高興的,當然是王博士,總算沒有白忙活一場。前幾次有專家來會診,善喜心有怨氣,說錢轉不開,都推辭了。這次善喜也仿佛看到了希望,問王博士:王醫生,如果植物人醒過來, 可以干什么?

其實,這是善喜明知故問,病區里的植物人醒來過幾個,愈后需要更加精心的康復訓練,但善喜不關心這個,她想知道的是:醒來的喂,會說話嗎?會認得人嗎?會記得事嗎?她要她回答,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和國亮是什么關系?

王博士干脆地回答:一切,都要等她醒來才知曉。

放下小華的電話,善喜頭昏腦脹,關掉電腦,躺到床上。窗外,月牙兒早就落走,只剩下點點寒星,不超過七顆。善喜仿佛經過一夜長途奔襲,疲憊不堪,她雙手搭在胸前,默默地問寥寥星辰:喂真的要醒了嗎?她會還一個清清白白的丈夫給我,還百萬人民一個清清白白的國亮市長嗎?

善喜好想要。

寒星無語,黎明亦無語,上天不向她保證。

善喜的眼淚橫淌下來。

早上,善喜趕去上班時,看見監獄大門口停著一輛救護車,劉科長正在指揮幾個人抬擔架,一夜沒睡的善喜,昏昏沉沉地湊上前看,大吃一驚,擔架上躺著的人,竟然是王滿滿。

王滿滿的脖子上勒著兩塊紫紅的印子,正往外滲透著血水,這條勒痕,善喜見過兩次,都是囚犯掛在老橘樹上自殺時,被麻繩勒出來的,不同的是,她們吊死了,臉色污青,掉著舌頭,而王滿滿緊閉雙眼,還無法確定生死。監獄衛生室的女犯醫是一名因醫療事故入刑的外科醫生,經驗豐富,她護著王滿滿的頭,把氧氣袋穩穩地插到她的鼻孔里。

王滿滿的擔架已迅速抬上了車,劉科長和兩名管教關上車門,押送救護車呼嘯而去。善喜萬萬沒有想到,王滿滿委托她寫上的那句“來生相見”的話,是一句遺言,她慶幸自己情緒失控,刪掉了幫她寫下的日記。

王滿滿的自殺,讓善喜有點惴惴不安,坐在寂靜無聲的值班室里,她望著那棵剛剛吊過王滿滿的老橘樹,樹葉無神,在深秋的風中失去了光彩。可能,在解救王滿滿的過程中,大家趕急慌亂,動作粗魯,地上也落滿了老橘樹的葉子。為了防止囚犯上吊自殺,院墻上掛著一只攝像頭,正對著老橘樹,想必那王滿滿上吊的時候,被監控視頻拍到,值班管教將她解救了下來。

此刻,在善喜心中,王滿滿是一個壞女人,該死的貨,如果日記記錄的這一切不是巧合,她是國亮的情人,善喜希望她立馬死掉,最好尸首分離。恨是恨了,轉念一想,地球那么大,人那么多,國亮與王滿滿為什么會相遇,在哪里相遇?這使善喜百思不得其解。若不是日記寫得清清楚楚,她親眼讀到,就算下的是紅頭文件,她也不敢相信。拿實了王滿滿的善喜,頓感萬箭穿心,難道國亮真如常人所說,腐化墮落,用他手中的權力交換美色?

連續幾日,送去醫院的王滿滿沒有任何消息。監獄里因為王滿滿上吊自殺,請來了心理專家,給囚犯們疏導負面情緒,樹立生活信心。課,是用監獄的廣播講的,善喜坐在值班室里也聽得一清二楚。王滿滿的生死,善喜不打聽、不猜測,沒有人知道她與王滿滿的交往,也沒人知道王滿滿的遺言,更沒有人知道王滿滿的偷情日記與國亮有關。雖然神不知鬼不覺,但是,善喜也不能欺騙自己,事實就擺在那里,不容辯駁,她必須馬上行動。

善喜決定,刪掉王滿滿的全部日記,一個字也不留。如果要給王滿滿留點什么的話,那么,就在她的空間里放一個花圈。

會診專家們到來的時候,善喜作了充分的準備,她燙染了頭發,畫了柳葉眉,買了漂亮的衣服,全是玫紅色的,換上了高跟鞋,她覺得在專家們面前,她依然是市長的妻子,要做一個大氣、高貴、負責的人,因為心里有底氣,一定要對植物女人擔當到底。

喂又來了月經,可小華突然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告知她,即將參加高考的兒子,偷偷跟著同學到北京打工去了。電話還沒有掛斷,小華已經氣得暴跳如雷。

但凡小華心里不痛快,就會拿喂出氣,給喂擦洗的時候,毛巾也擦得重些,嘴上還要罵罵咧咧:我是做了幾籮筐壞事,掙這幾個喪氣的錢?自己的兒子一餐飯也管不了,來伺候你這個臭婊子,我今生就是伺候你這樣的賤人,才有這樣的結果,我寧可去淘糞,也比伺候你們干凈!

以前,善喜聽到小華嘴里啰里巴唆的,要不,就給她發一個紅包,安慰一下;要不,她轉身就走,眼不見為凈。畢竟小華是不可多得的護工,除了嘴巴損人,她手腳勤快,認真負責,是個到街上買也買不到的實在人。看到小華為兒子的事生了天大的氣,善喜也不敢惹她,把錢給了小華,請她去給喂采買衛生巾。小華很快回來,善喜沒有想到,這次小華竟然破天荒地買了最好的衛生巾,一包包地碼在床頭,還順帶買了兩盒空氣清新劑,敞開蓋子,一盒放在喂的床下,一盒放在衛生間里。善喜討好地說:小華真會辦事,買得好。

善喜討好小華,是有回數的,要在從前,小華會開心地發給善喜一個八角八分錢的紅包,但這一次,小華顯然沒被哄住,她不耐煩地回話善喜:東家,你堂堂一個市長老婆,難不成要專家們笑話你?誰不知道她是你們家小三?現在人家落難了,是砧板上的肉隨你剁,你就真的去剁么!裝也要裝出對她好的樣子,我都是跟你學的。

一席話,當即氣得善喜臉色發青,喉嚨發急,小華不管,又說:我兒子比這個植物女人重要一萬倍,你趕快找個護工換下我,我要去北京找兒子。

小華板著臉,鐵了心,她對善喜下的是最后通牒。善喜先是準備還擊小華的,但是,聽到她說不干了,馬上軟了下來。這兩年多來,如果沒有小華,喂可能早就爛出一身褥瘡,說不定活下來的可能性都沒有,善喜出錢,小華出力,歸根結底還是小華的汗水和功勞。舍不得小華,善喜只得轉而咽下怒氣說:我給你買飛機票去北京找兒子,你早去早回。

善喜后退了十萬八千里忍讓小華,可小華火急火燎,根本不買賬,說:你再有錢,我也不能用我兒子的前途跟你換。你的這個植物人,你自己想辦法,又不是我們家的小三,我又不能餓死她。

小華就是這樣,輕一句重一句,直逼得善喜急火攻心,她咬住嘴唇,可咬不住眼淚,從不在小華面前掉淚的善喜哭了起來。小華哪里懂得善喜那顆千瘡百孔的心,說:你哭也沒有用,找不到兒子,我是不會回來的。

善喜擦干眼淚,還是給小華買了機票,不管她回不回來,這都是善喜對她的贊賞和感謝。小華確實是個好人,臨走之前,她給善喜找來了一個護工,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小華叫她琴姐。琴姐護理的一個植物人剛剛去世,因為家里籌不到錢,放棄了治療。

琴姐來辦交接,小華講得仔仔細細,最后把護理日記拿出來說:琴姐,你要好好地記日記,這是東家另外加了錢的。琴姐翻了幾頁說:這個流水賬好記。善喜想上前對日記提出要求,小華搶著說:東家是個好人,你要幫她管著錢,不要讓她在植物人身上瞎花錢,錢往醫院扔,就高興了王博士一個,他可以多拿獎金。這個話,王博士也聽見了,但他微笑著,裝作沒有聽見。

琴姐正式上崗的這天,專家會診的結果出來了,喂的情況沒有明顯好轉,等她醒來仍然就是等待奇跡出現,專家建議再做一個脊髓的大手術,雖然價格有點貴,但是,相比長年累月毫無希望地住在醫院里的費用,這不僅可以減輕善喜的負擔,也減輕了患者的痛苦。也就是說,喂可能術后會蘇醒,也可能死在手術臺上。

其實,這個結果最好不過。眼見病人兩年多沒有蘇醒,交通故事處理中心的工作人員也持保留意見,請善喜定奪。善喜卻不能接受,她說:王博士,你知道的,我要我丈夫的清白,一百萬城市的人民要國亮市長的清白,砸鍋賣鐵,我也要給她做手術,但你要向我保證,她不會死。

王博士一直微笑不語,琴姐發話了:“可不能整死她,我指望她買米下鍋。”

刪掉王滿滿的日記,并在她的空間里放一個花圈,這個設想,幾乎震撼了善喜。她一個市長夫人,高高在上,一直過著平靜而滿足的日子,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也會像一個惡婦,干這樣令人不齒的事情。但是善喜非做不可,她沒有任何過錯,事到如今方知道,她的心肝腎一樣樣地被人無端挖走,她不是行尸走肉,欺人太甚,她要反擊。

說到做到,從醫院回來,善喜立即打開電腦,再一次登錄王滿滿的QQ空間,打開記事本,第一篇日記,她已經讀過,一句話也沒有寫,放著王滿滿的照片,她正在給樹輸入營養液,背后是一片橘園,橘子紅了,漫山遍野,她身著潔白的長裙,宛如仙女下凡,招手即風,抬手即雨,美得像人間精靈。初看第一眼時,善喜嚇了一跳,是的,她沒有看錯,照片上的人,酷似植物人喂,但她的真實身份是王滿滿。

善喜要刪的第一篇日記,就是這張照片,年輕漂亮的她,挑戰、傷害她的家庭、地位、尊嚴,所以,善喜決定把花圈放在這里,黃泉路上無老少,你憑什么說年輕就是資本?善喜想找一個花圈的圖片,上網搜索了花圈之后,整個屏幕都被花圈占滿了。找了幾幅,覺得都不滿意,在她心中,王滿滿這個壞女人,怎么能占用別人的花圈?這無法表達善喜的惡意,她要王滿滿的花圈是詛咒的,人神共憤的,扎出的花,不是祭奠,而是歡呼。

善喜決定現在,馬上,去賣喪葬用品的小商店,為王滿滿定做一個花圈,用手機拍下來,放在空間里。說到做到,來不及關電腦,她出門打車,呼嘯而去。

路程并不遠,花圈也不貴,店老板有扎好的花圈,善喜不要,她選定了14朵鮮艷的大紅花,她要慶祝王滿滿下地獄。

善喜覺得自己有點壞,可惡,轉念一想,跟王滿滿相比,這點小小的報復,只算一碟芽菜,泄不了她的心頭恨。善喜已經與魔鬼擁抱過了,誰說只有壞女子能擁抱惡魔,劉善喜也一樣能。惡魔身上長刺了嗎?沒有,它也是溫暖的,撫慰人心。善喜想好了,若是在電梯里再碰到領導的夫人們,聽到她們陰陽怪氣的關心、諷刺、挖苦,一人一嘴巴,絕不手軟。

花圈扎起來,好漂亮,像送給情人的禮物。好的,王滿滿,請你收下。善喜拍好照片,把花圈扔進路邊的垃圾箱,打著出租車飛快地跑回家。她心里的暢快難以用言語表達,市長太太這個面具,像電焊焊在她的臉上,為了這個面具,她在人前裝歡。現在,她終于可以一泄私憤,哪怕在一個空無一人的虛擬空間里,放上一只仇恨的花圈,也令她充滿快意。

電腦的保護屏幕上,那只名叫滿分的狼依然嚎叫著蒼穹。善喜敲一下鍵盤,電腦又跳出了王滿滿的QQ空間,雖然,這只是虛擬的,但這個虛擬的地方,卻存放著她與國亮真實的愛情。善喜的憤怒像子彈上膛,她要一梭子一梭子,像機關槍一樣掃射,將其毀滅。

咬牙切齒地進入空間,善喜卻突然發現多了一篇日記,從原來的408篇,變成了409篇。她心生納悶,囚犯王滿滿是不可能上網的,即使在醫院住院也有人看管,沒有移動設備可用,難道她又托人替她寫上了什么話?善喜毫無遲疑,迅速打開了記事本。

第409篇日記是這樣寫的:后山的橘子紅了,真想一繩了斷,來生再聚。

后山的橘子,就是照片上的那片橘園。寫下這個話的人,不是王滿滿。善喜明白了,有一個人,與王滿滿共用一個QQ號、一個記事本,他們是一對心心相印的情人,要用同樣的方式,一根繩子掛在橘樹上自殺,他們心馳神往,心有靈犀,死亡是他們的游戲,愛得忘乎所以了嗎?愛得只剩下死亡了嗎?你們那么喜歡死,國亮,你也是這樣死去的嗎?

國亮已經死了,寫日記的另有其人。也就是說,王滿滿的這本偷情賬,408篇日記,是兩個人記下的,這個人活在人間,他絕對不是國亮,他剛剛寫下了第409篇日記。

善喜緊繃的神經忽然松弛下來,王滿滿與國亮無關。幸好,定做的花圈沒有放上去。善喜笑起來,笑得苦,苦到臉上的肌肉酸痛,她捫心自問:你為了討回國亮市長的清白,不是已經昭告天下,發下毒誓了嗎?劉善喜,你不再相信國亮了嗎?

善喜額上滲出汗水,她不得不承認,事實正是這樣,她不再相信國亮了,她甚至買好花圈,以此報復情敵們對她的傷害。想到此,善喜心有不忍,立即起身,提起一瓶酒,匆匆趕往國亮的墳前。

天色已晚,墓地沉寂無聲,時入初冬,松柏常綠。國亮墳前的草,已經荒蕪,那是善喜用酒澆灌的兩棵小構樹,死了。又有多日,善喜沒來,她打開酒瓶,將酒倒在國亮墓前,濃香依然遍野,善喜說:國亮,親愛的丈夫!你不要騙我了,告訴我,你們約好了一起赴死嗎?

善喜哭起來,這曠野的北風,落日的余暉并不理會,光線只管暗了去,天漸漸往黑處滑走,毫不留情。善喜一個人哭泣,誰也不來拉勸,不理會。

哭完了,善喜回家去。彎彎的月牙,像一把割斷喉嚨的鐮刀,她喝醉了,東倒西歪,趔趔趄趄。推開家門,電腦還開著,那只名叫滿分的狼仍然嚎叫,善喜直奔電腦,坐下,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王滿滿的空間,她要重新讀一遍日記,尋找丈夫背叛妻子的路徑。

王博士堅持說服善喜給植物人喂做了手術,他是為善喜好,保險公司賠付的錢,也差不多要花完了,善喜馬上面臨著交不出藥費的困境,醫院方自然也會停止植物女人的治療。王博士是讓善喜放手一搏。可是,王博士沒想到,手術既沒有成功,也沒有失敗,善喜的錢花光了,喂還是老樣子。說她是個死的,她看起來栩栩如生;說她是個活的,又死人一樣。

為了籌措喂的高昂手術費,善喜找過分管慈善機構工作的趙秘書長,他正跟在新任的市長后面,看見善喜輕點了一下頭,像鳥兒撿到一粒空殼的稗谷,善喜想說的話,便含在口里了。好在,善喜已經被各種涼水、冰水、酸水、臟水和毒水潑得濕透,也不多一個撿稗殼的人。

護工琴姐顯然事事不如小華,干活敷衍塞責,沒過多久,喂的背上又起了污血塊,不及時翻身與按摩,就會發展成褥瘡。琴姐話少,總是蜷在喂的腳頭打瞌睡,到了月末關餉的日子,她大清早就發來短信,說她等錢買米下鍋。善喜手頭越來越拮據,琴姐又提出了加工資的要求,理由是喂做了手術,她照顧的是一個病人加植物人,要雙份工錢。善喜真想一腳把她踢走,可是找不到替換的人,小華又沒有音信,她只得懇求琴姐寬大。琴姐不管,說:我不信你沒有錢。你可是個官太太,你老公二奶都包下了,你還敢說沒有錢?

琴姐說的二奶,就是喂。以前善喜聽這個話就要發怒,但在琴姐面前,她不想反駁了。都說謊言說一千遍就是真理,可能,連善喜也開始相信傳言,喂是國亮的情人,她的情敵,這是鐵板釘釘的事,狡辯等于捏著鼻子哄眼睛,善喜想裝傻都裝不下去。

王博士倒是來得勤,不過, 治療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他是來后悔的,令善喜功虧一簣,身無分文,他慚愧不已,但善喜心底的火山徹底爆發,并不是因為捉襟見肘,彈盡糧絕,而是緣于琴姐的突然辭職。

那天,距離國亮去世正好整整三年,窗外,正下著今冬第一場雪。琴姐說走就走,善喜好話說盡也留不住,眼睜睜看著她上了一輛小轎車,被新雇主高價接走。細雪薄薄鋪滿醫院的門樓、草坪,救護車也披滿雪花,從現在開始,善喜要自己親手給喂抹澡,按摩,喂飯,換尿不濕片子,洗屁股,揩屎,換衛生巾,放收音機,講話,呼喚她……默默坐在喂的床邊,善喜黯然淚流,從市長夫人淪落為心中充滿恨意的保姆,她內心掙扎得十分慘烈,一心向往美好,結局卻仍然悲涼,手無分文,身敗名裂。殺了喂,這個念頭在她大腦一閃而過,身體瞬間像被冷風吹透,不住地顫抖。不管,她任由顫抖持續,放大,控制不住,寒冷從心臟流到全身,每一滴鮮血都舉雙手贊成。是的,假如不殺了她,她活在人世該有多么憋屈,簡直就不是一個人,是任人切割的豬肉,骨頭被人燉成了湯,毛發被液化槍燒了個精光,憑什么?惹誰了?不把你殺掉,對得起良心嗎?對得起公平嗎?對得起人生父母養、同為人肉的身體嗎?對得起人的尊嚴和臉面嗎?就是要殺掉你。然而,善喜沒有動手,因為,魔鬼沒有發給她兇器、勇氣和膽量。

自從這個念頭滑過,善喜每晚輾轉反側,為了護理喂,她睡在小華留下的簡易床上,聽著窗外的北風嗚咽,喂,一點聲息都沒有,似一個死人。她已經五天沒有拉下大便。善喜煮了蘋果,打了果汁都沒有效果。往常這種時候,琴姐要用開塞露通便,而細心的小華總是用手摳。善喜想試試她們的辦法。她掀開她的被子,自從小華走后,喂就沒有穿過衣服,她向善喜展示著她白皙如雪的皮膚,玲瓏有致的身段,乳房圓潤飽滿,善喜用兩根手指丈量了她的腰,正好,一張A4紙的寬度,完美無缺。善喜又一寸寸摸過她的身體,從肩膀摸到腿腳,她是溫熱的、光滑的,如果不知道她是植物人,會以為摸在手心的是一個甜蜜溫柔、等待愛情的女子,一塊溫潤的美玉,假如她會呻吟……善喜突然間憤怒了,大約這就是國亮的感受吧,是為了這塊美玉情愿赴死的吧!善喜的眼淚流到嘴角,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眼淚是甜的,有芍藥的芬芳,這活活氣出的眼淚,竟然是人間佳釀,殺死她的念頭又一次涌來,潮水一樣,很美,漫過她的耳朵、眼睛、額頭,淹沒了,她仿佛在大海深處與鯊魚相遇,若不殺死她,她活著便是受辱,活不下去。

殺死她,這個想法越來越堅定,好像長在心里很久的一顆毒蘑菇,越漂亮,越劇毒,正在開放毒繁花。真好。憑什么善良的人就不該長出一顆毒蘑菇?就是要長,不是一顆,而是一叢,漫山遍野,你有紅橘子,我有毒蘑菇,感謝老天爺的安排,一物降一物,公平合理。

善喜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想了很多辦法,悶死、毒死、掐死、踩死、吊死,但想不出一個新奇的、有意義的好死法。她想起了監獄里的那棵老橘樹,王滿滿沒有吊死,劉科長告訴善喜,王滿滿自殺未遂,至今在醫院住著,由心理醫生看護,開導她的話,一籮筐一籮筐地搬進她的病房,她從此過上了好生活。這棵老橘樹是她的恩人。劉科長越想越氣,提議監獄長,幾斧頭砍了老橘樹。

從醫院給喂抹了澡、喂了飯趕來上班時,善喜看見院落空空,滿地的樹葉子躺在細雪里,她滿眼含淚,覺得自己與老橘樹同病相憐,誰也沒有招惹,卻帶來殺身之禍。善喜突發奇想,去給喂找一棵樹,把她一絲不掛地吊死。

善喜當即出門去,尋找一棵好樹,送喂上西天。風雪越來越疾,她東邊走,西邊看,樹是找好了一棵又一棵,竟然滿城都是可以吊死喂的樹木。好,等天黑下來,她就背著喂來上吊。

披著滿身雪花,善喜跑回醫院,黑,仿佛拴在她腳上,順她的意,天完全黑了。善喜找來繩子,想把喂綁在背上背出去。她捆好喂,試了幾下。可惜,喂很沉,根本拖不動。她解開繩子。喂沒有知覺,任善喜抽出繩子時,把她的大腿勒出了血。善喜沒有心疼,她索性拿起繩子甩在喂身上,像抽著仇恨的皮鞭,一下兩下無數下,直到善喜又急又累,癱倒在喂的身旁。

她殺不了她。

她抱著她哭。

一天兩天,雪化了,天晴了,又下了雪,又晴了天,周而復始。有一天,善喜早上醒來,突然看見喂的眼睛掛著兩顆晶瑩的淚水,正順著眼角流下來……

農歷己亥年冬,武昌大道、勝利大道、和平大道上打出了橫幅——李國亮市長是清白的。

我愛的人,請策馬而來。

作者簡介

胡雪梅,女,2009年開始在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作品多次獲國內各種選刊轉載,曾獲得《山花》雜志2014~2015雙年獎,湖北文學獎短篇小說提名獎,出版個人中篇小說集《團頭魴》。中國作協會員,職業記者。現居鄂州。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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