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來森
知堂老人寫有《鐔百姿》一文,鐔,是劍柄上的一種玩意兒,呈圓形,小巧精致。日本劍柄上的鐔,大多雕刻有精美的圖案,所以說,鐔既是劍柄之一構成部件,亦可看作一種藝術品。基于此,日本作家大熊喜邦就選擇了一百張古劍鐔圖案,原形影印,成《鐔百姿》一書。知堂老人在對鐔作了解釋后,如此寫:“這種小工藝美術品,最足以代表國民(日本)的藝術能力,所以,更可注意。它的特色,正如編者所說,在能于極小的范圍中滿裝豐富的意匠。”其實,這句話,實在也是從某個層面,點明了日本人的一種審美觀:喜歡細小、精致的東西。
此一審美觀,似乎由來已久,而且,至今仍在延續。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一書中說:“無論什么,凡是細小的都可愛。”至今,在高科技異常發達的日本,仍存有許多特殊行業的藝人,諸如,陶藝、漆藝、布藝、木藝等。他們都以自己的實踐行為,從某種角度,踐行、彰顯著這一審美觀。制陶藝人特別多,他們有的是專業制陶人,有的則是一些業余愛好者。他們制作的陶器,不似中國人,重在實用,且以大為美為好,比如陶缸、陶甕、大陶罐等。日本人更講究審美性,作品追求小巧精致,例如,小的陶罐、陶缽、陶碗、陶匙,以及一些陶制的器玩兒等。可以實用,但更喜歡作為擺設,進行欣賞。
最重要的是,日本人還將細小之器物生活化,或者說,在生活化的細小器物上,發現美,彰顯美。赤木明登,是日本著名漆藝家,他被德國美術館列為“日本現代漆器12人”之一。撰有《美物抵心》《造物有靈且美》《赤木家的食器柜》等書,而書中所介紹之器物,就大多是一些小巧的漆器、陶器、木器等民藝產品。他認為:“民藝的宗旨,當然是制作生活用品。”故而,他鐘情于各種各樣的精致生活用品,精致的陶碗、陶碟,精致的漆器、木器、茶具等等。而其要,很大程度上卻不是作為食器,而是用以擺設,通過擺設,產生一種無序中有序的效果,進而使“亂七八糟的房間待起來舒心”。他的身邊,簇擁了眾多理念相同的朋友,對于細小精致的器物,也各有心得。美食家、散文作家平松洋子,對于器物的擺設,特別講究變化,她希望在變化中,呈現出器物的美。而木地師仁成義勝,則講求感知,他想通過自己制作的木器“感知森林的沉靜與生命力”,從而抵達人對自然的敬畏高度。陶工安藤雅信呢?其理念是“以圓融之心,觀萬物流變,盡一己之力做到最好,并從中尋見自己”。面料設計師真水千秋講究的是傾聽素材,“不違背材料的本性,雙手溫暖材料的同時,精心出活兒”,從而實現一種“物我相融”的“自在舒朗”境界。
可以看出,不管怎樣,赤木明登和他身邊的朋友們,對于細小事物都有某種感受,作為匠人,則都有一顆匠心,正應了上文知堂老人的那句話:“能于極小的范圍中滿裝豐富的意匠。”其實,又何止于意匠?簡直就是意蘊、意義,一種獨特的審美觀。
而同樣是日本作家的松浦彌太郎就更有意思,他的《戀物物語》一書,所寫事物,皆為細小物品。舉凡生活中所有之小物件,幾乎都在他的敘述之中,諸如,面包盤、湯匙、方巾、耳陶、藤籃、名片、水瓶、墨鏡、鉛筆等。他通過分析器物的形狀、色彩、質地、位置擺設,乃至于與周圍環境的關系,來感悟器物的美好,感受器物所帶來的生活氣息、人情關系、美感享受等。甚至于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賦予器物某種哲理,或者象征意義、社會意義。
概而言之,日本人這種于細小精致中見意義的審美觀,實在是近乎于中國的小中見大,如《莊子·知北游》中的東郭子問“道”,莊子回答曰: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尿溺。意即,“道”就在尋常微小事物中。只不過,中國人的小中見大,重在載道意識的表達,而日本人的細小精致審美觀,則更側重于表達一種審美情趣,探究一份幽微的生活意義、生命意義罷了。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