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困境中的“馬基雅維利”：《甜牙》的歷史書寫

內容摘要：伊恩·麥克尤恩的小說《甜牙》以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英國為背景，在冷戰和愛情相互交錯的故事情節中，講述那個年代英國政府如何在文化冷戰的陰影下，為了擊敗意識形態領域的“對手”而鼓動、驅使甚至誘引知識分子不擇手段地充當“馬基雅維利”，讓讀者感受到故事人物所處的倫理困境。

關鍵詞：《甜牙》 文化冷戰 馬基雅維利

一.引言

英國小說家伊恩·麥克尤恩創作《甜牙》時，曾在線申請加入英國中情五處（MI5），但未能獲準加入[1]。然而，他閱讀了大量和文化冷戰相關的歷史文獻，如《誰付錢給風笛手——中央情報局和文化冷戰》等[2]，當他把許多冷戰史實加入故事情節后，《甜牙》就成為了一部和《贖罪》、《無辜者》一樣充滿歷史書寫的“諜報”式政治小說。

《甜牙》故事背景是七十年代早期的英國，它讀起來“更灰暗更壓抑”，充斥著“無力掙脫只能就范”的失重感[3]。從倫理角度看，小說人物彼此請求“原諒”并給予“原諒”，在倫理困境中受到倫理意識的“約束和指引”，最終做出了正確的倫理抉擇[4]。同時，元小說結構的運用，也讓讀者在作者、文本、敘事者和隱含作者之間來回穿梭，不斷矯正自己的倫理解讀和藝術審美，使《甜牙》成為一部麥克尤恩聲稱的關于閱讀和讀者關系的小說[5]。閱讀這樣一部充滿懸疑的“歷史書寫”的小說把我們帶入了那個充滿未知和矛盾的七十年代，感受麥克尤恩把歷史真實和小說虛構巧妙結合起來的藝術，了解冷戰與文化冷戰的策略和背景;思考在東西方意識形態對抗中，以湯姆·黑利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在文化冷戰中充當馬基雅維利時所面臨的倫理困境和抉擇。

二.馬基雅維利

根據《英國秘密宣傳戰》一書的史料記載，五十年代初期，情報研究處在二戰政治戰執行局的基礎上重組成一系列地區事務辦公室，它招聘了很多年輕的知識女性職員和政治流亡者，其原因是公立學校畢業的女性具有很高的國家忠誠度，流亡者既有一定的外語能力又對宣傳對象國（流亡者祖國）的政治語境十分熟悉。不過女性在那個年代地位低下，處境困難[6]，《甜牙》中的塞麗娜就是基于這個史實創造的人物形象。

塞麗娜愛好文學，閱讀廣泛。她閱讀了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維奇》，知道了蘇聯的集中營、“古拉格”，蘇聯共產黨的大清洗，懂得了什么叫“極權主義”，塞麗娜對“這個需要排隊領取配給食品、人人衣衫襤褸、出行處處受限的地方”憂心忡忡，她甚至在大學第四年，為朋友的雜志《？誰？》撰寫專欄，發表了“四輪反蘇共戰役”，盡管“反復聲討蘇聯體制的十惡不赦，乃是西方政客和大多數報紙社論的日常功課”，可在校園語境下，她這樣極端和狂熱，并不受歡迎，為此她失去了這份兼職。也許就是她在《？誰？》上的言論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并最終成為軍情五處的一員。

鑒于塞麗娜愛好文學，思想激進，對東歐和蘇聯的政治生態持否定態度，因此她有幸被委派參與“甜牙行動”。面試的時候，她知道了拉爾文·拉斯基主編的雜志《邂逅》，以及其背后金主是中情局的丑聞，同時也了解喬治·奧威爾的共產黨同路人名單、《動物農場》和《1984》的推廣等。塞麗娜所要做的就是巧妙地以基金會方式資助有“潛力”的作家，讓這些作家的作品為文化冷戰宣傳。就這樣“甜牙行動”開始實施，湯姆·黑利走進了塞麗娜的工作和生活，而塞麗娜也因此擢升為文職助理。

隨著行動的深入，塞麗娜和黑利的關系進展迅速，他愛上了黑利，為了不失去他，塞麗娜一直不敢告訴自己真實的身份。也許是受到鼓舞，也許是愛情的力量，塞麗娜的“甜牙行動”進展迅速，然而，黑利的作品并沒有按照塞麗娜，或者說五處的意愿，表達出對蘇聯共產主義的批判，倒是對資本主義世界進行了抨擊。不論如何，塞麗娜暗中運作，幫助黑利出版了他的中篇《來自薩默塞特平原》，并且趕上簡·奧斯汀獎的評選并獲得大獎。就這樣黑利也成了西方文化冷戰中的一枚棋子，一名“馬基雅維利”式的斗士。

三.倫理困境

縱觀湯姆·黑利的經歷，他和喬治·奧威爾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都和軍情五處關系密切，都曾跌入愛情陷阱中，他們或主動或被動成為冷戰的“工具”，但他們之間的差別還是很大的。首先，黑利是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伙，而喬治·奧威爾則是名滿英倫的知名小說家。奧威爾畢業于伊頓公學，參加過反佛朗哥的西班牙內戰，作為左翼作家，他具有極大的影響力，自然是情報研究處拉攏利用的重點對象。其次，黑利是是因塞麗娜主動的接觸而墜入情網。而反觀奧威爾，他曾和情報研究處雇員西莉亞·科爾文女士有很深的友誼，而她和她的妹妹在戰前倫敦社交圈離是盡人皆知的大美人。1945年圣誕節奧威爾第一次在西莉亞的姐夫家，即阿瑟·科斯特勒家里，遇見西莉亞，她的美徹底征服了奧威爾，第二年奧威爾就向當時還是《辯論》（Polemic）雜志助理編輯的西莉亞求婚。雖然西莉亞婉轉地拒絕了，但是他們一直都是親密的朋友。

最后，更加重要的是，黑利是被蒙蔽，在不知悉的情況下和軍情五處有著某種聯系的，在他知道真相后就徹底和它決裂了;而奧威爾和軍情五處的關系顯得要曖昧得多。隨著西莉亞加入情報研究處，他們之間的接觸變得更多，奧威爾的《動物農莊》和《1984》也大獲成功，當西莉亞請求他為情報研究處找尋另外一些能夠撰寫反共文章的作家時，他表達了對研究所宣傳目標的衷心而熱烈的支持，奧威爾交給了西莉亞一份英國最知名的左翼思想家名單，幾十年后，人們因此對他的歷史地位深深產生了懷疑。

不過需要看到的是，藝術地再現歷史并非伊恩·麥克尤恩創作《甜牙》的唯一目的，讓讀者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中探討知識分子和政治，思想自由和政府的倫理關系恐怕是更為重要的考慮。《甜牙》的文本中也零星穿插著小說人物對此問題的嚴肅思考，借用他們的聲音表達了自己的立場，比如冷戰斗士，從小說伊始，讀者就知道年輕的塞麗娜是一位“冷戰斗士”，對于意識形態對抗，她有自己的理解和立場，而對于政府運用策略來影響或者“干預”知識分子的行為她的思想和行為則是矛盾的。一方面，她認識到如果一個民族的文藝創作沒有自由，那將十分可怕。一九七二年八月，她讀到一篇有關索爾仁尼琴的文章，她十分欣賞其中的一句話，“那個讓文學受困于權力干預的民族是何等的悲哀。”可是，另一方面，當她被招入“甜牙行動”時，她沒有一絲的抗拒，而是欣然接受，直到丑聞曝光，她也未能表現出一丁點的愧疚。也許她認為“甜牙行動”并不是像蘇聯那樣采取粗暴的國家意志去干涉作家的創作自由，而是用金錢，“善意地”資助那些反對極權主義的青年才俊，是“問心無愧的”。當然，《甜牙》之所以在幾十年后得以出版，是得到了塞麗娜的首肯，這說明幾十年后的塞麗娜也認識到權力和知識分子走得過于親近，那是一件讓人懷疑的行為。

對于學者和小說家的黑利而言，他在“甜牙行動”中始終是被蒙蔽、被利用者，他對政府或者權利部門“干預”藝術創作的態度也是十分明確的。當塞麗娜還沒有見到黑利但想了解他時，她閱讀了黑利的新聞作品，這些文章探討了知識分子和意識形態的關系。其中有一篇涉及1953年東德起義，黑利無情地批判了東德政府，嘲弄著名的德國劇作家和詩人貝爾托·布萊希特，指出他“通過公開支持蘇聯對罷工的殘忍鎮壓，達到向東德政府溜須拍馬的目的。”而另一篇則痛斥西德小說家都是一群沒有脊梁骨的懦夫，他們對柏林墻的豎立視而不見。他們當然痛恨這堵墻，然而他們不敢發聲，深怕惹惱美國。假如這一切發生在諾曼·梅勒、菲利普·羅斯或者約翰·厄普代克身上，他們一定不會保持沉默。這些西德作家在道義上已經毫無威信，他們和知識分子的稱謂相去甚遠。而當黑利因馬克斯的告密而知道真相后，他在信中對塞麗娜說，“我將遭受譴責，因為我在發給報業協會的聲明中說了謊，因為我拿了不該拿的錢，因為我出賣了自己獨立思考的靈魂。”也許黑利的遭遇，真實刻畫了很多知識分子在事業起步階段的真實境遇，同時他對公權濫用的質疑和譴責代表了西方知識界的良心。

四.結語

對于西方大國而言，冷戰是一場“不存在規則”的“游戲”，他們必須暫時放下一直堅持的道德原則，當真理、榮譽、正義、自由在有些人心里不值一文的時候，他們只能以惡制惡，就這樣冷戰把很多人變成了馬基雅維利[7]。歷史從來不是一面被動的鏡子，它總是讓我們能看清自己生存的世界。冷戰隨著柏林墻的倒塌遠離我們多年，可是冷戰思維不時見之于報端和媒體，文化冷戰曾經使用的策略和手法仍然十分隱蔽地存在，湯姆·黑利的遭遇值得當代知識分子警惕和思考。

參考文獻

[1]MI5 door shuts on McEwan [N].Evening Standard，4/26/2012，p17.

[2]伊恩·麥克尤恩.甜牙[Z]（黃昱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3]黃昱寧（譯）.甜牙[Z].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4]尚必武.《甜牙》——‘原諒的倫理與情感[J].當代外國文學，2013（4）：64-72.

[5]黃一暢.修辭敘事視域下的后現代閱讀至樂——伊恩·麥克尤恩《甜牙》為例[J].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2015（3）：104-107.

[6]Lashmar， Paul & James Oliver. Britains Secret Propaganda War [M].Phoenix Mill： Sutton Publishing，1998.

[7]約翰·劉易斯·加迪斯.冷戰[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基金項目：本文為江蘇省2015年度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伊恩·麥克尤恩小說研究”（2015SJB005）和南京郵電大學高水平人才科研啟動基金項目“伊恩·麥克尤恩小說‘危機意識研究”（NYY215013）階段成果。

（作者介紹：胡慧勇，文學博士，南京郵電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當代英國小說和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