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20世紀40年代解放區文學中的民間元素——以《漳河水》為例

⊙楊海潮［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一、自由解放的詩歌主題

婦女問題是中國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時一個非常突出的社會問題。從“五四”開始，許多作家就已經關注到這一方面。在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五四”作家將生活領域作為切入點，通過表現婦女命運反映舊中國的黑暗現實，使作品具有了現實主義的深度，如魯迅的《傷逝》《祝福》等。現代文學發展到20世紀40年代，出現了解放區文學。民族革命戰爭和人民解放戰爭結束后，國家建立了無產階級革命根據地與人民政權，為解放區文學的出現創造了新的歷史條件與社會環境。《漳河水》書寫了三位農村婦女的不幸，但是這首敘事詩更加側重于表現她們受到新社會、新思想影響后的覺醒。最終，她們都爭取到了自由，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實現了個人的解放。《漳河水·小序》中寫道：“群眾說好多村都有這樣的故事和大同小異的歌兒。”由此可見，無論是在敘事內容還是詩歌主題上，《漳河水》中的女性人物都是長期遭受封建舊傳統與舊習俗壓迫的婦女典型。雖然與《王貴與李香香》等其他長篇敘事詩相比，《漳河水》選取的角度較為局限，反映的也只是20世紀40年代土地革命斗爭中的一個側面，但是詩歌中所反映出的問題，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卻是極其普遍的。

《漳河水》全詩分為三個部分，分別取名為“往日”“解放”“常青樹”，以荷荷、苓苓、紫金英三個農村婦女為中心人物，按照事件發展的先后順序，將她們各自的愛情故事作為線索，描寫她們在面對愛情時從最初的美好幻想到幻想破滅后的哀怨，再到斗爭反抗的過程，表現了農村婦女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變化以及主動爭取自由解放的思想變化。第一部分“往日”寫的是解放前的情況，著重表現的是封建舊式包辦婚姻給三個人帶來的悲劇，可以視為一種對于舊社會、舊制度、舊習俗的控訴。在第二、第三部分的“解放”和“常青樹”里，“漳河發水出了槽，沖坍了封建的大古牢”。荷荷、苓苓、紫金英三人通過各自的努力掙扎反抗，最后在新社會中重新獲得了屬于自己的幸福。

二、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

“新的人物，新的世界”，在20世紀40年代的解放區文學中，眾多作者塑造了一批性格鮮明、生動形象的人物。這些人物形象以農民為主，作家們通過描繪他們的生活變化來表現出時代風貌。他們當中有思想落后的老農民，也有奮斗進步的新農民，在作者筆下都具有鮮明的民族性與階級性，是新政權建立下嶄新而立體的農民形象代表。同樣，《漳河水》中也不乏值得推敲的人物。

荷荷嫁給了一個“半封建”的四十歲老漢，每天都要受到婆婆與小姑子的嫌棄和大罵，過的是“苦膽拌黃連”的苦日子。土地改革后，荷荷不再屈服于封建式的舊家庭，和壞男人離了婚，并且提出了自主結婚時對另一半的要求：好成分、好勞動、好政治，即莊稼人、新英雄、辦好事。和心儀的王三好結婚后，荷荷說：“封建把俺苦了一生，可是俺心兒還年青。”正是荷荷的這種進步思想與熱情大膽、有主見的性格，才讓她成功擺脫原先的“閻王殿”，成為一個“自由人”。荷荷既是作者在《漳河水》中著重刻畫的核心人物，也是擁有解放區先進思想和品格的理想婦女形象。可以說，荷荷在三位女性人物中是具有統率與引領作用的，也因其自身所具備的理想色彩，使得這一人物決定了整篇詩歌的主題高度。

苓苓嫁給了一個動輒打罵發怒的男人。“漢子對我好就要，惱了就是打”，這是苓苓婚后生活的寫照。但是與荷荷的情況不同，苓苓的丈夫“二老怪”是一個頑固的大男子主義者，所以兩人的婚姻并不是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在姐妹荷荷的支持和幫助下，苓苓展開了與“二老怪”的說理斗爭，最終打破了他的封建意識，過上了平等幸福的家庭生活。苓苓是個聰明、活潑、伶俐的農村婦女，她的性格特點是通過語言描寫表現出來的，如：“你要休我沒條件！俺又不知道你今天回，上帝勞動也有罪？”“別吃我飯你另支鍋，明天咱就各自過。”“二老怪，不用發呆，你的老規程如今沒人買！”這些語言，不僅借人物之口將過去做的那些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都說了出來，還用調侃和不屑的語氣指出對方的古板，在刻畫形象的同時，把具有時代特點的生產活動與制度表現得淋漓盡致。苓苓的形象在三個人中是最具有戲劇色彩與生活氣息的，為全詩增添了趣味性。

三個人中命運最悲慘的就是紫金英。她受到的不是婚后生活的勞苦與丈夫的苛待，而是整個社會的惡意——“臘月難遇南風生，十戶婆家九戶狠，改嫁是跳火坑！”“浪女人破鞋花老婆，難聽的臟話都往她身上擱。”紫金英原是清白人，只因為喪夫，她就要忍受旁人的流言蜚語。究其根本，是“守寡”這個封建社會的舊習俗給婦女設下了牢籠，一旦跳出去就會遭受到各種謾罵。后來，在荷荷與苓苓的幫助下，紫金英才毅然決然地沿著新道路、向著新生活邁開步伐，告別曾經怯懦、隱忍的性格，逐漸變成了堅強、開朗的新時代婦女。紫金英的遭遇可以說在當時是最為常見的。舊時女子以夫為天、以夫為中心，失去了丈夫就相當于失去了在社會上生存的強大后盾，而這個人物性格上的轉變正是對所有婦女的呼喚。

迎接新社會，不只是建立新政權、開展新運動這么簡單，更深層次是要利用這些新條件，從思想上也徹底讓自己變成順應時代發展的“新人物”。這也啟迪婦女：若想真正獲得解放，不能滿足于取得和男子政治上的平等，還必須從舊習俗的枷鎖里解脫出來，取得經濟上、思想上的完全獨立。

三、民歌曲調的藝術形式

在20世紀文學發展的過程中，詩歌的主導傾向由抒情逐漸轉化為敘事，這一變化在解放區最為明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寫為《講話》）的提出，導致了文學方向與審美主體的變革，敘事詩開始擔任起重要角色。

提及解放區文學中的長篇敘事詩，不可忽略的一首便是《王貴與李香香》，許多學者也將其與《漳河水》放在一起進行比較，本文單就后者進行論述。《漳河水》是運用太行山區的多種民歌曲調寫成的，它突破了單一曲調的限制，運用了不止一種民歌形式來表現主題、塑造人物，如《開花》《四大恨》《漳河小曲》《牧羊小曲》等，使詩歌在唱起來時具有更加豐富的聽覺效果。正如作者本人所言，它“是由當地的許多民間歌謠湊成的”。

由于詩歌與小說的體裁不同，所以二者在刻畫人物形象上也不能采取相同的方法。受限于字數、韻腳等因素，若想在敘事詩中使人物豐滿起來，人物語言是非常重要的切入點。《漳河水》在描寫荷荷、苓苓、紫金英三人時，依據各自的性格差異，用不同風格的獨白與對話來豐富人物。荷荷的語言具有較高的自我意識，苓苓的語言伶俐俏皮，紫金英的語言相比之下具有更加強烈的情感色彩。

根據《講話》提出的要求，作家開始注重創作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文學，向傳統民間文學學習。在這一過程中，創作很容易在文學語言上出現問題，比如語言太過生活化、口語化、沒有文學韻味等。在語言上，《漳河水》運用了當地人民的日常口語，保持了民歌的山風野氣，表現出天真爛漫、淳樸自然的特點。不僅如此，《漳河水》中還有作者對于古典詩詞的借鑒，如“漳河水，九十九道彎，層層樹，重重山，層層綠樹重重霧，重重高山云斷路”，又如“看盡花開花落，熬月到五更坑頭坐，風寒棉被落，灰溜溜的心兒沒處擱，水裙懶去繡花朵，無心描眉額”。作者運用排比、押韻、對仗的手法將音樂美與繪畫美融為一體，并借助各種意象側面烘托人物的喜怒哀樂，表現出紫金英無所依托、茫然無措的心理。這些語句既像民歌，又似舊時詞曲，用詞簡練，句式長短不一，呈現出一股典雅精致之氣，創造出了一種具有民族化、群眾化和個人獨特風格的語言形式。

解放區敘事詩的出現順應了時代發展的潮流。盡管用今天的審美標準來看，當時的作品存在著各種問題，但需要注意的是，這些長篇敘事詩本身就是在一種理論政策引導下的嘗試，客觀評價其價值與不足才是當代研究應有的正確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