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使臣燕行心態——以南寧詩為例

⊙李帥［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南寧 530006］

公元10世紀末葉到中法戰爭結束以前的絕大部分時間里，中國與越南維持著冊封與朝貢的宗藩關系，越南必須定期來華朝貢。越南使臣的燕行路線大致為由陸路至憑祥鎮南關（今友誼關）進入中國，到達寧明府城后再走水路北上到達北京。在沿途中，越南使臣留下了許多用漢字書寫的詩文，2010年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共二十五冊，影印了元明清三代五十三位越南使節的七十九部作品，這些文獻為我們研究越南使臣在來華途中的見聞和心態提供了便利。

廣西與越南山水相連，它既是越南使臣離開越南北上到達的第一個省份，也是返程途中的最后一站。因此越南使臣在廣西既經歷了初到中國的好奇新鮮，也經歷了返程途中對家鄉最熱烈的期待。越南使臣在廣西留下了將近兩千首詩歌，其中南寧詩有二百五十余首。南寧，簡稱“邕”，今是廣西壯族自治區的首府，是廣西北部灣經濟圈的重心。作為越南使臣北上所經過的第一個較繁華的都市，越南使臣在南寧留下的詩篇題材多樣，如紀行唱和詩、詠物寫景詩、思鄉詩等。都市文化會影響到詩歌的創作及風貌。“詩歌文本是詩人心靈的凝聚場，因此，詩歌文本往往是分析詩人心態的最好憑借。”本文擬通過分析越南使臣的南寧詩，探討越南使臣來華朝貢期間的幾種心態。

一、越南使臣的交游心態

來華使臣大多是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官職的越南官員，他們在越南國內經過了層層選拔，對于中國的歷史文化十分熟悉，漢文水平較高。越南使臣出使中國，不僅承擔了朝貢的政治任務，還肩負了向中國展示其漢文化修養的責任。因此越南使臣留下的詩文中，有大量與中國文人士大夫的贈答唱和詩。

越南使臣與中方官員的唱和詩歌是兩國文學交流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詩中表現的情感可見越南使臣在交游中的態度。如馮克寬的《喜接天朝南寧府貳黃爺》：

九重天子愛民深，理郡多公奉職飲。學道愛人君子步，乘流宣化守臣心。門松翠聳擎天蓋，廷竹黃篩滿地金。邊晏道通無旅事，北南共步太平音。

詩歌題目的黃爺即黃淙，他在萬歷二十三年（1595）任南寧府同知。詩歌首聯“九重天子愛民深，理郡多公奉職飲”，既是越南使臣在外交中的禮貌性夸獎，也表達了越南使臣在交游中對中國及中國官員的尊敬。尾聯“邊晏道通無旅事，北南共步太平音”更是表現了越南使臣“中越一家”的思想。

越南使臣與中國官員的交往雖是基于公務，但有的使臣在工作之余與中國官員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說明了兩國文人在相同的漢文化背景下產生了共情。如黎光定的《華原詩草》中《別南寧分府黃德明》一詩：

舟車迢遞好逢君，香近芝蘭久不聞。鄭重亭梅春半點，低徊梁月夜平分。數聲斑馬嘶芳草，一片孤帆掛夕云。多少別情難盡話，設將三弄記離群。

詩歌的題序云：“黃短送到潯洲府，謝歸。”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南寧分府黃德明將黎光定送到潯洲府后返回。斑馬嘶鳴，一片孤帆，景物的描寫襯托了黎光定內心的孤獨和對友人黃德明的不舍。尾聯“多少別情難盡話，設將三弄記離群”直抒胸臆，抒發離別之情。從越南使臣與中方官員的交游詩中可以看到越南使臣對中國官員接待護送的感謝之情以及希望通過詩歌往來與中方人士搭建友好關系的心態。

二、越南使臣對繁華都市的贊嘆

南寧自古便被作為“蠻夷瘴病鄉”，越南使臣阮忠彥在元朝出使中國時寫下的《次橫州枮》記載了他為瘴氣所擾，希望盡快回到祖國的心態：“瘴水重重毒，歸程寸寸心。”到了明清時期，南寧的“瘴癘”氣候得到改善，清代甘汝來記載：“南、太、慶、恩四府，同稱煙瘴，然如南寧府屬之宣化、永淳、橫州，思恩府屬之武緣，民居稠密，煙瘴全無，與內地無異。”明清時南寧的政治經濟發展很不錯，有“小南京”之稱。“舟楫上下，商賈輻輳，亦天南一大都會也。”

在明清越南使臣的詩中，已不見使臣抱怨南寧的瘴氣，取而代之的是對南寧繁華景象的記錄和贊嘆。如吳時任的《皇華圖譜》中的《南寧記見》：

南寧俗號古南京，人物繁華滿市城。夾道屋廬峙障日，臨流臺榭燭垂星。三江清掩蛟涎窟，七嶺閑綏豹尾旌。治世官曹無別事，幾鋪孔雀檻調鶯。

“人物繁華滿市城”“夾道屋廬峙障日”兩句用略微夸張的筆調描寫了當時南寧人口眾多、房屋林立的景象，反映出南寧經濟的繁榮。

明清時南寧的水路交通也比前代更發達，南寧“溯左江可通交祉，右江可達貴州、云南；沿郁江、得江可至梧州、廣州；經潯江溯黔江、桂江可分別抵達柳州、桂林”。交通的便利帶動了商業的發展，這在越南使臣的詩中也有反映，如阮偍的《華程消遣集》中《南寧》一詩記載：

兩次潯江駐使旌，繁花景物望中生。商船蟻聚遵沙渚，客鋪蟬聯倚石城。績著戰場傳狄將，道留書院說文成。喜今正值三登會，何待山頭鼓樂聲？

頷聯“商船蟻聚遵沙渚，客鋪蟬聯倚石城”描寫了當時的南寧有大批商客在江上泊船停靠，江岸商鋪林立的盛況。

“從嶺北來廣西的人或在嶺北送人到廣西，有關詩詞文對廣西多貶損之詞；從嶺南之南——今越南國家來經廣西者，筆下多贊美之詞。”從相對落后的越南來到中國，越南使臣在面對繁華都市南寧時的心態是贊美和羨慕的。

三、越南使臣的思鄉心態

從越南出發，到達北京進行朝貢后再沿路返回，越南使臣一次朝貢活動大約需要歷經兩年才能完成。耗時久，且古代交通通信不便，在這樣的條件下，越南使臣出使過程中雖有領略中國繁華都市和深厚文化底蘊的喜悅，但心理上不可避免地會產生思鄉之情。在南寧，越南使臣寫下了不少思鄉的詩篇，這些詩篇大多寫于回程途中。當回程到達南寧時，越南使臣知道和家鄉的距離已經越來越近了，對于南寧這座城市的新鮮感早已在去途中消耗了大半，此刻再至南寧，心中更多的是對家的渴望。如越南使臣武輝珽在景興三十三年（乾隆三十七年，1772）春啟程出使中國，次年冬回國。他的《華程詩》集中有幾首寫于南寧的詩歌表達了他的思鄉之情，如《回程南寧舟次即事》：

往還一路兩期天，重到邕江泊客船。回國程途欣密邇，啟關文報喜先傳。半封家信當雙璧，數味鄉豪抵萬錢。津次晚看前度舸，珥河景色興飄然。

頸聯“半”與“雙”，“數味”與“萬錢”的數量對比，讓人深切感受到了離開家鄉多時的詩人對家書的珍惜和對家鄉的思念，讓人不禁想起杜甫的名句“家書抵萬金”。“喜”“興”等飽含感情色彩的用詞則直接表露了使臣即將回家的欣喜。

又如《回程邕江泛棹漫成》中“媚人花草更開顏”一句借景抒情，其實大自然的風景依舊，只是越南使臣即將歸家，心情甚好，于是目及所見之物似乎都帶上了笑顏。尾聯“剩慶家鄉春色好，朝回笑著舞衣斑”一句更是直接表達了迫不及待返鄉的心情。

當越南使臣碰到父母諱日這樣特殊的日子，卻又無法在家祭拜時，唯有寫下懷念親人的詩篇。如黎光定《華原詩草》中的《途中慈親諱日懷感》：

霜凋殘葉露濡枝，不覺年華已換時。夢入杯棬芳澤在，望回粉梓白云馳。關山有路牽離恨，湖海無階達孝思。難假桑蓬供俎豆，也應悔作好男兒。

越南到中國北京兩千多公里，在北行途中，他們通過詩歌表達內心。以越南使臣的南寧詩為例，可以看到越南使臣來華時既慶幸能來到中國增加見聞，領略風光，感受中國城市的繁榮，結交中國文人，但又免不了離家在外的思鄉之情。這樣的心態不僅是途經南寧時出現，也是在整個來華過程中越南使臣較為常見的心態。這些詩歌為我們了解明清時期中越交往增添了有益的一筆。

① 謝遂聯：《唐代都市文化與詩人心態》，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頁。

②③④⑦⑨??? 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越南漢喃研究院：《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冊65頁，第9冊115頁，第1冊33頁，第7冊128頁，第8冊187頁，第5冊349頁，第5冊349頁，第9冊112頁。

⑤⑥ 南寧古籍文獻從書編纂委員會編：《南寧府志》（宣統元年影印版），廣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432—1433，第17頁。

⑧ 黃海云：《淸代廣西漢文化傳播研究》，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頁。

⑩ 黃權才：《古代越南來華使節的南寧詩篇》，《廣西文史》2014年第1期，第70—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