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玫帆 潘穎 桂林
摘 要: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建議具有推動認罪認罰、促進量刑公正、化解社會矛盾等制度性功能。審視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建議的運行機制發現,其存在制發機制不完善、調整機制不健全、保障機制不配套、監督機制不到位等問題。為最大限度實現量刑建議制度的價值和作用,宜對量刑建議的制發、調整、保障以及控權這四項運行機制予以系統化完善。
關鍵詞:認罪認罰 量刑建議 量刑激勵 雙重監督 量刑調查
基于刑事司法資源的有限性,世界各國都在探討如何根據案件的類型設置相應的訴訟程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是這一理念指引下的重要制度設計。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建議是控辯雙方在充分溝通之后,就量刑問題達成的“合意”。現階段,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建議的規范化運行存在理念與制度層面的雙重困境。理念轉變絕非朝夕之間,而制度保障則迫在眉睫。本文試從量刑建議的制發、調整、保障以及控權四個方面論述量刑建議運行機制的優化問題,以期有所裨益。
一、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建議制度之功能展示
(一)量刑建議是推動認罪認罰的原動力
從司法實務的立場,量刑比定罪更加牽動人心。[1]認罪認罰案件中,刑事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獲取量刑減讓或量刑優惠。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是被追訴人最為關心的問題,也是激勵其主動交代犯罪事實的最初動因。
(二)量刑建議是促進量刑公正的推動力
量刑建議制度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具有促進量刑公正的顯著作用:一方面,量刑建議尤其是確定刑量刑建議,可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以往重定罪、輕量刑的觀念,促進控辯雙方圍繞量刑問題展開辯論,法庭在全面了解量刑信息的基礎上,實現量刑公正。另一方面,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對法院的量刑裁判具有一定程度的拘束力或制約力,有利于防止法官量刑裁判的恣意性,從而推動量刑的透明性、可預測性和公正性。
(三)量刑建議是化解社會矛盾的驅動力
被追訴人參與自身涉嫌犯罪的量刑減讓協商,是其刑事訴訟主體地位的重要體現。在協商過程中,被追訴人能夠切身感受尊嚴受到了公權力機關的尊重,從而對最終結果更容易接受。并且,作為量刑協商的結果,控方一定程度的量刑減讓或量刑優惠是認罪認罰減少社會對抗的核心途徑。[2]此外,認罪認罰案件的從寬處罰與快速處理,使得被追訴人能夠更快回歸社會,積極修復被犯罪行為所破壞的社會關系。
二、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建議運行之困境呈現
(一)量刑建議的制發機制不完善
一是量刑信息材料調取不充分。實踐中,偵查機關更多地是在調取案件定性證據材料時,順帶調取量刑證據材料,導致隨案移送的量刑信息材料不完整、不充分。二是缺乏系統明確的規范性指引。制發量刑建議的重要問題在于缺乏統一、明確、可操作的規范指引,僅憑檢察官的辦案經驗與檢法的事先溝通難以保障該項制度的健康運行。三是辯護律師實質參與程度不夠。認罪認罰案件中辯護律師難以調取或者基本不調取證據,[3]尤其是與量刑相關的證據材料。從而,控辯協商在一定程度上成為辯方對控方提議的認可和確認。[4]四是量刑建議的精準性不強。檢法對量刑建議的分歧客觀存在,部分法官對檢察官的確定刑量刑建議存在抵觸情緒,[5]加上檢察官量刑經驗不夠,對量刑標準缺乏深入研究,導致量刑建議的精準化任重道遠。
(二)量刑建議的調整機制不健全
其一,量刑建議的調整事由設置不科學。現行規范僅原則性地規定了人民檢察院調整量刑建議的兩種情形。實際上,這兩種調整事由的基礎并不相同,量刑建議明顯不當需要調整的基礎應當是出于量刑公正的要求,而被告人、辯護人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需要調整的基礎則是控辯合意的破裂。此種一律要求人民檢察院可以調整,而忽視調整基礎不同的做法,很難說符合科學性的要求。其二,量刑建議調整權的主體不明確。量刑建議調整應由辦案檢察官自行決定,還是由檢察長審核簽發,現行立法語焉不詳。其三,量刑建議的調整程序不明確。庭審過程中,出現需要調整量刑建議事由時,是否需要休庭,控辯雙方短時間難以再次達成合意或者發現新的量刑情節需要調取時,是否需要另行開庭,以及是否需要重新制作起訴書、認罪認罰具結書等均缺乏明確的要求。
(三)量刑建議的保障機制不配套
一是量刑調查制度尚未建立。鑒于偵查機關較少關注量刑證據,特別是不利于指控犯罪的證據往往會被偵查機關自動過濾的司法現狀,建立專門的量刑調查制度尤為必要。二是證據開示制度仍未明確。量刑協商應當建立在控辯雙方相互知悉的基礎上,“半透明”甚至是“不透明”狀態下達成的“合意”很難說是真正的雙方合意。[6]建立證據開示制度,正是控辯雙方相互知悉的重要制度設計。三是量刑建議的效力保障缺位。不同于域外的立法模式,我國刑事訴訟法賦予了量刑建議的裁判約束力。然而,現行立法并未對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建議的效力或剛性問題給予應有的關注。量刑建議的救濟程序缺位,加上“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具體內涵界定不明,使得量刑建議的效力大打折扣。
(四)量刑建議的控權機制不到位
建立并完善量刑建議的控權機制尤為必要:一方面,量刑建議的內部監督機制有待完善,如何在現有案件質量管控基礎上針對性地強化量刑建議的評估機制亟需破題。另一方面,量刑建議的外部監督機制不可缺位,尤其是法院如何更為有效地發揮對“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審查作用等,是當下亟待建立并完善的重要制度。
三、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建議運行之完善路徑
(一)完善量刑建議的制發機制
1.加強量刑信息材料的調取。一是強化偵查機關對量刑信息材料的調取。明確偵查機關的全面取證義務,扭轉偵查主體長期存在的“單方向”的取證觀念;強化偵查主體取證能力建設,運用科技手段增強取證效果;規范取證方法,嚴厲懲處違法取證行為。二是強化檢察機關對量刑信息材料的調取。一方面,要高度重視對公安機關取證的引導與監督,全面收集影響量刑的各類證據;另一方面,對于公安機關偵查不力的案件,宜通過自行補充偵查的途徑獲取相關量刑材料。三是強化辯護律師對量刑信息材料的調取。在加強律師職業倫理建設的同時,突出保障辯護律師的會見權、申請調查取證權、閱卷權等權利,確保律師調取量刑信息既動力充沛,又廓清障礙。四是探索建立社會調查報告制度。社會調查報告制度既可以節約司法資源、提升司法效率,又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調查的偏向性,具有中立超然的制度優勢。五是重視鼓勵被害方提供量刑信息。具體可包括不法行為給被害人造成的侵害程度、對被害人家屬帶來的心理傷害以及賠償、諒解情況等。
2.建立量刑建議規范性指引。量刑建議的規范性指引可分為兩個階段,即地方協商階段和規范指引階段。當前,全國統一的量刑規范指引尚未出臺,各地檢察機關多是通過與當地法院協商溝通的方式達成量刑共識,可謂地方協商階段。在這一階段,檢察機關一方面要加大對公安機關取證的引導與監督,另一方面要在與法院達成共識的基礎上盡量提出精準化、確定刑量刑建議。當然,量刑建議的發展趨勢是建立起全國范圍內的量刑指引。具體可包括由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等部門聯合出臺認罪認罰量刑建議指引、編發量刑指導案例以及特殊個案的答復等。
3.突出辯護律師的實質參與。其一,明確值班律師的辯護人地位。這是完善我國認罪認罰程序中值班律師制度不容回避的問題,只有明確值班律師的辯護人地位,才能享有一系列的訴訟權利。其二,強化辯護律師或值班律師的審前參與。推行認罪認罰案件審前辯護全覆蓋,是突出辯護律師實質參與的基本要求。其三,完善值班律師的準入以及監督考評機制。在條件允許的地區,應對值班律師的執業年限做出明確規定,實習律師及執業年限過短的律師不宜作為值班律師。此外,強調對值班律師辯護質量的監督考評是保障律師實質參與的重要途徑。
4.提出精準化、確定刑量刑建議。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原則上應當提出精準化、確定刑量刑建議,但絕非要求在全部認罪認罰案件中均提出精準量刑建議。[7]一方面,從形成合理期待的角度來看,越是具體、明確的量刑建議越是能夠激發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積極性。另一方面,對于一些新類型、不常見以及量刑情節復雜的重罪案件等,現階段不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可以提出相對確定刑量刑建議,但量刑建議所跨幅度應盡量縮小。
(二)完善量刑建議的調整機制
量刑建議的調整事由不宜過寬,否則將侵蝕公訴權的權威性。并且,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設計體現的是協商性司法的理念,它給予量刑者更多的空間,以關注犯罪行為的具體特性。由此,現階段立法關于量刑建議調整事由的設置范圍是妥當的。但對于具體的啟動模式我們主張,基于合意破裂引發的調整,宜設置為應當啟動模式;對于有違量刑公正的,宜設置為可以啟動模式。
基于司法責任制的基本要求,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的調整應由承辦案件的檢察官自行決定,這也是貫徹司法親歷性原則的必然要求。原則上檢察機關重新提出的量刑建議,應當取得被告人的同意,但調整后的量刑建議更有利于被告人的,可推定被告人同意。
在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前,被追訴人提出量刑建議異議或者在認罪認罰后又予以推翻的,檢察機關應當按照普通程序提起公訴,不再建議適用速裁程序。檢察機關發現之前掌握的量刑信息確有錯誤,應當重新簽署量刑具結書,依法提起公訴。在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后法庭審理之前,檢察機關發現之前提出的量刑信息明顯不當、被追訴人提出量刑建議異議或者在認罪認罰后又予以推翻的,能夠重新達成協議的,應當重新簽署量刑具結書,并在公訴意見中對量刑建議予以調整;不能重新達成協議的,可通過變更起訴的形式,建議按照普通程序審理。在庭審過程中,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的,檢察機關應當申請中止法庭審理,不能重新達成協議的,再次開庭審理應當轉為普通程序;能夠達成協議的,應重新簽署量刑具結書,再次開庭發表公訴意見時提出新量刑建議;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檢察機關可以申請中止法庭審理,并與被追訴人重新簽署量刑具結書,量刑建議的調整應在再次開庭時的公訴意見中提出。
(三)完善量刑建議的保障機制
認罪認罰量刑調查的制度設計可參照借鑒“社會調查報告”的量刑報告。建立量刑調查制度是與獨立量刑程序相伴而生的。定罪程序與量刑程序的適度分立是探索建立量刑調查的應有之義,同時,應當避免影響量刑的品格證據對法官心證產生的不當影響。
被追訴人知悉指控的證據材料,是增強其認罪認罰明智性、保障其認罪認罰自愿性的應然要求。同時,檢察機關知悉被追訴人及其辯護律師調取的證據材料也是其客觀、公正地提出量刑建議的必然要求。為了在控辯協商過程中最大限度地達成合意,建立證據交換機制具有較強的價值意義。由于偵查階段辯方調取的證據有限,并且,到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才能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我們認為,宜在審查起訴階段建立證據開示制度。
應重點從三個方面強化量刑建議的救濟保障。首先,要對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定的“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內涵作出合理化的解釋,謹防法院輕率判斷量刑建議明顯不當。其次,應當加強法院不采納量刑建議說理建設,避免法院不采納量刑建議的恣意性和隨意性。再次,可明確將法院量刑裁判說理不充分作為法定抗訴事由,對于法院不采納量刑建議,并拒不說理或說理不充分的,檢察機關可依法提起抗訴。
(四)完善量刑建議的控權機制
1.完善量刑建議的內部監督機制。一是強化量刑建議的制發審查。可將從寬幅度過大、量刑建議刑罰較重以及貪賄、瀆職、知產等特殊量刑建議或特殊案件的量刑建議,納入檢察委員會的審查范圍,突出審查該類量刑建議的合法性與合理性。二是加強量刑建議的事后監督。可由案件管理部門制定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評查細則,突出評查量刑建議的客觀性、公正性與合法性。對評查中發現的問題,要求承辦檢察官說明理由,并制作評查通報、限期整改。結合評查中發現的各類問題,適時召開量刑建議專題評議會。三是強調量刑建議的采納分析。分析的重點宜放在法院裁判未采納量刑建議以及偏離量刑建議幅度較大的案件。在收集法院未采納事由的基礎上,分析總結法院采納量刑建議的影響因子,并定期開展排查。四是突出量刑建議的考核懲戒。建議將量刑建議采納率作為對檢察辦案考評的重要指標,對于徇私枉法、濫用量刑建議權的檢察官,宜由檢察官懲戒委員會按照有關規定追究其責任,構成犯罪的,依法予以懲處。
2.完善量刑建議的外部監督機制。其一,強化法院對認罪認罰量刑建議的實質審查。突出法院的審查旨在彌補控辯雙方協商合意過程中非自愿、不真實、不公正等問題,以最大限度實現認罪認罰的制度效應。其二,完善人民監督員制度。探索建立認罪認罰案件中人民監督員的常態化監督模式,人民監督員可作為案外代表參與見證量刑協商,重點突出對緩刑、3年以上有期徒刑以及死刑量刑建議的監督。其三,保障社會公眾的監督權,避免量刑建議淪為“暗箱操作”。
注釋:
[1] 參見彭文華:《酌定量刑、量化量刑與量刑雙軌制——美國量刑改革的發展演變與新型量刑模式的確立》,《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
[2] 參見陳國慶:《量刑建議的若干問題》,《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5期。
[3] 辯護律師很少進行與量刑有關的案件事實調查和量刑證據收集,在法庭上往往只是泛泛地提出請求法院予以從輕、減輕處罰的量刑意見,有時甚至連量刑辯護的內容也是來自于檢察機關的案件卷宗。參見張小敏:《量刑證據收集的制度完善》,《東吳學術》2017年第5期。
[4] 很多情況下,辯方往往被動地接受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控辯雙方實質性地展開對話與磋商的情況較為少見。參見吳思遠:《論協商性司法的價值立場》,《當代法學》2018年第2期。
[5] 盡管法官對于量刑有最終裁量權,但是有些法官仍然認為量刑建議的提出是對司法裁判權的挑戰,他們更愿意檢察官提出寬泛的量刑建議。參見周新:《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從寬的實踐性反思》,《法學》2019年第6期。
[6] 參見馬明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協議破裂與程序反轉研究》,《法學家》2020年第2期。
[7] 在全部認罪認罰案件中推行精準量刑建議的思路,是不加區分案件性質和罪行輕重的做法,更是一種不現實的選擇。參見趙恒:《量刑建議精準化的理論透視》,《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