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產科亮眼睛

王平

看門診

男士止步。

診室前面的提示牌止住了大偉的腳步。他小心翼翼地將掛號單病歷冊交到林燕的手中，臉上堆滿強擠出的微笑。

“想想看吧，今天是多少次就診？”林燕掂著手中厚厚的病歷冊。

診室門前的電子屏幕上，顯現著出診醫生夏主任的頭像。清秀白皙的面頰，淺淺的笑意，光潔的額頭，最令人心動的是那一雙明眸，目光深邃，似乎能看透你的內心。

林燕輕輕推開診室的門。

林燕盯著夏主任診桌上的玻璃板發呆。玻璃板下滿滿一桌嬰兒的照片，那都是夏主任婦產科職業成就的展示，凡是經過她精心調治的孕產婦，都會在產后將嬰兒照片贈予夏主任留為紀念。

“我什么時候呀？”林燕一聲嘆息。年齡的增長，眼看著周圍年齡相仿的病友紛紛當上母親，不孕癥三個字多年來如同巨石壓在她的心頭，讓她喘不上氣。每當取藥、做化驗的時候，林燕的雙腿如同灌鉛般沉重得邁不動步。

“你也會的，早晚的事兒。孩子也許在奔向你來的道兒上，安心吧，我見得多了。”夏主任用雙手敲擊著鍵盤，面對屏幕處理著治療方案，她側對著林燕，似乎又像自言自語。

“好吧，常常是安慰，這句話放在我這兒，再確切不過了。還是說聲謝謝主任吧！”林燕收起病歷本，站起身。

“不用客氣，一起努力吧！我也是女人哪！”夏主任敲擊了一下鍵盤上的審核，飛快地向林燕點點頭，算是回應。

門外走廊，林燕的丈夫大偉拎著她的女士提包。“這次靠譜兒吧？”大偉小心翼翼，繼續賠著笑臉。

“快去拿藥吧，還不都是因為你們家逼迫的！”林燕沒好氣地斥責道。

“想要孩子天經地義，挺正常的呀，要不干嗎結婚呢？”大偉忿然。

“反正是我受罪，也就是個機器。怎么還不服氣？不行咱就那兩個字——”林燕毫不遲疑地反擊。

“只要一著急必說這兩個字，多傷人，有意思嗎？兩個人一起過日子，說這句話沒勁！”大偉回敬道。

“滾！”靈驗的一個字，猶如出膛的子彈一般，大偉瞬間被彈射出去。

住病房

林燕斜倚在雪白的病床棉制品上，輕撫著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聽一下！”夏主任淡藍色的外科口罩上面黑色的睫毛顯襯著那一雙明眸，她的一只手已經將聽診器伸了過來。

林燕馬上反射般地將雙手背到了身后。

良久。林燕小心問道：“怎么樣啊？主任。”

夏主任擺擺手，依然仔細地用聽診器聽著林燕的腹部。

終于夏主任抬起了頭：“你可以的，我早就說過，你沒有問題！”此刻林燕發覺夏主任的語氣越來越堅定。

“您是說孩子的胎心音還好吧？就是說可以保住。”林燕滿懷期待。

“當然！”夏主任把聽診器放回了衣袋中。

“謝天謝地呀。我容易嗎？吃這么這么多的藥。好不容易懷上了，還要戴上個先兆流產的帽子，苦命啊。”林燕松口氣似乎如釋重負，更多是疲憊。

“我也是女人，還是那句話！”夏主任完全放松下來，如同街邊兩位女子閑聊家常。

林燕拿出手機，劃開頁面望著夏主任。

“我有個請求，能不能加您的微信，有事可以請教您，總不能隨時見到您啊，我保證不打擾您的正常工作！”林燕懇求道。

“沒問題！你就加入我的病友微信群吧，好多病友都是如此。”夏主任從口袋里拿出了手機。

“太謝您了！”林燕面露喜色。

“沒關系。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能夠更好地幫助患者度過這段困難時期是我應該做的！”夏主任迅速加上了林燕。

“您說得太好了！”林燕似有所悟。

很多天過去了。林燕早已出院，夏主任日復一日地出門診、查房、做手術，病人很多，漸漸地，她已經記不清林燕的模樣。

某一天，夏主任午休一邊吃飯，一邊漫不經心地劃動著手機。

許久不見的林燕發來一條文字：“非常感謝您，我現在身體情況很好。抱歉地請教一件事，我因為生活原因，擔心以后的日子，不打算生下來了，可現在這個月份了，流產還可能嗎？”

林燕的微信名叫“天使之眼”，頭像是幅卡通漫畫：淡藍色的口罩上，一雙明眸格外醒目。

“抱歉，現在不方便回復，請您門診預約掛號，下周我有門診日歡迎就診。”夏主任微微一笑，點擊了一下發送鍵。

無影燈下

無影燈下，夏主任戴著無菌手套，纖細的雙手飛快彈動，打下林燕傷口最后的一個縫線結。

“血壓穩定，心率72，氧合上來了！”手術床頭，麻醉師穩穩說道，熒光屏上，心電圖閃爍的波瀾，如同歡快的曲譜，晶瑩閃動。

“謝了！”夏主任的目光從手術臺轉向麻醉監護儀的方向，轉頭的瞬間，帽子下面的額頭滲出纖細的汗滴，輕輕滑動到長長的黑色睫毛上。

“開始時太緊張了！自體血回輸得及時，當然還是您的手快！”麻醉師已經從開始時的緊張轉為心有余悸般的慶幸。

畢竟，幾十分鐘前，就在無影燈下，上演了一場生死時速，剖宮加上大出血。

“異體血上了嗎？”夏主任幫著助手包扎傷口。

“已經用上了！主任您放心。”巡回護士搶先答道。

夏主任已經摘下手套，繞過手術臺走到林燕跟前，摘了一下林燕的氧氣面罩。

“放心吧！一切都好！我說過你一切都會好起來，母子平安，你以后還可以穿比基尼！”

林燕蒼白的面頰浮起微笑：“辛苦您了。”

夏主任瞬間用氧氣面罩推回了林燕的感謝。

“準備回病房！注意復查急癥七項指標。”夏主任對助手命令道。

巡回護士試圖幫她拭去額前滲出的汗水，夏主任躲過頭去，“我自己來吧，謝了。”

翌日，從病房巨大的玻璃窗投射過來明亮的陽光照在床頭輸液架上，血袋連接著林燕臂彎處的血管，一滴一滴緩緩流注。陽光灑滿病室，灑在林燕蒼白的面龐上，嘴唇更顯蒼白。

林燕張開沉重的眼瞼，從漫長的昏睡中醒來。眼簾中巨大光暈令她一時難以適應，她試圖回避，又不甘地努力睜開雙眼，慢慢地眼前的景象清晰起來。哦，是夏主任，站在床前的夏主任正在靜靜地看著她，那雙眼睛，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淡藍色口罩上的明眸。那是會說話的眼睛，明澈晶瑩，一直看到她的內心深處。

“血壓心率平穩，血色素恢復得還是比較慢！”助手捧著病歷，輕聲匯報。

“這是第二次的全紅細胞了吧！”夏主任接過病歷，詢問身后的護士長。

“主任是的，幸虧輸血跟得上。現在血源這么緊張，她又是這個血型，真是難為了……”護士長欲言又止，沖夏主任會心地一笑。

“我早就說過，她沒有事兒的，一切都會好起來。”夏主任在病歷上飛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交還給助手。

“護士長，盡快催促一下血液科會診值班醫生早些過來，她的凝血機制畢竟與普通人有區別，在術后用藥方面我還是需要聽聽血液科的意見，這方面他們比我們更專業！”夏主任叮囑護士長。

“我現在就去打電話，直接接他們主任。哦，對了，他們主任是不是還在出門診，那可又要半天！”護士長緊張起來。

“我看呀護士長您就親自代表咱們去一趟他們病房，不管是哪個主任，只要是在那兒，您直接給我抓一位就成了。”

“好的，別急主任！還得說咱夏主任這脾氣，一個字：颯！不像他們內科的，我現在就去抓一位！”護士長邊說邊向病房外走去。

“你好好休息，能睡就多睡會兒，中午吃營養科定制的午餐，先不要讓家屬送餐了。”

夏主任輕輕叮囑著林燕，示意離開。

林燕突然伸出胳膊，動作太快了，瞬間帶動輸液器急速晃動：“主任，請您等一下！”夏主任反射般地扶住晃動的輸液管路，然后又按住林燕臂彎的針頭，眼睛緊盯著管路中滴注的紅色液體。

“怎么了？不能激動啊，有話慢慢說！”夏主任語氣關切又透著幾分責備。

“主任，能不能單獨向您說句話。”林燕此刻似乎鼓起很大勇氣。

夏主任輕輕點頭，助手們迅速離開。

“主任，您請坐下吧。”林燕見夏主任停留，情緒一下子松弛下來。

“不用客氣，你說吧，我現在是工作時間，多年以來，站著習慣了。”夏主任平靜如水。

“是這樣，主任，感謝您一直以來陪我走過來，最后還救了我們母子倆，我說什么也表達不了……”林燕淚眼婆娑。

“我就是干這個工作，你不要想太多了。其實吧，還有家人的努力，對了，那個小伙子一直在病房外守著，我來查房的路上遇到了他，找我轉送樣東西。”夏主任說罷從衣袋里將一個證書交遞到林燕手中。

淚光中，林燕雙手捧起那個證書。那是個獻血證，上面寫著大偉的名字。

“我猜到了，是他，他一定會這么做……”林燕哽咽。

“那就收好吧，好好留個紀念！我還要繼續查房呢！”夏主任這次表情變得柔和了。

“主任，拜托您，把這個轉給他。”

“什么呀？”夏主任接過林燕從枕頭下抽出的紙團，慢慢地在手心中展開，小心拼湊。原來這是張撕碎的離婚協議書。

“這個忙我不能幫，還是你們自己解決吧。”夏主任飛快地把紙團放回到林燕的枕邊。

林燕眼前愈發的明亮，她又一次看見夏主任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那雙明眸，直戳自己的內心深處。

許多天過去了。午休時間。

夏主任又在邊吃飯邊劃動著手機。

一條微信跳出來。

“主任，孩子的照片微信發給您，請您留念。孩子的眼睛很漂亮，像您！”

哦，林燕的微信。

的確，孩子毛茸茸的大眼睛，明亮，清澈，張望著初見的人世。

夏主任笑了，眼睛笑成一彎新月。她按了一下收藏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