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玲
我們打包故土,遠走他鄉。
這么想來,離開故鄉已有十七年之余。時間恍惚而過,記憶中的故鄉定格在長不大的童年里,模糊的畫面早已拼湊不齊,卻也因為殘缺而更顯美麗。不見了兒時的伙伴,可那兒時的歡樂,卻在我踏上故土時,又那么清晰地飄入我的腦海。模糊的記憶,經過風雨和歲月的沖刷,變成了老屋墻角上的青苔。在不見陽光的時間縫隙里,頑強地生長著……
“一縷純香捧與君,甜了友誼醉了心。借問茶香來何處,安溪烏龍鐵觀音……”依稀記得小時候吟過的歌謠,那是在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整個校園里的課間,廣播里都是單曲循環著《安溪鐵觀音》。老師說身為一個安溪人,必須都要會唱,我們就那樣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美麗的童聲飄過茶山,伴著茶香。那一山的綠,就像他們的孩子一般,寄托著每個茶農家庭的希望,我清楚地明白那些希望的背后藏著多少辛酸。一年四季,茶農們披星戴月勤耕作。那些施肥,除草,裁剪的過程歷歷在目,我清晰地看見他們滿身泥土,汗流浹背。茶葉長成時,就進入了“采茶忙 ”。“日頭出來金當當,茶山處處鬧嘇嘇”這句方言講的是一大早太陽散發出金光,茶山到處都是采茶姑娘的影子,熱鬧非凡。大家歡快地唱著山歌,輕快地采著茶葉。我仿佛回到了背著茶簍,攀爬在山上的兒時,戴著手套的手一上一下地采摘茶葉,汗順著臉頰滑落,偶爾,偷懶地摘下斗笠,躲在茶樹下乘涼……然后,是阿爸拿著扁擔上山來了。這時我總特別高興,因為每每都可聽到阿爸心疼地說:“妞,累了吧?累了咱們回家?!庇谑蔷推嵠嵉馗诎直澈?,踩著他的腳步歸家去了。
夜幕降臨,到了開始制茶的時間。先是一遍遍地對茶葉“搖清”,靜待第二天傍晚,孕著茶香芬芳時就得準備“炒青”接著“揉茶”,“熱火”間接反復,經過最后一道“烘火”工序后,一粒粒結實而漂亮的鐵觀音就出爐了。
至今仍忘不了,忘不了第一次被茶刀割傷手時眼里閃著淚花的委屈樣,忘不了每一個辛苦制茶的場景,更忘不了阿爸疲倦的眼球里布滿的血絲。但是,最難以忘懷的還是茶農們豐收后,臉上喜悅的笑。
或許在阿爸的內心深處,有了肩上的重量,才有腳下步伐的踏實。記憶里的阿爸肩膀是沉重的,他的肩上挑著的是重量,更是一個沉甸甸的家。農忙季節,阿爸左肩挑酸了換右肩,右肩挑酸了換左肩,兩肩都酸了就換頸后,痛著,忍著,前進不止……有一天阿爸再也挑不動重擔了,他把磨得锃亮的扁擔靜靜地靠在他的床邊。再有一天,阿爸的腳步蹣跚了,他就把扁擔削成短柄作為他的拐杖,支持他一步一個腳印。想到這,才意識到阿爸已辭別人世六年,眼睛不禁模糊了,模糊了的阿爸,和他那在村口一次又一次張望,盼望著我回家的身影。幾次盼望幾次失望。沒了扁擔的生活,沒了我屁顛地跟在身后,天堂里的阿爸該有多孤單?肯定和我一樣。
我們走出故鄉,踏上求學之路,踏上工作之路,自家的平房更換了多少次瓦磚?故鄉的那一縷縷升騰的煙連著多少游離在城里的兒女奮斗不息的夢想?連著幾許棲居在鄉野的父母們無盡的掛牽?那故鄉的燈盞,它們永遠是我們心中美麗的圖騰。我突然明白,流動的是我們漂泊的軌跡,靜止的卻是無數顆思念的心。
七八月的天,艷陽似火。記憶里星星點點的蒲公英,風一吹,便輕盈地飛向天空。它們是要飛成天上的白云,緊隨那些流浪的云,飛回到遙遠的鄉間田埂上,山坳里;是要千里迢迢地回到自己的鄉野老家,和孩童們一起吹晚風,話家常;是要回到家人們的身邊品品自家的茶香。我也想回去待上一兩天了,因為人生大部分的時候都在說“再見”啊,所以更要不顧一切去追求哪怕一刻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