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詠

“現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為嚆矢。濫觴于家庭與社會傳統的期望正失去它們的借鑒意義。”——這是2020年浙江省高考一篇滿分作文的開頭。這篇題為《生活在樹上》的作文,第一位閱卷老師給了39分,后面兩位老師給了55分的高分,最終作文審查組判為滿分,并引起巨大的爭議。原因是文章用詞生僻,長句疊加,這種晦澀復雜的表達方式,給大部分普通理解水平的讀者造成了閱讀障礙。
首先,我并不贊賞這篇作文,但是,我也不贊成因為輿論爭議就對這篇作文降分處理。一篇經過正當程序獲得滿分的作文,如果因為輿論而改變評判,對一名高考生來說,有失公平。這是討論的前提。
跟這篇拿了滿分的作文本身相比,我更擔心輿論波瀾被掀起后所帶來的示范效應。浙江省高考作文閱卷組大組長陳建新在點評中說:這篇文章“文字的老到和晦澀同在”,“展現了浙江高三學生的作文水準”,“文字的表達如此學術化,不是一般高中學生能做到的”。
高考滿分作文一直是語文教育的風向標,這篇作文經過如此高度的褒揚以及輿論的發酵,會給語文教育帶來什么樣的影響?語文教育的本質是引導孩子感受好文字、理解好文字,并嘗試用好文字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但什么樣的文字是好文字?
我始終認為,深入淺出的文字才是好文字。對文字而言,最基本的要求是清晰地表達意思,不管多么深邃的思想,都不應該成為晦澀表達的理由。每一個有寫作經驗的人都明白,真正的高手擅于把復雜的思想簡練地表達出來,只有寫作者理解透徹了,才能把一個深奧的道理掰開、揉碎并講明白。那些用生僻詞匯以及冗長句式堆砌的,不是故意炫技,就是一知半解。從這個角度說,我不認同“文字老到和晦澀同在”的評價。在寫作中,“晦澀”沒有任何值得褒獎的一面,文字表達學術化更是寫作者應該著力避免的。
就我自己的寫作練習過程來說,少年時期曾沉醉于辭藻與句式,后來年歲漸長,隨著閱讀的豐富,以及工作中不斷的文字訓練,我才得以更好地理解洗練文字背后的美。可以說,這篇滿分作文的點評中所表揚的,正是中學生習作中易犯的通病,是應該糾偏之處。《讀庫》的主編張立憲在《如何讓孩子愛上寫作》一文中指出,寫作中出現最多的兩個問題,一是詞不達意,一是理不勝辭。后者呈現出來是“用華麗的、密集的字詞傳遞單薄的意思”,但寫作者往往難以自知。
輿論不應把矛頭對準這篇作文的寫作者——一個十七八歲的高考考生。我們在少年時代或許都有過這樣的階段。但是,這篇作文獲得了滿分審定,經過了輿論的放大,進而可能引發的示范效應,值得思考和處理。語文教育應當導向“好文字”,從個體的角度說,好的文字表達能力讓人一生受益;從更廣的角度說,無數個體的母語表達能力將構成一個民族的文化藝術面貌,是其精神之所在。
王鼎鈞在他的回憶錄四部曲之一《昨天的云》里,寫過一位老師對他寫作的影響。那位老師強調文筆簡潔,提倡質樸、反對矯飾、重視內容。他告誡學生要警惕文藝流行病,白話文學的根源不在書本里,而在生活中,在大眾每天說的話里。要走出去看,走出去聽,在天地間找文章。王鼎鈞有一次在作文里寫道:“時間的列車,載著離愁別緒,越過驚蟄,越過春分,來到叫作清明的一站。”老師看后未加改動,也未加圈點,但在發作文本時淡淡地說:“這是花腔,不如老老實實地說清明到了。”另一次,王鼎鈞又寫:“金風玉露的中秋已過,天高氣爽的重陽未至。”老師毫不留情地改成四個字:今年八月。
王鼎鈞后來成為一代文人。幸而他遇上了好老師,在潛移默化中理解了何為文字之美。希望所有的孩子,也能在語文教育中被真正的好文字熏陶滋養,學會用平易的文字表達深思,用克制的文字表達深情。
(留 痕摘自經濟觀察網,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