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指西漢張騫、東漢班超出使西域開辟出來的通道,因絲綢為商道上的主要商品而得名。張騫兩次出使西域打通了中原與西域的通道,司馬遷評價為“鑿空”之舉,對絲綢之路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自張騫開辟絲綢之路,來往通商的商人使者不計其數,中原與西域的全方位互動日益頻繁深入。
東漢邊疆戰亂頻發,內憂外患的朝廷放棄了絲綢之路的管理運營,一度關閉絲綢之路上的重要城市玉門關。唐朝國力強盛,不僅重新打通絲綢之路,還進一步開拓新支線,用開放進取的宏大胸懷深化了中原與西域的全方位交往。從西漢至唐朝,絲綢之路的開拓、發展、繁榮溝通了中原與西域,為東西方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的交流融合提供了最廣闊且富有生命力的平臺。
文化體系中的三個層次即物質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在交流融合中互相滲透,相互促進。絲綢之路在促進中原與西域物資往來、商品貿易的同時,帶來了更深層次的交流即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交融,從而帶來唐朝社會文化氛圍的整體改變,進而影響到文學創作。
東西方音樂交流的歷史由來已久,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六曰:“自周、隋以來,管弦雜曲將數百曲,多用西涼樂;鼓舞曲多用龜茲樂,其曲度皆時俗所知也。”西漢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了胡地盛行的“胡角橫吹”和“摩柯兜勒”成套的樂舞歌詞,李延年依照胡樂造新聲二十八解,《樂府詩集》云:“橫吹曲,其始亦謂之鼓吹,馬上奏之,蓋軍中之樂也。”鼓吹曲雖用作軍樂,但它一般有歌詞可以歌唱,“一些表達愛情追求、傳達反戰情緒的曲子(如《上邪》《有所思》《戰城南》)已經在民間流傳并受到歡迎”。“樂舞藝術是絲綢之路上中外藝術文化交流與傳播的典型代表,主要通過使臣往來、隨公主外嫁、宗教傳播的方式進行傳播。”經過漢唐幾百年的發展,從底層平民到上層統治階級無不受西域音樂歌舞文化的浸潤。隋唐時期統治者大力推行的“燕樂”,即西域龜茲樂傳入后經雅化后的宴樂。胡漢交界的邊疆地區,“城頭山雞鳴角角,洛陽家家教胡樂”的歌舞之風尤盛。中原地區胡樂的盛行毫不遜色于邊疆,元稹的《法曲》描繪了開元天寶年間中原人們欣然接受西域歌舞的情狀:“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
胡樂胡舞不同于含蓄克制追求雅化的中原文化,抒發感情大膽奔放,少刻意修飾多自然袒露。胡族文化經由絲綢之路傳至中原,對理性克制以至于近乎柔弱的漢文化是一種補充,為被束縛已久的禮樂文化注入了生機和活力,呈現出健康活潑、開放包容的文化面貌。
先秦時期華夏民族由于政治、血緣、文化等多種原因,在對待中原與四方民族的關系認同上心理趨于保守內向,華夏中心的觀念盛行于世,對周邊的少數民族多持鄙夷的態度,稱之為“蠻夷”“戎狄”“夷狄”。隨著兩漢以來絲綢之路的開拓發展,華夏中原與西域的交往日益密切,人們的視野逐漸打開,不再局限于狹隘的華夏中心優越論。統治者實行對外開放政策,對各民族兼容并包,進一步引導社會打破華夏中心的狹隘視角。唐太宗被西域游牧民族尊稱為“天可汗”,“開元太平時,萬國賀豐歲”描寫了統治者接見萬國使臣的盛況。在對外開放的整體文化背景下,唐人對于域外文化“不感到懼怕,而是表現出一種寬容、兼收并蓄的態度和大膽、勇敢、無所畏懼的氣度”。
詩歌作為中國傳統文學的主要類型,在唐朝達到繁榮的頂點。意氣飛揚的唐詩展示了盛唐氣象,背后是文人在開放多元的文化背景下積極昂揚的文化心態。絲綢之路的繁榮與封建盛世共同營造出恢弘闊大的社會背景,加強了胡漢文化的交流融合,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唐詩的審美取向和文人心態。
“邊塞詩是盛唐詩歌高峰上最鮮明的一個標志。”邊塞詩的詩歌傳統由來已久,《詩經·小雅·采薇》中描寫將士出征邊塞的情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漢魏六朝古詩及樂府詩中也有邊塞詩創作,如《木蘭詩》《隴頭歌》《代出自薊北門行》等。唐代邊塞詩創作出現了質與量的飛躍,形成了邊塞詩派,這與絲綢之路有密切的因果關系。《全唐詩》中邊塞詩有2000多首,其中內容與絲綢之路和邊塞戰爭有關的約有1500首,且幾乎每一首都有相應的戰爭背景。唐代統治者的開放擴張政策帶來了邊塞戰爭,邊塞戰爭符合開拓進取的價值導向,昂揚的時代激情沖淡了戰役的沉重痛苦,擁護王朝、開疆擴土、建立功業成為詩歌主要的感情基調。文人入幕府成為風氣,渴望在戰場上奪取功名實現人生價值,“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很多詩人都有入幕經歷,如駱賓王入徐敬業府、杜甫入嚴武府、高適入哥舒翰府。唐代文人的視野不再局限于傳統的家國天下、君臣父子的傳統倫理框架中,而是放眼多種文化交融的廣闊時代背景,文化心理由內向轉到外向。詩人親身體驗邊塞生活,領略邊疆景物的雄闊壯美,切身體會戰場廝殺的殘酷,體驗胡漢兩種文化的碰撞,所興發的報國之感、思鄉之情、人生體驗在詩歌中有所體現,推動了邊塞詩的繁榮。
邊塞詩的詩風隨著絲綢之路的興衰也發生了變化。唐初絲綢之路處于開辟歷史的新階段,詩歌中洋溢著樂觀昂揚的豪情壯志,如駱賓王的《從軍行》抒發報國激情:“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盛唐時期絲綢之路經過前期的開拓發展,成為東西全方位交融的大舞臺。邊塞詩取材更加廣泛,不再局限于征戰報國,有描寫邊塞自然風光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有送別友人的不舍“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有對殘酷戰爭的思考“歸來飲馬長城窟,長城道傍多白骨”。中晚唐安史之亂爆發后大唐王朝走向衰落,絲綢之路光彩不再,詩歌中多有回憶往昔的感慨唏噓,“以西涼州、河徨為主題的邊塞詩陡然增加,如元稹《西涼伎》《縛戎人》、白居易《西涼伎》《縛戎人》《陰山道》、張籍《隴頭行》”。張泌的《邊上》描寫了晚唐絲綢之路的破敗蕭條:“山河慘淡關城閉,人物蕭條市井空。”總之,絲綢之路的發展、繁榮、衰落影響著唐朝邊塞詩的創作,邊塞詩是絲綢之路歷史的見證者,也是唐朝歷史的見證者。
以音樂文化為題材的唐詩描述了西域樂器的傳入與胡樂胡舞的盛行,成為極具異域風情的瑰麗篇章。龜茲是絲綢之路上著名的樂舞之鄉,唐代不少樂器、歌舞、曲調都出自于此,玄奘《大唐西域記》描述為“管弦伎樂特善諸國”。唐詩中對龜茲音樂文化的描述俯拾皆是:“逡巡大遍涼州徹,色色龜茲轟錄續”(元稹《連昌宮詞》)、“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李頎《聽安萬善吹觱篥歌》)。絲綢之路的音樂文化促使唱詩風氣形成,朝野上下宮廷內外官民無不吟詩唱曲,王之渙、王昌齡、高適留下了“旗亭畫壁”的歷史典故,生動地展現出盛唐市井生活。詩歌音樂性的增強也成為唐五代詞興起的重要動因,詞令文體脫胎于傳統文學,具有歌舞的音樂性,在宋代激發魅力,成為中國文學的另一座高峰。
溝通東西的絲綢之路在唐代達到鼎盛,它在物質文化層面極大地促進了中原與西域的商業貿易和物資往來,強力推動大唐盛世的到來;在制度文化層面西域歌舞、風俗、宗教傳入中原,豐富中原文化生活,加強了文化的溝通互動;在精神文化層面游牧民族富有生命野性的文化對高雅柔弱的士族文明產生沖擊,使中原文化有剛柔并濟的氣質。作為唐朝文學最輝煌的成就,唐詩是唐朝時代精神和文化氛圍最敏銳的捕捉者和呈現者,它見證了絲綢之路對中原王朝文化氛圍的塑造。絲綢之路的文化功能突出表現在唐詩上,使唐詩在題材、風格、文人氣質上顯示出鮮明的胡漢文化交流融合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