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志,杜志雄
(山東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山東 濟南 250002;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北京 100732)
2013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鼓勵和支持農戶承包的土地向專業大戶、家庭農場、農民專業合作社流轉,“家庭農場”概念首次出現在中央一號文件中;2015年中央一號文件強調進一步推動包括家庭農場在內的新型農業經營體系的構建與發展,對家庭農場的扶持要落到實處;2016年中央一號文件確立了將家庭農場等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發展成為建設現代農業的骨干力量的重要目標,對其進一步的發展方向作了具體指導;2019年中央一號文件強調要突出抓好家庭農場和農民合作社兩類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啟動家庭農場培育計劃;2020年中央一號文件進一步強調,“重點培育家庭農場、農民合作社等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可見,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對家庭農場的扶持具有較強的連續性、一貫性特點,而且隨著家庭農場日益發展壯大和對家庭農場認識的不斷深化,扶持家庭農場發展的政策更加具有針對性、可操作性,含金量也越來越高。這表明,培育壯大家庭農場是促進農業高質量發展和推動鄉村振興的重要內容,是新時代國家的重大農業政策導向和經濟主戰場。由此,如何深刻認識家庭農場在現代中國農業生產經營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促進小農經濟逐步向家庭農場演化,既是重要的理論命題,也是亟待展開系統研究的重要現實課題。
國外關于小農經濟性質的爭論已經持續了數百年之久,初步形成了三大理論流派:以舒爾茨為代表的“理性小農”理論、以切亞諾夫為代表的“道義小農”理論和以馬克思為代表的“剝削小農”理論。國內學者依托中國小農經濟的豐富實踐,借助于國外經典的小農經濟理論,對我國小農家庭經濟的性質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如著名學者黃宗智在總結上述三大理論流派的基礎上指出,“理性小農”“道義小農”“剝削小農”這三大理論流派都具有其一定的合理性,能解釋特定狀態下的小農行為,但是“小農”這三個方面的性質是密不可分的統一體,三大理論流派只是各自反映了這個統一體的一個側面,無法對處于急劇變革中的中國小農戶的性質作出較為合理的解釋。黃宗智通過深入研究20世紀30年代中國華北地區小農戶的歷史資料,提出了中國傳統小農內卷化的概念,即:在邊際產出小于邊際投入且勞動邊際報酬已經很低的情況下,為了獲取微薄的收入,小農戶仍然會不計成本繼續向土地投入精耕細作的勞動,實質上是“沒有發展的增長”[注]黃宗智:《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頁。。
小農戶屬于多元性社會生產關系集合的范疇[注]葉敬忠、豆書龍、張明皓:《小農戶和現代農業發展:如何有機銜接?》,《中國農村經濟》2018年第11期。,其內涵具有歷史的動態開放性,隨著社會情境的變遷而不斷變化,至今尚未形成一個統一的標準。其最初的內涵源自于恩格斯對“小農”的經典界定:小農是小塊土地的所有者或租佃者——尤其是所有者,這塊土地既不大于以自己全家的力量通常所能耕種的限度,也不小于足以養活他的家口的限度。在當前中國語境下,本文認為小農戶的內涵可以界定為:以家庭經營為基礎,以家庭成員為主要勞動力,從事農業小規模經營,集生產與消費一體的農業微觀經濟組織。
從國內外現有的研究成果看,學術界沒有形成一個統一的、公認的家庭農場的內涵,而是隨著經濟社會制度的變遷,其內涵也隨之動態演進。如卜凱從廣義的視角界定了家庭農場的內涵:“一切以農戶家庭為基本單位專業從事農業生產,并為社會提供農產品的經濟組織都可稱為家庭農場。”[注]卜凱:《中國農家經濟》,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4—55頁。美國學者Raup、Gasson等從產權的視角探討了家庭農場的內涵,他們認為,家庭農場必須與家庭有較強烈的聯系,家庭應該對持久投入、土地和勞動力擁有控制權,農場所有權與管理控制權主體應該具有血緣關系或者婚姻關系,并且這兩項權利能夠在家庭兩代人之間轉移,家庭農場業務具有傳承性。更多的學者則主要從產業組織的視角來界定家庭農場的內涵。如高強等將家庭農場界定為一種新型農業微觀經營主體,該組織以農戶家庭經營為基礎,集約使用現代農業生產要素和秉承現代農業經營理念,從事專業化生產、社會化協作和規模化經營[注]高強、劉同山、孔祥智:《家庭農場的制度解析:特征、發生機制與效應》,《經濟學家》2013年第6期。。杜志雄、肖衛東則對家庭農場中“家庭”的概念進行了深化,指出家庭具有獨立市場決策行為能力、職業和收入體面[注]杜志雄、肖衛東:《家庭農場發展的實際狀態與政策支持:觀照國際經驗》,《改革》2014年第6期。。孔祥智等從我國家庭農場的實踐出發,將家庭農場界定為從事農業規模化、機械化和知識化生產并在工商部門登記注冊的專業大戶[注]孔祥智、毛飛:《農業現代化的內涵、主體及推進策略分析》,《農業經濟與管理》2013年第2期。。馬華等認為,家庭農場屬于現代型、法人型、中間型農業經營主體,代表了農業新生產力發展的方向,在沒有改變家庭經營外殼的情況下,改變了生產要素的作用方式[注]馬華、姬超:《中國式家庭農場的發展:理論與實踐》,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30頁。。房慧玲首次從企業的視角界定了家庭農場的內涵,她認為,家庭農場就是“適應現有生產力水平與市場要求進行專業化生產,進而形成適度規模經營的農業種養的農戶企業”[注]房慧玲:《發展家庭農場是中國農業走向現代化的最現實選擇》,《南方農村》1999年第2期。。黎東升等進一步深化了對家庭農場企業本質的認識,認為家庭農場是以農戶家庭為基本農業生產組織單位,以市場為導向,以最大化利潤為動機,從事農林牧漁生產、加工和銷售,實行自主經營、自我積累、自我發展、自負盈虧的適度規模的企業化經濟實體[注]黎東升、曾令香、查金祥:《我國家庭農場發展的現狀與對策》,《福建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高帆認為家庭農場兼具傳統農戶和農業企業的雙重特性,是“介于單個農戶和農業企業兩者之間的中間型經營組織方式,與其他兩種農業組織形態存在著多種差別”[注]高帆:《中國語境中的“家庭農場”》,《探索與爭鳴》2013年第6期。。2014年農業農村部發布的《關于促進家庭農場發展的指導意見》指出,家庭農場以農民家庭成員為主要勞動力,以農業經營收入為主要收入來源,從事規模化、集約化、商品化農業生產。
國際組織和很多國家對家庭農場的內涵也進行了界定。如聯合國糧農組織(FAO)將家庭農場定義為“主要依靠家庭成員勞動和經營的農場”。美國界定家庭農場的標準主要有兩點:農場主要經營者及與主要經營者有血緣、婚姻關系的人員擁有農場50%以上的所有權、農場現金總收入達到1000美元。日本界定家庭農場的標準主要是:農業收入是農場的主要收入來源、土地經營規模必須足夠大。法國界定家庭農場的標準主要是:以家庭勞動力為主從事農業規模經營、農場經營規模必須與家庭勞動力的經營管理能力相匹配、必須有正規的會計核算體系。荷蘭界定家庭農場的標準主要是:家庭農場以農業收入為主、農場必須達到一定規模、以家庭成員為主要勞動力。
借鑒上述家庭農場的內涵界定,結合我國農業農村經濟發展的實際情況和人多地少的國情,本文認為,中國語境下家庭農場的內涵至少應該包含以下幾個方面的維度:從組織性質看,家庭農場要以農戶家庭為基本生產單位;從勞動性質看,農戶家庭成員是家庭農場的主要生產經營者,雇工勞動只能起到輔助作用;從經營規模看,家庭農場必須從事農業規模經營,但是其經營規模應該適度,不宜過小也不宜過大;從收入來源看,家庭農場必須是家庭經營的主業,農業收入應該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
從經濟學的視角看,組織治理結構是關于組織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分配的一整套制度性安排,有效率的組織治理結構能夠在較大程度上降低各利益相關主體的交易成本,從而實現治理收益最大化和治理成本最小化。在與其他利益相關主體博弈時,小農戶由于缺乏影響市場的力量而處于弱勢地位,而家庭農場在要素市場和農產品市場上都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在與其他相關利益主體博弈時具有較強的討價還價能力,因而擁有較高的組織治理效率。
從2018年全國家庭農場監測數據看,與2016年第三次全國農業普查數據相比,糧食類家庭農場主的平均年齡明顯低于全國農業生產經營人員(小農戶)平均年齡[注]目前,我國農業經營主體仍然以小農戶為主,因此全國農業生產經營人員可以近似為小農戶。;糧食類家庭農場主受教育程度遠高于全國農業生產經營人員(小農戶)[注]2018年全國家庭農場監測由農業農村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合作開展,監測樣本覆蓋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每個省份選擇3個樣本縣約100個家庭農場,2018年獲得2950個有效樣本。在1848個種植類家庭農場中,糧食類家庭農場1057個,養殖類家庭農場353個,種養結合類家庭農場674個。本文主要以1057個糧食類家庭農場為研究對象,感謝全國家庭農場監測團隊成員在前期數據收集與處理中所做的大量工作。。1057個糧食類家庭農場平均經營土地面積361.74畝,平均純收入為15.99萬元,同期農村居民家庭總收入約為4.79萬元。可見,與小農戶相比,家庭農場主大多文化程度高,土地經營規模較大,整體經濟實力較強。同時,小農戶整體上處于分散、封閉的狀態,組織程度低,在要素市場和產品市場上處于近乎單打獨斗的狀態,與其他有組織的相關利益主體進行博弈時,明顯處于“信息劣勢”和“組織劣勢”的地位,缺乏市場影響力。作為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家庭農場主人脈關系和社會資源都比較廣,能夠有效獲取相關市場信息和政策信息,農產品銷售和農資購買均具有一定的規模,在與其他相關利益主體博弈時具備較強的市場談判地位。
在農業生產要素市場上,小農戶在與化肥、農藥、種子等農資經銷商打交道時常常面臨著高昂的交易成本,處于信息弱勢地位,無法全面了解所要購買農業生產資料的市場信息和科技含量,也無法準確把握生產要素的價格,部分小農戶甚至花高價購買了劣質的化肥、農藥、種子,給農業生產了造成較大的經濟損失。
與小農戶相比,家庭農場的農資需求有其自身的特點:一次性需要購置數量較大的農資產品,具有較強的市場談判能力;家庭農場為追求利潤最大化,購買農資時會進行成本控制,且更偏好高效、藥效時間長、低殘留的農資;家庭農場不僅需要農資經銷商的農資產品,更需要其相關配套服務,如為農作物提供病蟲害防治等;為了降低農業生產成本,家庭農場會積極通過互聯網、農資大會等渠道搜集農業生產資料的相關信息,比較熟悉各種農資的情況,在選購農資時也會進行大量篩選。作為農資市場上的優質客戶,家庭農場自然會成為農資經銷商們所追逐的重要目標。為了獲得與家庭農場長期穩定的合作關系,農資經銷商之間會進行激烈的市場競爭,為家庭農場提供各種形式的促銷打折服務,針對家庭農場農資需求的特點構建相應的營銷網絡服務。可見,小農戶與農資經銷商之間是多對一的關系,家庭農場與農資經銷商之間是一對多的關系,所以擁有更多的選擇集合和篩選余地,在市場上具備更高的談判地位。
在農產品銷售市場上,小農戶的利潤常常被農產品收購商所擠占。小農戶大多銷售渠道狹窄,交易手段落后,銷售產品數量少并且多為沒有經過加工的初級農產品,在與幾乎處于絕對壟斷地位的農產品收購商博弈時毫無市場地位可言,受到農產品收購商的層層盤剝。小農戶根本無法分享農產品研發、育種、加工、銷售等產業鏈上的價值增值,而這些環節正是農產品產業鏈上主要的價值增值環節。而在小農戶所能獲益的農業種植環節,其利潤只占到整個產業鏈價值增值非常小的一部分,但就是這一小部分農產品種植環節的利潤,也常常被具有壟斷地位的農產品收購商擠占,導致小農戶在農業產業鏈上價值增值分配的嚴重不平等、不公平。
與小農戶相比,家庭農場在農產品銷售市場上能夠獲取更高的利潤。許多家庭農場生產綠色、有機、生態、高效農產品,為農產品注冊商標和品牌,占據農產品高端市場,分享農產品附加值;許多家庭農場拓展生產經營范圍,延長農業產業鏈條,如一些家庭農場以農業生產為依托,大力發展休閑觀光采摘農業,在讓消費者體驗農業生產樂趣、生態文化的同時獲得農產品增值收益;一些家庭農場以自家生產的農產品為原料發展凈化、包裝、分類等農產品初級加工,甚至有些家庭農場進行農產品深加工,獲得農產品加工環節的利潤。家庭農場銷售農產品的渠道相對比較通暢,既可以把農產品銷售給普通的收購商,也可以直接銷售給農民合作社和農業企業。在2018年調查的1057個糧食類家庭農場中,有27.08%的家庭農場已經與農業產業化龍頭企業建立了較為緊密的聯系,成為農業產業鏈條中的重要一環,有效地促進了農村三次產業的融合發展。在原有傳統銷售渠道的基礎上,隨著網絡信息技術的日益發展,家庭農場也開始通過網絡平臺銷售農產品以獲取營銷環節的收益。
在與地方政府進行博弈時,小農戶無法影響到政府農業政策的制定與實施。當前小農戶組織化率仍然不高。截至2018年12月,加入到農民合作社的農戶有7400萬戶,僅占到全國農戶數的25%左右,還有相當數量龐大的小農戶沒有參加農民合作社,而且大約80%的農民合作社或者是為了套取國家的財政資金,或者是地方政府出于政績需要成立的,基本上是形同虛設,無法起到帶動農戶的作用。正是由于小農戶的組織化程度低,沒有形成壓力集團,因此無法對政府農業政策產生實質性影響。
與小農戶相比,家庭農場能夠享受更多的政府政策優惠。作為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家庭農場的發展壯大自然受到各級政府的重視,甚至有些地方政府把家庭農場的發展作為地方官員政績考核的目標,針對家庭農場發展中存在的問題給予了大量的政策扶持。2018年的調查顯示,在1057個糧食類家庭農場中,有56.07%的農場獲得了各級政府的補貼,平均補貼金額為6.32萬元。在涉農財政政策方面,各級政府通過直接補助、以獎代補、項目扶持等方式,優先給予家庭農場安排農業綜合開發、農田水利建設、土地整治等項目,支持家庭農場開展農產品質量安全認證、品牌建設、農機購置、種苗繁育、精深加工、市場營銷等;在金融保險政策方面,各級政府通過創新農村金融產品和服務、擔保保險、貸款貼息等方式扶持家庭農場發展;在土地流轉方面,各級政府健全了土地流轉服務體系,鼓勵土地向家庭農場流轉,給予家庭農場土地流轉補貼;在人才政策方面,各級政府也把農村人才培訓工程向家庭農場傾斜,優先培訓家庭農場主。
行為動機是驅使決策人從事各種經濟活動的內在原因,是決策人為了達到一定目標所展現出的意愿和內在動力。在其他外部條件相同的情況下,行為主體性質的差異直接決定著其行為動機的差異。與傳統的自給自足、處于封閉狀態的小農不同,現代小農戶家庭愈來愈被廣泛和深入地卷入到一個高度開放、流動、分化的社會中,社會化開始成為小農戶家庭經濟生產、生活的重要標簽。然而社會化在給小農戶家庭經濟生產、生活注入新的活力的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新的壓力,使他們的生活面臨著更大的風險和不確定性,這種風險和不確性給他們帶來了貨幣化的壓力,其結果是小農家庭經濟圍繞著貨幣而開展,其行為動機是貨幣收入最大化,以緩解生產生活社會化帶來的現金支出壓力,而非像理性經濟人那樣追求利潤最大化[注]徐勇:《“再識農戶”與社會化小農的建構》,《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
與小農戶一樣,社會化也是家庭農場的特征之一。家庭農場農業生產的產前、產中、產后各個環節都離不開社會化的支持:產前環節需要從市場上購買化肥、農藥、種子等農業生產資料,產中環節需要從社會上購買機耕機播機收、病蟲害防治、技術指導等服務;產后環節需要從社會上購買運輸、烘干、加工、銷售等服務。與小農戶相比,家庭農場由于經營規模較大、經濟實力較強、融資渠道比較寬(相比小農戶,正規金融機構更偏好向家庭農場貸款,2018年的調查顯示,2017—2018年有55.53%的家庭農場從農村信用社、郵政儲蓄銀行等正規金融機構貸過款)。雖然社會化是家庭農場的特征之一,但是社會化沒有給家庭農場帶來過大的現金支出壓力,因此社會化不是其最主要最關鍵的特征。相比大部分小農戶的兼業化經營,大部分家庭農場都是把從事農業生產作為一項職業和一項事業來經營,其絕大部分收入也來源于農場的生產經營,因此,其行為動機不會像小農戶那樣追求貨幣收入最大化,而是以追求利潤最大化為目的。他們往往會詳細記錄家庭農場的每一筆收入和開支,按照邊際收入等于邊際成本的成本效益核算方式對農業生產經營進行核算,成為以企業經營的理念來經營農場、自主經營、自負盈虧、自我發展、自我約束的現代農業經濟組織。在2018年調查的1057個糧食類家庭農場中,72.37%的有比較完整的收支記錄。可見,家庭農場更加具有市場意識、現代經營管理意識和風險防范意識,對農業生產新技術、新品種、新設備、新管理等現代生產要素的需求更加強烈,家庭農場可以通過適度規模經營,以邊際成本遞減的方式使用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管理方式,提高農業生產的社會化分工和專業化水平,使生產要素的投入水平達到最佳組合,降低農業經營的生產成本和交易成本,發揮出農業生產的規模經濟效應,不僅可以把土地產出率盡可能提高到最佳,也可以兼顧到勞動產出率的均衡提高,以實現勞動、土地、資本、技術等生產要素的優化配置和更新來達到最佳效益。
現代經濟理論認為,專業化是經濟增長的源泉。然而,小農戶的兼業化經營影響了農村勞動力生產效率的提高,制約了農村經濟的增長。長期以來,耕地少、人口多一直都是我國農業農村發展所面臨最大的國情,小農戶單純依靠從事農業經營,在農業內部無法實現充分就業,家庭經濟日常的消費也難以持續。在我國城鎮化、工業化的大潮下,很多小農戶的主要勞動力紛紛到城鎮從事非農產業。但是外出打工的農民大多文化程度較低,技能水平也不高,多以體力勞動為主,收入水平不高,就業也不穩定。因此,農民工在城鎮打工難以實現較為穩定的就業,獲得足以在城鎮維持體面生活的收入,也無法徹底融入城鎮。可見,小農戶無論是單靠從事農業生產經營還是離開農業到城鎮打工都無法維持較為體面的生活,他們理性的選擇就是“農業+外出打工”,從而導致農村社會整體上進入了一種所謂的“制度化的半工半耕的小農經濟形態”,農業經營主體的兼業化、低質化趨勢愈發嚴重,勞動生產率難以得到提高。
與小農戶相比,家庭農場經營規模較大、經濟實力較強,家庭成員在農業內部就可以實現較為充分的就業。在2018年調查的1057個糧食類家庭農場中,平均經營土地面積361.74畝,每個家庭農場平均擁有2.87個自有勞動力,家庭農場成員完全可以在農業內部實現充分就業。從家庭收入看,2018年全國家庭農場平均總收入為65.04萬元,平均總成本為49.05萬元,平均純收入為15.99萬元,同期農村居民家庭總收入約為4.79萬元,家庭農場的平均純收入水平要遠遠高于一般的小農戶。從人均凈收入看,2018年全國家庭農場自有勞動力的年均凈收入為6.66萬元;2018年外出務工農民工人均年均收入4.93萬元,家庭農場自有勞動力的年均凈收入要高于外出農民工的年均打工收入。2018年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為4.95萬元,家庭農場自有勞動力的年均凈收入也高于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的年均工資。因此,家庭農場經營規模大、收入水平高,足以使得其成員安心從事農業專業化生產,從而切實保障我國糧食安全。

表1 2018年糧食類家庭農場生產經營情況
數據來源:2018年全國家庭農場監測數據
在小農戶占主導的農業經營模式下,成千上萬的小農戶分散經營、獨立進行生產決策,確保農產品質量安全的難度極大。一般情況下,在農業生產中,小農戶難以有效獲得科學的生產知識和技術指導服務,無法清楚地了解農藥、化肥等要素的合適使用劑量,主要依靠以往的耕作經驗和觀察來主觀決定使用農藥等要素劑量的大小,“以病試藥”已經成為較為普遍的現象,從而難免導致農產品的農殘超標。同時,收購商關注的重點在于農產品的大小、新鮮度、色澤等可以直接觀察到的外觀屬性,對那些無法直接觀察到的諸如化肥、農藥、飼料和重金屬殘留等內在屬性,由于檢測成本較高或者難以大批量檢測,銷售商常常沒有辦法檢測。而且,即使農產品被發現存在質量安全問題,由于同類農產品供給者的數量極大,造成農產品質量安全問題的單個小農戶也難以被追溯到。因此,在幾乎無安全責任的情況下,小農戶缺乏應有的激勵約束機制來保證農產品質量安全。
相較于小農戶,作為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在一個區域范圍內,家庭農場具有較強的示范帶動效應,他們往往都是各級政府農業生產技術、農業田間管理等培訓的重點,特別是家庭農場經營規模大,在使用農藥化肥等生產資料時會充分考慮成本收益問題,因此會在技術人員的指導下合理有效地使用化肥農藥等,使其發揮出最大的效益。而且在當前消費者日益重視農產品質量安全、甚至愿意以較高的價格購買質量安全的農產品的情況下,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動機會更加激勵家庭農場轉變農業生產方式,由原先的單純追求農產品數量向質量和數量并重轉變,由單純注重經濟效益向生態和效益并重轉變,以生產出品質優良、生態安全的農產品。如有些家庭農場構建了農產品質量安全追溯體系,詳細記錄整個產業鏈農產品的生長情況、種子化肥農藥等使用情況、加工銷售情況,實現了農產品供應鏈每個環節都有記錄、可以查詢農產品相關信息、跟蹤農產品的具體流向,出現問題可以直接追究相關人員的責任,能夠及時召回有問題的農產品,增強了農產品生產的透明度,切實保障了農產品的質量安全。
從2018年調查的1057個糧食類家庭農場主要作物畝均化肥、農藥使用量與周邊小農戶比較看,41.53%的家庭農場畝均化肥施用量低于周邊小農戶,45.32%的家庭農場畝均化肥施用量和周邊小農戶持平,13.15%的家庭農場畝均化肥施用量高于周邊小農戶;48.63%的家庭農場畝均農藥使用量低于周邊小農戶;44.47%的家庭農場畝均農藥使用量和周邊小農戶持平,6.91%的家庭農場畝均農藥使用量高于周邊小農戶。上述數據表明,與周邊小農戶相比,家庭農場是具有生態自覺性和生態效率的新型農業經營主體,能夠主動減少化肥農藥的使用量,更加關注農業生態效益,實現農業的可持續發展。

圖1 2018年糧食類家庭農場畝均化肥、農藥使用量與周邊小農戶比較(%)
數據來源:2018年全國家庭農場監測數據
從總體上講,當前我國農民合作社的發展仍處于初級階段,經濟規模小、綜合實力較弱、服務能力較差,特別是有大量的農民合作社處于不規范運作的狀態,根本起不到帶動農村經濟發展的作用。為什么對農民有利的合作制度在現實生活中難以得到順暢發展呢?根本原因在于合作行為與其他經濟行為一樣是有成本收益的。雖然從長遠來看,合作行為所帶來的總收益要遠遠大于合作行為所需要付出的成本,但是對于單個分散的小農戶來講,獨立承擔合作成本卻要大于合作所帶來的收益,此時單個小農戶理性的選擇是自己搭便車享受他人組織合作的收益,由其他人承擔合作行為的成本。正是單個個體的經濟理性導致集體的經濟非理性,從而使合作行為陷入“囚徒困境”。農民并非沒有合作的意愿,而是無法支付達成合作的成本。
相較于小農戶,家庭農場經營規模大,即使是單位土地面積成本的少量降低或者單位土地面積收益的少量增加,都會給家庭農場的總收入帶來較大的變化,從長遠來看與其他農業經營主體進行合作將會給家庭農場帶來更大的利益,因而家庭農場具有強烈的聯合和合作的需求。家庭農場大多綜合經濟實力較強、人力資本水平和社會資本水平都比較高,既可以以家庭農場為依托形成較強的向心力,也有經濟能力支付達成聯合和合作所需要的投入。因此,家庭農場不但有較為強烈的合作意愿,而且具備達成合作意愿的能力,使得家庭農場領導小農戶或者家庭農場之間聯合起來成立農民合作社變得更加可行,以此來共同抵御風險、提高農業生產的效率,并且聯合起來形成強大的市場主體,提高他們在市場交易中的談判地位,強化其對抗農業龍頭企業的市場博弈力量,改變其在市場上的弱勢地位,在整個農業產業鏈上獲取更大的收益。在2018年調查的1057個糧食類家庭農場中,21.00%的家庭農場主是農民合作社的主要負責人,32.30%的家庭農場加入了農民合作社,這都充分說明了家庭農場參與農業合作的意愿和能力都比較強。
近十年來,隨著我國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的快速發展,小農戶在農業生產的諸多環節越來越多地開始使用農業社會化服務,特別是在農業機械化作業方面。然而,小農戶土地經營規模小,地塊較為分散、零碎,使用農業社會化服務的成本相對較高,從中獲取的直接收益并不是特別明顯,“增收節支”的效果亦有限。從節約農業生產成本的角度出發,小農戶更愿意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比如在整地、播種、施肥、病蟲害防治、運輸等力所能及的生產環節中,小農戶親力親為的現象仍然普遍存在。雖然使用社會化服務能夠降低小農戶的勞動辛苦程度,但是同時也增加了他們的農業生產成本。因此,小農戶對農業社會化服務的需求并不十分的強烈,大多只是簡單替代辛苦勞動的較低層次、部分農業生產環節的需求,而對于農業科技服務、測土配方施肥等較高層次以及成套的農業社會化服務需求則相對不高。
相比于一般小農戶,家庭農場生產規模較大,基于分工的生產專業性較強,農業生產產前、產中、產后各個環節之間的聯系也很緊密。如果在部分生產環節使用人工勞動,往往在較短的時間內需要較大數量的農業勞動力,這就會顯著增加家庭農場對農業勞動力的搜尋、協調、管理、監督成本,進而增加農業生產所面臨的風險。城鎮化進程的快速推進也使農村青壯年勞動力日益短缺,直接推動了農業生產人工費用的急劇上漲,有可能極大地增加農業生產成本。因此,與一般農戶相比,家庭農場更加迫切需要農業生產產前、產中、產后每個環節全程化的農機作業服務[注]王新志:《自有還是雇傭農機服務:家庭農場的兩難抉擇解析———基于新興古典經濟學的視角》,《理論學刊》2015年第2期。。而且,家庭農場作為新型農業經營主體,耕地規模大、成方連片、品種相對比較單一,能夠在較大程度上克服小農戶因耕地面積分散、地塊狹小而無法發揮農業社會化服務優勢的難題,可以大大提高農業社會化服務的效率。更為重要的是,在利潤最大化動機的激勵下,家庭農場會結合自身的實際需求,按照專業化、社會化大生產的要求實現新品種、新技術等生產要素的優化配置和更新,而這些先進農業高新技術的推廣應用需要較高技術水準的農業社會化服務組織來提供,因此家庭農場對農業社會化服務需求的層次要明顯高于小農戶。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促進小農戶向家庭農場演化屬于典型的帕累托效率改進,能夠顯著提升我國的農業綜合生產能力和國際競爭力。然而,小農戶向家庭農場演化也并非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過程。改革開放40多年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我國經濟社會發展面臨著“百年未有之變局”,深度融入世界經濟格局,市場化進程日益加快,小農戶也被廣泛而深度地卷入到高度開放、流動、分化的現代社會中,這給他們的生產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使他們獲得了更多在非農領域的選擇機會,也使他們面臨著更大的市場風險和不確定性,小農戶自身也開始逐步動態分化。
近些年來,我國農業社會化服務業取得了突破性進展,農業生產性服務能力大大增強,這為農業適度規模經營和提高農業生產效率提供了重要的支撐和保障。部分有遠見、有經濟實力的小農戶在意識到土地規模經營的潛在利潤后,便向周邊農戶流轉土地從事農業規模經營。家庭農場等新型農業規模經營主體迅速崛起,推動了農業經營體系的創新和經營制度的變遷。但是,對于大部分小農戶來講,他們無力承擔向規模農業經營主體轉型的高額交易費用,因此只能到城鎮從事非農產業以增加家庭收入,不過由于他們中大多數非農就業層次較低、勞動關系不穩定、收入不高,單靠非農就業收入也難以確保小農戶整個家庭經濟的可持續和穩定運轉,從而形成所謂的“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生計模式[注]夏柱智、賀雪峰:《半工半耕與中國漸進城鎮化模式》,《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2期。,在無外力幫助下,大多數小農戶既無力從事專業化、規模化的農業經營,也無法徹底擺脫農業產業成為城鎮居民,從而陷入一種半工半耕、兼業化經營、低效率的制度鎖定狀態。
同時,從整體上看,我國家庭農場尚處于初期發展階段,其制度優勢和輻射帶動能力還沒有得到充分釋放,仍面臨一系列現實困難和制約瓶頸。如土地連片流轉租金越來越高,家庭農場生產成本顯著上升,增加了家庭農場經營風險;土地承租契約的不完全、不穩定、不規范,缺乏運作良好有效的協商機制和農業經營風險共擔機制,制約了家庭農場的健康可持續發展;農業基礎設施仍然比較薄弱,農業生產條件相對落后,防御自然災害能力較弱;農業保險險種少,產品設計不夠合理,補償標準過低,理賠程序復雜,農業保險遠遠不能夠滿足家庭農場的實際需求等等。現實中有些家庭農場未能妥善處理好上述困難和問題,導致生產經營面臨著種種困境,甚至少部分家庭農場因巨額虧損而破產倒閉,這也給小農戶向家庭農場演化帶來了負面效應,小農戶轉型從事農業規模經營的積極性嚴重受挫。
綜上所述,加快小農經濟整合、促進小農戶向家庭農場演進應該重點沿著兩條主線展開:一是強化農民變市民的政策扶持,加快推進城鎮化進程。從2018年調查的1021個有轉入土地的糧食類家庭農場看,轉入土地來自農戶數的平均數是58.01戶,中位數是29戶,最大值是1400戶,平均從每個農戶流轉入3.59畝土地。上述數據意味著,發展1個家庭農場平均要轉入58個農戶的土地。因此,要想實現小農經濟向農業適度規模經營轉型,必須強化政策扶持,加快小農戶非農化進程,使農民能夠在城鎮安居、安業、安心、安家。如,加大農民工培訓力度提高他們的就業層次、健全農民工社會保障政策提升他們的就業穩定性、深化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讓農民放心進城等政策,使小農戶沿著“純農戶—兼業戶—非農戶”或者“純農戶—非農戶”的路徑演化。二是加大政策扶持力度,降低小農戶向農業規模經營主體演化的交易成本,打破小農經濟的制度鎖定狀態,促進農業適度規模經營。如,加大資金政策扶持力度、實施糧食作物完全成本保險、農產品質量保證保險和土地流轉保險、大力發展農業生產性服務業為家庭農場提供規模化服務等等,加快推動我國由小農經濟為主的農業經營方式逐漸向適度規模經營的家庭農場經營方式轉型,使小農戶沿著“純農戶—家庭農場”或者“純農戶—兼業戶—家庭農場”的路徑演化。
小農經濟的這兩條整合路徑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只有加快城鎮化進程,讓大多數小農戶徹底離開土地進入城鎮從事非農產業,家庭農場才能有穩定的土地經營規模和足夠的生存發展空間;家庭農場的平穩可持續發展,也能夠使小農戶獲得穩定的土地租金收入,提高他們在城鎮生活的穩定性,促進城鎮化進程。小農經濟的這兩條整合路徑都屬于誘致性制度變遷的范疇,具有漸進性、平穩性的特點,新舊制度變遷軌跡平滑、銜接較好,不會引起較大的社會動蕩,也是符合我國人多地少的基本國情、制度變遷成本較低的一種方式。當然,可能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傳統的小農經濟仍將繼續是我國農業經營的主體形態,而且隨著小農經濟與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的深度融合,農業家庭經營的諸多環節將被剝離出去,小農經濟的內在性質和運行邏輯會發生根本改變[注]張慧鵬:《農民經濟的分化與轉型:重返列寧—恰亞諾夫之爭》,《開放時代》2018年第3期。。但是從長期發展趨勢看,未來適度規模經營的家庭農場將會逐步取代小農經濟,成為我國農業生產占主導的經營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