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北華人華僑語言使用現狀調查
——以撣邦南坎為例

李秋萍

德宏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云南 芒市 678400

南坎為撣語地名，意為“金江”。因坐落于瑞麗江南面的壩子，故名南坎。南坎地處孟卯三角地尖端，面積約220 平方公里，與瑞麗市弄島鎮隔江相望。這里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商賈云集，位處中緬交通要道，是緬甸北部的重鎮和門戶。南坎屬于緬甸撣邦管轄，境內生活著撣族、德昂族、景頗族、傈僳族、緬族等民族，其中，撣族占比50%左右，是該地區的主體民族。華人華僑一千多戶，約有5 000人，大部分是滇籍移民。

為了全面掌握華人華僑在不同環境里的語言使用情況，在調查點的選擇上兼顧了華人聚居村落——姐列旦， 華人與其他民族雜居村落——上新村和下新村，其中上新村為華人與傣族雜居村落，下新村為華人與傈僳族雜居村落。從姐列旦、上新村、下新村三個村落中每村抽取20 戶作為入戶調查對象，在全面了解每一戶家庭語言使用情況的基礎上，盡量兼顧年齡、性別的均衡，選擇其中一人作為問卷調查對象，共獲取60 個調查樣本，樣本構成如下：

表1 性別、年齡、民族、受教育程度（N=60）

表2 職業（N=60）

整個調查以入戶問卷為主，輔以訪談法。采用一對一方式，由調查員逐題詢問，調查對象根據實際情況如實回答，調查員填寫答案。問卷由單選題、多選題、排序題組成，根據前期查找的資料文獻及咨詢當地華人華僑，設置了既定問題及選項，調查對象只需在給定范圍內做出選擇。為了防止問題及選項的設置片面化、主觀化，在每個問題中設置了“其他”選項，以補充一些遺漏或特殊情況，確保問卷全面、真實反映南坎華人華僑的語言生活現狀。

一、語言習得

（一）習得順序

一個人的第一語言主要受家庭影響，一般來說，家庭成員主要說什么話往往決定了孩子的第一語言。

調查結果顯示，絕大多數華人華僑的第一語言是漢語方言，占比為93.33%，南坎地區漢語方言屬北方方言西南官話。少部分華人華僑的第一語言為普通話、傣語、緬語，形成了第一語言非母語的情況。習得順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家長的語言態度和對孩子語言教育的重視程度。多數人在第一語言習得過程中，受母親的影響較大，其次依次為爸爸、外婆、爺爺、奶奶。

需要說明的是，語言的習得順序并沒有清晰嚴格的界限，有些人在學習語言的時候，可能同時學說兩種語言。另外一種情況是因為時間久遠，記憶模糊，有些調查對象并不能明確區分語言習得的先后順序。

（二）習得途徑

數據表明，南坎華人華僑學習普通話的主要途徑是學校教育，其他習得途徑依次為：大眾傳媒社會交往家庭影響；漢語方言的習得途徑主要是家庭影響，其他習得途徑依次為：社會交往學校教育大眾傳媒；學習緬語的主要途徑是學校教育，其他習得途徑依次為：社會交往大眾傳媒家庭影響，有10%的人不會說緬語；學習傣語的主要途徑是社會交往，其他習得途徑依次為：家庭影響學校教育大眾傳媒，有30%的人不會說傣語；學習英語的途徑主要是學校學習，但大部分人不會說英語。學習其他少數民族語言途徑則主要是在生活中通過社會交往習得。

表3 語言習得途徑（N=60 分解所選項）

二、語言能力

在南坎地區，傣語是通用語言，屬于強勢語言，但在華人華僑社會內部，漢語比傣語更為強勢。緬甸主流社會較為重視緬語和英語，但在南坎使用頻率極低，因此，緬語和英語都屬弱勢語言。

調查顯示，南坎華人華僑16.7%為單語人，只會說漢語；20%為雙語人，主要是漢——緬雙語人；50%為三語人，主要為漢——傣——緬三語人；13.3%為漢——傣——緬——英四語人，這部分人主要是在緬文大學英語專業畢業的學生。還有少部分人自述年輕時同時會漢——傣——緬——景頗——德昂——傈僳語，但隨著年齡增長和交際對象的變化，景頗話、德話昂、傈僳話等語言能力已經退化到一般或略懂狀態，因此把這種情況歸入漢——傣——緬三語人。由此可見，南坎華人華僑一半以上為三語人，同時掌握漢語、緬語、傣語三種語言。

表4 語言掌握情況（N=60）

在華人華僑所掌握語言的熟練程度調查中，看到熟練程度最高的是漢語方言，達到熟練程度的占83.33%，其次為普通話，占21.67%，傣語達到熟練程度的占16.67%，居第三位，緬語達到熟練程度的只占15%，居第四位。由此可見，雖然多數華人華僑是漢——緬雙語人或漢——傣——緬三語人，但熟練程度最高的是漢語，傣語和緬語的熟練程度多數只為一般或略懂，主要應付日常生活交際。景頗語、德昂語、傈僳語只有極少部分人會說，而且熟練程度也是一般或略懂居多。

語言能力的認定應該區分交際能力和表達能力。交際能力主要指能否使用這種語言進行日常的交際，能交際的說明已經具備基本的語感和基本的語言能力，一般限于聽和說。表達能力是指語言表達的強弱，包括聽、說、讀、寫各個方面，反映一個人掌握語言水平的高低。

把漢語、緬語、傣語、英語作為語言能力考查對象，分別調查四種語言的聽、說、讀、寫四種表達能力，便于對不同語言的各項能力進行比較。

（一）聽力能力

表5 聽力能力（N=60）

如果從完全能聽懂的角度看，南坎華人華僑四種語言的聽力能力比較結果是：漢語、傣語、緬語、英語。所有被調查的華人華僑都能聽懂漢語，緬語和傣語完全能聽懂的人數大致相等，但緬語基本能聽懂的人數比傣語多，英語的聽力能力最低。

（二）口語能力

表6 口語能力（N=60）

口語能力和聽力能力的調查結果大致相當，如果從能熟練交談的角度看，四種語言的口語能力比較結果是：漢語、傣語、緬語、英語，但是緬語基本能交談的比例遠超過傣語，所以如果把前兩項指標相加，口語能力的排序應是漢語緬語傣語英語。

從聽力能力和口語能力的比較來看，調查對象的聽力能力略高于口語能力。

（三）閱讀能力

表7 閱讀能力（N=60）

閱讀能力調查結果：漢語、緬語、英語、傣語。傣語雖然是有文字的語言，但多數華人華僑學習傣語只是為了在生活中方便與當地傣族交流，所以很少有人專門學習傣文，導致傣語的閱讀能力在四種語言能力比較中最低。

（四）寫作能力

表8 寫作能力（N=60）

四種語言的寫作能力總體偏低，相對來說，依然是漢語寫作能力較高，緬語次之，傣語和英語寫作能力極低，傣語完全不會寫的占91.67%，英語完全不會寫的占83.33%。

總之，從同一種語言的各項能力的橫向比較來看，聽說能力普遍高于讀寫能力；從不同語言的各項能力的縱向比較來看，漢語各項能力均高于其他語言。

三、語言使用現狀

（一）家庭語言使用

表9 家庭語言使用（N=60）

調查表明，華人華僑家庭內部主要使用漢語方言交流，單語現象突出。部分漢傣結合家庭則會兼用傣語，也有少部分家庭偶爾會使用緬語。為進一步掌握家庭成員內部語言使用情況，我們把家庭成員按輩分細分為三個層次：長輩對晚輩、同輩之間、晚輩對長輩，結果顯示，長輩和晚輩之間相互交流使用單語情況較多，同輩之間交流使用多語情況有所增加。總體來看，華人華僑家庭內部不同輩分成員之間均穩定使用漢語交流，這有利于漢語在華人華僑內部傳承與發展。

（二）傳媒語言使用

表10 傳媒語言使用（N=60 分解多選項）

如今科學技術飛速發展，電視、手機等大眾傳媒正快速進入普通華人華僑家庭。這些大眾傳媒不僅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影響了人們的語言使用。調查顯示，絕大多數華人華僑在看電視、聽廣播、聽音樂、玩電腦或手機時傾向使用普通話，這固然與普通話作為大眾傳媒的語言載體分不開，但也從側面體現出華人華僑對語言使用的傾向性，在可以同時收看漢語、緬語電視節目和使用漢語、緬語兩種手機語言系統的情況下，華人華僑傾向于選擇漢語。少部分華人華僑在看電視、聽音樂、玩手機時也會選擇使用緬語、傣語，但所占比重都極低。

（五）學校語言使用

表11 學校語言使用（N=60 分解多選項）

在華僑學校，普通話是教學語言，但是普通話的使用率并不算高，除了在課堂上教師授課和學生回答問題時使用普通話外，其他時候基本不用普通話，包括教師之間的交流、師生課后交流、學生相互交流等，普通話的使用率都極低。相較之下，漢語方言的使用率較高，老師之間、學生之間、師生之間都覺得使用方言交流更為親切，都樂于使用漢語方言。部分教師尤其是幼兒教師在授課時偶爾會在普通話中夾雜方言、緬語、傣語，主要是考慮到部分少數民族學生入學前沒有漢語基礎，相當于雙語教學。

（四）政府語言使用

表12 政府語言使用（N=60 分解多選項）

在緬甸，華人雖然在經濟上占據優勢，但在政治上依然處于弱勢地位，華人華僑從政的幾率較低。因此華人華僑到政府辦事時，必須使用緬語與當地政府人員交流。下新村一位55 歲的漢語單語人告訴我們，她到政府辦事，聽不懂緬語，政府的人也聽不懂她說漢語，所以要想把事情辦好，只能自己請緬語熟練的人去幫忙翻譯。

四、語言使用特征

（一）多數華人華僑兼用傣語和緬語，構成多語和諧

在南坎地區，傣族作為當地人口最多的原住民，傣語成為強勢語言。漢族在經濟上實力較強，加之南坎地理上與中國毗鄰，有著天然的地緣優勢，漢語成為當地亞強勢語言。作為國語的緬語，因為使用人數和使用場合較少，則淪為弱勢語言。

三種語言雖然有強勢弱勢之分，在功能上卻能各盡其職、和諧共存，構成了南坎地區的多語和諧。在華人華僑家庭內部和社區內部，漢語占據絕對優勢；在集市貿易中傣語更占上風；在緬文教育、政府辦公等正式場合，緬語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在南坎地區生活的人多數為漢——傣、漢——緬雙語人或漢——傣——緬三語人，他們能夠根據交際對象和交際場合靈活轉換語碼，使用不同語言完成各自的交際目的。

（二）母語保持完好，漢語具有穩定的言語社區

漢語作為華人華僑的母語，在南坎地區得到極好地保留、傳承。通過不同年齡段語言能力統計，可以看出不同年齡段的華人華僑都能熟練掌握漢語，不存在語言代際斷層現象。在目前使用最熟練的語言調查中，95%以上的華人華僑都選擇了漢語，只有極少部分選擇傣語，因為從小生活在漢傣結合的族際婚姻家庭中，主要負責語言啟蒙的是身為傣族的母親。

通過對家庭內部語言使用情況和不同對象、不同場合語言使用情況的問卷調查，以及實地觀察、面對面訪談，看到漢語具有穩定的言語社區。在家庭內部，無論是長輩對晚輩、同輩之間，還是晚輩對長輩，都使用漢語。在村寨內部，無論是打招呼、聊天、生產勞動，還是集會、節日慶典、婚嫁喪葬，只要是本族人，都使用漢語進行交流。即便生活在雜居村落，華人華僑也能在當地華僑會組織帶領下自覺組成華人社區，為漢語的使用和傳承提供穩定的言語社區。

（三）語言使用呈現年齡和性別差異

調查發現，南坎地區華人華僑在語言使用上呈現出年齡差異和性別差異。

年齡偏大和偏小的華人華僑，單語人比例較高。老年單語人較多。年齡較小的華裔則是因為尚未接受學校教育以及社會交往較少，因此目前還是單語人，一旦進入學校學習，隨著社會交往增多，可以預測他們以后必定也是雙語人甚至多語人。

第二代華僑的生存條件已經比父輩有所改善，他們有機會接受學校教育，也有機會接觸更多的人，因此這個年齡段的人基本上屬于漢——傣或漢——緬雙語人了。從性別上看，這個年齡段的男性雙語人比女性雙語人多，主要是由于男性外出工作接觸的人多，學習和使用語言的機會也相對較多，而女性主要負責在家照顧孩子操持家務，所接觸的人和使用不同語言的機會較少。

第三代華僑可以同時接受緬文教育和華文教育，又多數生活在城區，與傣族鄰居交往密切，很多人在社會交往中自然學會了傣語，因此，這個年齡段的多數是漢——傣——緬三語人，有些上過緬文大學的甚至是漢——傣——緬——英四語人。在這個年齡段，語言使用的性別差異不明顯。

五、語言使用現狀的成因及條件

南坎地區華人華僑母語保持完好，漢語熟練程度高，大部分兼用傣語和緬語，構成了多語和諧的良好語言生活現狀，這些語言生活的形成有其特定的成因和條件。

（一）開放包容的心態是多語和諧的促成因素

華人華僑遠離祖國到異國他鄉謀生，除了要有敢闖敢拼的勁頭，還要有開放包容的心態，才能與當地民族和諧共處，才能在平等交往中實現共贏。南坎地區的華人華僑，雖然對自己的祖國和民族有強烈的認同感，但也用開放包容的心態努力與緬甸當地民族和諧共處，他們樂于與當地民族交朋友，也樂于學習當地民族語言，現在多數華人華僑兼用傣語就是最好的例證。

（二）強烈的國家認同感和民族情感是母語保持完好的主要因素

歷史上華人華僑因為種種原因移居緬甸，早期移民飽受當地民族的欺凌和壓迫，身份又得不到緬甸政府的認可，這些因素使得華人華僑加深了對故土的懷念和對本民族的認同，這種懷念和認同最直接地體現在對母語的保持和對文化的傳承上。無論條件多么艱苦，華人華僑堅持使用母語，堅持傳統文化習俗。

時至今日，中國的國力日益強盛，全世界范圍內都掀起學習漢語的熱潮，華人華僑在緬甸經濟中也占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一切使得華人華僑的國家認同感和民族情感更加強烈，使得他們擁有了身為華人華僑的自豪感，同時也產生出一種迫切的使命感。

（三）華文教育的興辦是漢語得以傳承的重要保障

如今，緬甸已是整個東南亞華校數量最多的國家，緬北地區華校占了緬甸華校大部分，幾乎有華人的地方必有華校。近年來，國家加大了對華文教育的扶持力度，無論是從師資還是從教材方面，都給予了強有力的支持。華文教育的良好發展態勢，是漢語得以在華人華僑中保持、傳承的重要保障。

（四）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中國的強大是漢語得以廣泛使用的重要條件

南坎地處中緬邊境，與瑞麗市弄島鎮隔江相望，是緬北地區的重鎮和門戶，也是滇西和緬北之間的重要通道。自古以來，雙方邊貿往來頻繁，邊境貿易活躍，邊民互市現象普遍。如今，隨著中國國力日益強盛，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一帶一路”倡議，中緬經濟貿易得到更加良好的發展，這在無形之中為漢語的傳播使用提供了重要條件。社會的發展需求正是語言得以發展應用的重要條件，正是這種社會需求加上華人華僑自身情感態度，使得漢語在南坎的地位迅速得以提高，漢語的傳播速度也得以加快。

五、結語

由于多民族融合以及特殊的地理位置，南坎地區大部分華人華僑成為多語人，掌握兩種或兩種以上語言。他們從小在家庭影響下習得漢語，也通過學校學習或社會交往習得緬語或傣語，但語言熟練程度不同，漢語熟練程度最高。語言能力也有所差異，聽說能力強于讀寫能力。在不同場合和面對不同交際對象時，華人華僑的語言使用情況有所不同，整體呈現出多語和諧、母語保持完好、存在年齡和性別差異等語言使用特征，這與華人華僑開放包容的心態、強烈的國家和民族情感、華文教育的興辦、獨特的地緣優勢等因素分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