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函
馬燈在干草編就的船篷下晃蕩著,燈光跳動,忽明忽暗。我橫臥在艙中,隔著一層潮濕古老的木板聽著湖水的波濤聲。我想著此時若從山中的華亭寺俯瞰這里,必將是這樣一幅景象:一葉仿佛從千百年前漂來的輕舟,一點燈火,隱在這黑暗而盛大的夏夜、岑寂幽深的滇池,此外無一物。
想到這里,我坐了起來。玉溪的船家坐在船尾,藍黑色的布衫,膝上擱著胳膊粗的水煙筒,他時而含住煙嘴咕嚕嚕地吸上一口,然后盯著漆黑的湖水出神。
再看看這船,它由木頭和茅草制作而成,除此之外毫無裝飾。船身上附著紅土和煙草的氣味,像是我家鄉的大地自然生長的東西,難以想象在什么樣的年代,由誰制作了它。它正載著我向家漂流,我出生的那座城市此時完全隱沒在黑暗的山峰背后。我想象著,當年馬可·波羅來到我的家鄉,感嘆它是座“壯麗的大城”時,這船也在這里,是壯麗的一部分。而現在,我生命中的每個夏日都拼命在這座城市的遺跡里求索壯麗的印記:在鋪著青磚的街巷、法桐樹枝爬上牌坊的檐角、掉色的陶羅漢、光影斑駁的公園長廊里求索,最后在黃昏里無功而返。
在這條船上,在沒看到標志著那座城市邊界的西山龍門前,壯麗而野蠻的美依舊存在于山的那邊,路轉溪橋忽見。這樣的憧憬帶我一次又一次返鄉。
我又側身躺下了。船底細不可聞的水聲千萬次拍打著這木船,是故鄉的大湖第千萬次拍擊著這木船,是故鄉的大湖欲說還休的耳語。此刻,并非這大湖背負著這船,而是船承載著滇池。我感受著船底千鈞的重量,船家劃起水來,木槳攪動著湖水。大湖不再說話了,它要送我回家去,回昆明。
“要到了嘎!”船家拖長嗓音喊,這話該是對我說的,卻又不像。他直身立在船頭,用吟唱的音調知會滇池和群山。天上只剩下寥寥幾顆星星,像是這船家喊來了黎明,天上顯出破曉的湛青色來,他又回頭看我,我發現他的眼睛極黑、透徹,大概是因為他這一輩子所見的,只是滇東的山水。
船轉過山去,絕壁上的龍門點著青燈,和船中的馬燈一樣,燈光搖曳。
我想起我的同鄉,他總是質問昆明為何生不出為自己作詩的詩人,為此他曾多次嘗試,但這些詩作都石沉大海。也許這里無法被詩歌承載,而只能是這船,這船家,這滇池。
我卻還記得他的詩句:
就要去了,夜
就要來了,光
就要醒了,滇池
就要泊了,船
名師點評
這是一篇詩化的文章,以歸鄉客“我”的情感發展為主線,將歸鄉途中的景、物、人、事連綴成文。在這篇文章里,情節被不斷稀釋沖淡,而情感依托于詩化的意境得以充分展現。既有神馳古今的浪漫,亦含久別故鄉的惆悵,文章宛如一曲清亮悠遠的笛聲,久久徘徊在夏夜的滇池上。(朱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