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天澤
摘 要: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證明標準問題,目前學界尚存分歧,主要有“應當降低”與“不應降低”兩種立場,其中“不應降低”立場又有多個觀點。本文首先對學界有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證明標準的不同觀點進行整理,其次說明“不應降低”的合理性,并對相關理論進行解釋說明,以期能為實現程序正義和訴訟效率的協調發展貢獻綿薄之力。
關鍵詞:認罪認罰從寬;刑事訴訟法;證明標準
一、寫作背景
自2014年十八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要求以及2016年“兩高”(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推行試點以來,我國一些城市先后開展刑事速裁程序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行工作,并取得了初步成效和經驗。2018年10月26日,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六次會議修改通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速裁程序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式入法。新修改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并未規定認罪認罰從寬案件采用特殊的證明標準,因此應推定其采用的證明標準與普通案件一致。但實務界多傾向于采用較低的證明標準,而且學界對“認罪認罰案件是否應當采用特殊的證明標準”這一觀點看法不一。下文將基于學界分歧對刑事訴訟認罪認罰案件的證明標準進行討論。
二、學界觀點綜述
《刑事訴訟法》第55條是對我國刑事訴訟中證明標準的具體表述,其中第1款規定,我國刑事訴訟中的證明標準具體表述為“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簡言之,即“客觀真實”的證明標準[1];而第2款則采用了“排除合理懷疑”這一較為主觀性的表述。以法條為基礎,目前我國學界對認罪認罰案件中的證明標準是否應當降低存在兩種觀點。
(一)證明標準不降低
該觀點認為,刑事訴訟程序始終都應當實行統一的證明標準,即“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但持該觀點的學者內部亦存在一定程度的分化,即“證明標準不應降低”的立場可具體分為五種觀點。
1.證明標準統一說
該觀點認為,應當堅持“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一法定的證明標準。如王敏遠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疑難問題研究》一文指出,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應當堅持“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一嚴格要求,并應當進一步從證明要求的角度,預防偵查司法機關濫用自由裁量權,對認罪認罰案件中的被追訴人從寬處理[2]。孫長永教授認為,我國“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符合現代刑事法原理,也能夠滿足我國司法實踐的需要;認罪認罰案件無論適用什么程序進行審判,均應堅持上述證明標準,不能輕易降低或者突破”[3]。
2.證明責任減輕說
陳衛東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一文中提出了第二種觀點,即在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中,司法機關仍須堅持“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但控方在證明被告人應受刑事制裁的過程中的證明標準發生了變化[4]。換言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減輕了控方在審查起訴、準備公訴活動、參與庭審舉證質證等方面的負擔,但并未從實質上降低證明標準。
3.證明對象限定說
陳光中教授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若干重要問題探討》一文中,提出了第三種觀點,即堅持“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但對“基本事實”“基本證據”與其他事實、其他證據進行區別對待[5]。文章指出,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應當堅持客觀真實與法律真實的統一,無論被追訴人在何訴訟階段認罪認罰,公安司法機關都必須對基本事實進行“實質審查”[5]。但是,堅持“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并不意味著具體案件中所有的事實與證據的證明均須達到該標準。
4.定罪量刑事實區分說
第四種觀點認為,在認罪認罰制度中不應降低證明標準,但要區分定罪事實的證明與犯罪事實的證明;同時,即便維持同樣的證明標準,不同的案件也可以采取不同的證明程序與方式[6]。陳瑞華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若干爭議問題》一文中提出了該觀點,認為基于無罪推定原則、實質真實原則的要求,出于避免冤假錯案的實際考量,在公訴方指控的犯罪事實的證明問題上,證明標準不應降低。但在量刑上則不然,根據作者觀點,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由于檢察官與被追訴方可以就量刑幅度進行必要的協商,且對于特定量刑情節的認定,檢察官確實享有一定幅度的自由裁量權,為了吸引被告人認罪認罰,檢察官在量刑幅度上可以有一定的妥協。因此,檢察官對量刑事實的證明不需要達到最高證明標準[6]。
5.證據調查簡化說
這一觀點認為,證明標準沒有降低,只不過對被告人有罪的證明從嚴格證明轉變為自由證明,不再恪守普通程序中的程序規則,尤其是直接言詞原則;法庭應當在訊問被告人的基礎上,結合案卷、其他證據作出判決[7]。
(二)證明標準應當降低
與上述觀點相對,部分學者主張應當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實行較低的證明標準,亦可稱“降低說”。21世紀初,何家弘便認為“在適用簡易程序的刑事案件中,證明標準可以是略低的明確證據的證明”[8]。李玉華認為,“對于被告人認罪的按照簡易程序審理的案件,其證明標準要求就比較低,具體說來就是根據經驗判斷‘令人相信即可”[9]。實行速裁程序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工作以來,“降低說”的呼聲亦呈趨高之勢。汪建成認為,“對于適用刑事速裁程序的輕微刑事案件,筆者認為證明標準可以適當降低,沿用‘兩個基本(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確實)的證明標準即可。”[10]持類似觀點的論述還有高通的《刑事速裁程序證明標準研究》和秦宗文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效率實質及其實現機制》等。
實務界也較為青睞此觀點,南京市建鄴區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李勇指出,“以往繁簡分流改革是失敗的”,其“根本原因在于證明標準問題”,“無差別地適用‘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無疑是阻礙繁簡分流的根本原因。要想發揮簡易程序、速裁程序在案件繁簡分流、節約司法資源中的真正速審效果,證明標準的差異化將是必然趨勢”[11]。
從上述觀點可以發現,堅持不降低證明標準的學者,出于對司法實踐中偵查環節獲取口供自愿性和真實性的不信任,同時也是對美國辯訴交易中無罪之人被迫認罪的清醒認識,更關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程序公正價值。與之相反,“降低說”從提高訴訟效率的角度出發,對司法機關“案多人少”的現實窘境給予更多關注,同時對口供是否真實自愿持肯定的態度。筆者認為,后者雖然有利于提高司法效率,但是對于司法公正及人權保障是隱藏的威脅,因此主張不降低證明標準。
三、維持證明標準不降低的理由
早在1997年《刑事訴訟法》確立簡易程序時,學者李文健便認為,“無論是簡易程序還是普通程序,其刑事訴訟的開展必須建立在查明案件真相,明確是非,事實清楚和證據確鑿的客觀基礎之上”[12]。正基于此,認罪認罰也不應游離于現行刑事訴訟程序及相關據證明制度之外。筆者認為,維持證明標準不降低有以下幾點理由。
(一)維護法條關系間的邏輯自洽
學界多數觀點認為,認罪認罰案件必須堅持“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這不僅是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必然要求,而且是公正司法的內在要求。汪海燕教授認為,“將認罪認罰案件排除在審判中心體系的建構之外,進而以此降低此類案件的證明標準,在邏輯上不具有自洽性”[13]。《刑事訴訟法》第55條強調“對一切案件的判處都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并明確規定“證據確實、充分”應滿足“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對此可以推定該證明標準適用于所有刑事案件,包括認罪認罰案件。雖然第15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但是此條并不與第55條的“證據確實、充分”相矛盾,對于第15條可以理解為包含實體上的從寬及程序上的從簡,而對于程序上的從簡不應與降低證明標準畫上等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未降低證明犯罪的標準,而是在堅持法定證明標準的基礎上,于程序上作出相應簡化,以更好地實現公正與效率的統一。
(二)規范證據收集行為的必然要求
對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案件,偵查機關仍然必須按照法定證明標準,依法全面及時收集固定相關證據,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也必須按照法定標準,全面審查案件,若認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應當堅持“疑罪從無”,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或者判決無罪。“如果降低證明標準,其逆向指引作用就會顯現,即在審前程序中,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可能將犯罪嫌疑人的認罪認罰的口供作為證據收集的重心,甚至將證據收集的全面性、合法性拋諸腦后”[13]。同樣,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01條,法院并非像美國的辯訴交易那樣只對檢察官的指控作形式審查;相反,法院仍然需對被告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及真實性做實質審查,即使是在速裁程序中法院仍需以第200條“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為標準進行裁判。這正是防止犯罪嫌疑人翻供后無法認定犯罪,實現司法公正的需要。
當然,司法實踐中,有些案件犯罪手段隱蔽,或者因客觀條件所限,證據的提取、固定存在困難,證據體系可能存在這樣或者那樣的不足,對這些案件,如果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認罰,使得證明犯罪構成要件事實的基本證據完備,能夠排除合理懷疑,則可以按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
(三)保障被追訴人合法權利的應有之義
當前,我國仍存在偵查行為不甚規范、律師辯護率低下、有罪判決率居高不下等諸多問題,降低認罪案件證明標準容易導致強迫認罪、認假罪(無罪認有罪)、替人認罪等情況的發生。同時,孫長永教授的調研結果顯示,我國90%以上的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和審查起訴階段沒有得到辯護律師的法律幫助[14]。雖然2016年《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方案》及新《刑事訴訟法》規定了值班律師制度,但其發揮的作用依然有限,如果值班律師不負責任,不盡責告知被告人認罪享有的訴訟權利以及可能面臨的法律后果,或者不盡責幫助被告人申請變更強制措施、提供法律咨詢等,被告人幾乎沒有其他途徑得到切實的法律幫助,很可能出現因無知而認罪,虛假認罪的情況。法定證明標準基本上可以說是使無罪的人不受錯誤定罪、有罪的人受到公正懲罰的唯一有效保障。如果法定證明標準被降低,那么一些證據不足的案件就可能因控辯雙方協商一致而最終被判有罪[14]。因此,法定證明標準在當前被追訴人權利保障仍有缺失的情況下有其存在的重要意義。
(四)認罪認罰實質為降低證明難度而非證明標準
從我國目前有關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研究看,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往往不僅是形式化、概括地“認罪”,往往還包含對犯罪細節的承認。刑事訴訟中被告人認罪的法律效力大致相當于民事訴訟中當事人對由對方承擔證明責任的不利于己方的事實的自認。這種“自認”即被告人的“供述”或者“自白”本身并未移轉刑事訴訟案件中證明責任的分配,只是相對降低了控方在承擔舉證責任時的舉證難度。“供述”“自白”的首要功能在于降低控方證明難度,提高訴訟效率,實現程序從簡;同時通過“供述”“自白”,被告人讓渡自己的實體權利,以獲得實體刑罰上的從寬。也正是因為被告人認罪認罰對程序簡化與結果從寬的重要意義,此時降低證明標準并不合理。由于認罪認罰牽涉被告人自身的權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鍵在于充分保障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與真實性。如果在簡化程序的同時降低了證明標準,則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與真實性就很難得到有效保證,不僅不利于保障被告人的基本權利,而且容易導致冤假錯案的發生,這違背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本意。
四、結語
正如孫長永教授所言,“堅持法定證明標準并不妨礙檢察機關就證據較為薄弱的案件與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進行認罪認罰協商,也不意味著法院不可以根據案件特點、證明對象的不同進行靈活把握,更不意味著把法庭審判階段的證明標準簡單地適用于審前階段”[14]。堅持法定證明標準不僅不會阻礙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施行,而且是保障人權、提高司法效率的必然要求,關鍵在于庭審中如何根據認罪口供和其他證據把握好這一證明標準。2012年修改《刑事訴訟法》時,立法機關便對“證據確實、充分”作了細化規定,并引進“排除合理懷疑”這一標準強化對于“證據確實、充分”的認定,這使得我國現行定罪證明標準無論在認罪案件中還是不認罪案件中都有較強的可操作性。因此,應當遵從現行《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在具體案件審判中,圍繞被追訴人的認罪口供進行司法審查,以滿足“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實現程序正義、結果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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