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亮
最大的月亮
忘了確切哪一年,火車凌晨抵達柳園,空蕩蕩的廣場上只有一輛巴士,到敦煌需要一個小時,穿過戈壁公路。
“今天是陰歷八月十六。”司機打著哈欠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而且這是歷來月亮最大的一年。”
的確,月亮大而清晰
纖毫畢現
在空無的戈壁上懸起
更像是
兩個星球
我問了一句:“看起來沒什么人?”
這激起了他的怨氣,他說:“冷冷清清,沒有客人,拉你一個還不夠油錢的,這比白跑還要白跑!早知道,我本來應該在被窩里睡覺,現在就不會在這里……而且冷得要死,哎,這么冷你怎么穿短褲?”
“北京還熱著。”我簡短地說,作為本來不該出現的人,盡量不做太多回應。
司機前窗掛著一個佛像,綴著穗子,搖晃如馬尾。他的影子輪廓,襯著黑夜、沙漠公路和一道遠燈光。
默默開了一會兒,忽然,車燈照到路中間落著什么東西,白色的透明方塊,在月光下,散發做夢一樣的熒光。
司機一個急剎車:“那是什么?”
開近察看時,才發現是一個倒扣的空塑料箱。接下來的路上,幸運的司機一共撿到七個,整整齊齊,摞進后備廂。
他點上一支煙說:“呵呵,一定是前面司機沒捆緊,邊走邊掉,這在市場要二十幾塊一個!這次,他算白白跑了一程。”
他感覺欣喜,又似乎笑不出來。
我也不知該替他高興,還是為自己松一口氣。
因為敦煌市的賓館都敲不開門,這位司機提議把我拉到更遠的地方,敦煌市的新火車站正在籌建,但可以進去休息,而且更靠近莫高窟。
到了那兒,他建議我下去看一眼,但才一下車他就迅速開走了。
新車站僅是一片工地,根本沒法進入,夜間只有五六攝氏度,我只能來回走動跺腳,在戈壁和沙漠里等待天亮。
在刺骨寒冷和徹夜未眠的困倦里,月亮終于越來越大,在空中晃動。
地上沙礫和石塊,都燦若極晝。
沙洲一夜
“拉登是我老大!”我的司機沒頭沒腦地說。
“哦。”我不知怎么接,只好附和一句。不要以為他是恐怖分子,在那一年很多中國人都在為“9·11”感到興奮。
隨后我們驅車幾公里進入沙漠腹地,他的基地就在那里,一個方方的屋子,里面住著他老婆和兩個孩子,西瓜已經切好,就放在天頂露臺上,院子里的床也搭好了,上面鋪著毛氈,我住一邊,他們住一邊。
我登上天臺,不到十家的零星房屋組成一個村落,遠處是沙丘和巖山的影子,擠滿星星的天空。
“你們這里最高的沙丘在哪兒?”
“再往里開十里。”
“吃完西瓜,我們去沙丘,我爬到頂上,你在下面等我?”
“干什么去?你到頂上要去做什么?”
“坐坐。”
“有什么好坐的?”
“唉,我愿意就行了嘛!”
“那不可能。”他冷酷地一口回絕。
“為什么?”
“九點多了,我老婆晚上不許我出門。”
我心想,拉登是你老大,你卻連晚上出門的權利也沒有?
“一百,到了那兒,我自己爬上沙丘,你就在路邊等我,幾點都不能催,行嗎?”
他看了我手里的錢,嘆口氣。
“你等著,我下去找我老婆。”
出來的時候,他努努嘴,意思是趕緊走,免得后悔。
車鑰匙輕輕插進孔中,扭動,“突突突”,顫動的聲音從底下傳來,司機扭過頭看我一眼,連我都有了種暗自逃脫的快感。
車速快得發飄,我把車窗搖到最低,讓耳朵里灌滿風,完全聽不見司機的嘟囔,車座的布套裙袂一樣鼓蕩。司機中途抽了兩支煙,煙頭刺啦啦閃著火星,吸不上幾口,很快燃到了頭。
車燈直直照進黑夜里,仿佛除了路面,前面什么也沒有,偶爾會有巖石,燈光噗地照亮一下它們巨大而沒有眼瞳的臉孔,又迅速消失。
司機指指前面:“你看,這里開始有沙丘了,但還不是最高的,我們還要再往里再往里,有一座非常大。不過嘛,沙丘嘛,變來變去的。”
忽然,我們感覺到車身震顫了一下,柔軟的撞擊感。
“呃!”司機呻吟一聲,剎車,下車察看。
一只灰色的野兔,下半身被碾過,癟癟的,有一點血從一側滲出來,痛苦地喘息著,拖著半截死了的身體向路邊荒灘爬行,不能相信這一切已經發生一樣,仍要穿越公路繼續它日常的回家之路。
我們走近時,它翻過黃色的眼睛,驚恐地把我們看了個遍。
“你有刀嗎?”司機問。
“你們不是都有小刀嗎?”我問。
“我們哪里會隨身帶刀!”
我從包里摸出我的瑞士軍刀,司機熟練地劃斷了兔子的脖子,然后把帶血的刀還給我。
他簡短地說:“縮短它的痛苦。”
現在只剩下我們繼續趕路,每小時一百公里棄它而去,耳畔是裂帛的風聲,每時每刻我們都各歸各處。
在駱駝刺和石塊的縫隙里,有一個洞,住著兔子一家,在它們忽閃忽閃的頭腦里回憶著片段,但很快就忘記了,忘得干凈。
“到了。”司機停下來,指著前面,“這樣是看不清的,但你沿著山脊一直走,就能到最高的頂上。”
“你等著我。”
“你確定要去?”
“不然我們來干嗎?”
我一步一步沿著沙脊往上,這里的沙子很細很純,不像我白天爬的那些山丘,屬于半沙化巖體。
一直到了頂上,我坐下,看著星云密布銀河橫貫的夜空,有一些流星在空中劃來劃去,真算是奇觀,如若有旁人在,我一定會驚呼,但沒有人,就只是默默地看。心情似乎也很難稱得上驚喜,旅行是茫然的,只有某一天被記憶修飾過,才煥發出一點點意思。
司機忽然在黑暗里出現,在距我五六米的地方靜靜坐下了,他說:“你看你的,我不是來催你的,怕你迷路。”但他一直在干擾我,不停看手機時間,嘆氣。
很快,一陣呼嚕聲傳來,他也忘記了老婆,倒在沙子上睡著了。
在這樣荒涼的地方,一個女人在屋里的焦急等待,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
我也躺下,沙子是暖的,曝曬的余溫還在。
風吹起細小的沙粒,在地面和皮膚間低回。
我們在沙漠的腹地,星球的一隅,為抵御寒冷,漸漸拱身進沙子里,幾乎掩埋其中,完全不知身在何處。
世界中心的路程
我的司機馬明喜,五十歲,他和妻子分了手,女兒不隨他,大學學費由他在承擔。這些事誰也不會告訴萍水相逢的人,但我們走的是一條長路,沿北線從拉薩到阿里,中間數經修路停宿。即使如此,互相了解也非常有限,分別了,來世都不一定能見。
“走路不趕時間。”每次你問他什么時候能到,他就這樣回答,他似乎不急,但一天卻喝六瓶紅牛,吊精神,連他的眼睛也全是紅的,淚水盈盈。我想,這可能是四川人不適合高原干燥氣候的緣故。
他也抱怨路面太爛,導致每跑一趟,輪胎和避震器就得大修,收入支出完全不平衡,虧本了。可是在路邊遇到幾個在阿里修機場的同鄉,不夠錢,他也愿意主動賒賬,拿出一張小的紙片,寫上所欠的車費,把他們的名字和“馬明喜”并列簽好,留下電話,他似乎相信契約。
這些打工的小年輕們真比我還不耐苦,一路都在嘔吐。
“四川地勢低,我們剛來都會有點辛苦。”馬明喜說。
前排位置我們讓給唯一的女性,她的側面有種來自山林的明顯特征,身材也小得像孩子。我每一次醒來,她都仍然坐著一動不動,滴水不喝。在廣袤的平野她沒法像男人一樣隨意上廁所,必須忍耐,她緊緊盯著儀表盤,一格一格數著時間與里程。
司機對她格外照顧,開到一處略有遮掩的地方就停下來,還拿自己的飲料給她喝。
小伙子們起哄說,呦,大叔很關心你!
他忽然轉過頭喊了一句:“對女娃娃要好點!”
長途車,我最擔心的問題就是司機疲勞駕駛,通常我會一直醒著跟司機聊天,而且必須聊動內心,以免司機睡去。但馬明喜你完全不用擔心,他不會睡,定時開一罐紅牛,喝得眼睛火紅,挪動身體再三握緊方向盤,身體前傾望向前方,仿佛一次次飲下燃油,使干涸的生命力得以繼續燃燒。
在某一地方,路因為凍土融化而傾塌了,我和他兩個就在車上待著,整整一天一夜,把眼前那片像電腦界面一樣平整的荒涼風景看至熟悉。
夜里,我們并排躺在車椅上,我指著前擋風玻璃上掛的一個鍍金克羅米相框合頁問:“里面是活佛嗎?”
“不是的,我在拉薩買了這個,里面是空的,沒有放照片。”
“那里面是什么?”
他欠身把合頁打開,里面是一個女孩的照片,大概十七八歲,眼角似乎低垂,長得有一點像他。有時我害怕一邊看年輕人的照片,一邊看他們的父母,再青春的臉龐也會染上衰老的跡象。
“多賺些錢給她好日子過,孩子在人生開始期,條件好一點嘛,以后不會太差。”他說,“姑娘就是我的世界中心,除了她,沒有別的念想。不然,我一個人跑到西藏來,荒郊野外,圖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們聯系多嗎?”
“難得打電話,姑娘大了,離得太久,打了你也不知道說什么。”他吁了一口氣,松開手,重新躺下,打開的相框開始轉動起來。我盯著它,直到它慢慢停下來,耳朵邊響起了呼嚕聲。
馬明喜,他的頭斜倚向椅背和車門,身體向內塌陷,回夢鄉了,他終于得到了好好休息,但隔著眼瞼能看見眼球在劇烈轉動。夢境,可能又給他展示了另一幅動蕩的圖景。
天亮我們繼續趕路,離目的地越來越近。
云在藍天上無窮地變化著形態,它們是圍繞在地球上空一萬米處稀薄空氣里的白色凝水層。下面是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中間延綿著荒灘峰巒湖泊,小車正緩慢地循行在這天地間的某一道路中。我們這些尋找鈔票和愛的人,大概都是游魂。
途經的岡仁波齊是所有尖峭山脈中唯一圓潤柔軟的。岡仁波齊有張溫暖超然的臉,據說這才是整個世界的中心。我們睜大眼睛,隔著骯臟的車窗,對她的撫慰著了迷。
出入無鄉
我從小旅館窗口看見,對街小區的值夜保安,整晚用打火機燒一棵冬青樹的葉子,一片一片,漫無間歇地折磨著它。
冬青的慘叫是沒有聲音的,充徹整條街道。
我躲到窗簾后面,仿佛犯罪的是我。我像軟體動物一樣蜷縮起來。
一個人的理智最后都會被孤獨摧毀,這是不可控的。再強大的人也會選擇一次次犯下致命錯誤,無意也蓄意地毀滅著自己。
但年輕的保安選擇了最小的瘋狂,向宇宙最弱的對象,犯下不為人知的罪。
以后他若能再回到陽光下——
每回憶一次,心臟都會緊縮一次。
每笑一次,都要沒有聲音地喊叫。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