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
一
強烈的陽光透過舷窗,打在翻開的《看不見的城市》一書內頁上。陽光切出書頁上的一塊,照耀著其中文字:“旅途終于把你帶到了塔馬拉。你沿著兩邊墻上掛滿招牌的街巷走進城市,眼見的不是物品,而是意味著其他事物的物品形象……”閱讀使人困倦,機上的假寐又讓我陷入雜亂無邊的想象。我去往的是之前從未去過、從不知曉的一個縣城。連續三個月因疫情對人員流動的嚴格限制剛被解除,六千米高空上飛機沉悶的肚腹內的乘客的臉龐全部藏在口罩的后面。人們各有所思,大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比平日里多了幾分各種日常渴望(對,一定是有關日常的、放松的、自由的、對以往常規交流行動的渴望)。飛行讓人放松,機艙內的閱讀與間歇的睡意,促進了對未到之地的想象與揣度。
——飛機密閉的空間,金屬外殼,翅膀下沉悶的發動機,遼闊的藍天,變化著的白云,以及口罩后面我的有些憋氣的面孔,書本,文字,這些奇異的物質及其交互,促使我去想象此刻尚在一千多公里外的滎經縣。每一次的旅行,在尚未抵達目的地,離目的地尚遠的時刻,往往會有一程洋溢著荒謬感。人就這樣被一個又一個密閉的旅行容器運送著,不停地被交給一段又一段的時間、旅途。以至于不停地因困倦、睡意而產生永遠如新的各種華麗的想象。我一直喜歡這樣具有著一定荒謬感的旅行過程。這次去滎經縣也一樣。到達之前,我已經讓想象抵達了一次(不,兩次,三次)——二十年前就已認識卻從未見過面的朋友李存剛,滎經鄰縣天全醫院的一個骨科醫生,已經到達滎經縣。在我出發之前,他曾向我粗略描述了滎經縣,生態、古道、大熊貓。我也想象它的河流,每個縣城都有河流,滎經也一樣會有河流經過,河水清冽,水流激湍,兩岸居民生活平靜又忙碌。這是我未抵之前的想象中的縣城。
二
同樣在《看不見的城市》里,有這樣的一節文字:
你是為了回到你的過去而旅行嗎?可汗要問他的話也可以換成:你是為了找回你的未來而旅行嗎?馬可的回答則是:別的地方是一塊反面的鏡子。旅行者能夠看到他自己所擁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擁有和永遠不會擁有的是何等的多。
馬可·波羅的成都至吐蕃、建都(今西昌)之行,大約經過的路線是道孚、滎經、瀘定、石棉。而過滎經時,從大相嶺出縣境是必經之路。因語言等關系,他看到的并不多,也沒作多少停留。因此他所記載的是成都、吐蕃、建都,或對滎經有記載卻沒收到成書的游記之中。當卡爾維諾在書寫《看不見的城市》一書時,寫到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汗轉述旅途見聞時,借馬可·波羅回答可汗的話,強調的是未看見、未擁有的部分。這未看見未擁有的,正是看不見的城市部分。
卡爾維諾借馬可·波羅說出的話,也正印證了我在滎經的大相嶺古道之行。由于必經的公路有一段修路而臨時改道,中巴車沿著一條窄路,小心翼翼,幾經周折,才到達大相嶺古道。這是一條通往漢源、瀘定的山道。我所到達和看到的僅僅是它的起始點。古老的石階路面上,許多處都有一個清晰的錐形凹坑,它是背夫背著沉重貨物歇腳時用以短暫支撐所背貨物的T形拐拐尖的著力處,當地人稱“拐子窩”。千百年來,有多少背夫從這條古道上來來去去,歇腳的距離與位置都大致相同,以致歇腳時的拐尖拄石處都被杵出了一個個深深的錐形凹坑。我想象著他們背著沉重貨物時的身形,這是無言的力量,同時也是接近極限的勞累,這種極耗體力的持續性勞作,我在少年時代經歷過。那也是在一個高山林場,那時我十五六歲。我從十二歲開始跟著成人,連續許多年,每年有長達半年時間參加勞作。十五歲開始背樹,背大捆青柴,挑欄肥,挑谷物。其中在一二十里外把伐下的樹背回林場是最為繁重也最耗體力的勞作。也用到拐子,每到歇腳時須用拐子(又稱短拄)支著樹干,使得樹干的架空高度差不多剛好到肩頭的高度,以便重新背起時能夠直起腰來。所以一看到大相嶺的山嶺石階的凹坑時,我的眼前就清晰地呈現出了大相嶺背夫在這條逶迤山道上一步步地艱難前行的情景。
力量、生存、欲念、艱辛、身體、貨物、風雨、烈日,這些粗糲詞匯組成的真實情景,它的沉默隱忍,它的艱難困苦,它的在沉重背貨途中造就出的強健身體與堅硬的肌肉,勞作的長期痛苦與勞作間歇時極短暫的愉快,生命的強悍與危險,生存的不易與險惡,取得酬勞時的喜悅,這孤苦強悍的勞作者的復雜美學,在今天的大相嶺早已看不到了。我所看到的,是古道的寂靜、樹林植被的郁郁蔥蔥、向視線盡頭延伸而去的山道,以及藍天白云、灑在林間的燦爛光暈。這些詩意的情景,是今日的古道實況,是供欣賞的輕音樂般的山間圖景。但一想到背夫的真實勞作情形,我仍然感到內心有愧,而眼前的詩意是多么輕浮而淺薄。
同樣的情景,還有何君尊楗閣刻石碑記:
蜀郡太守平陵何君,遣掾臨邛舒鮪,將徒治道,造尊楗閣,袤五十五丈,用功千一百九十八日。建武中元二年六月就。道史任云、陳春主。
后人來看,大多是為勒石的隸書書法贊嘆,且更關注這碑刻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最早的隸書勒石。這碑文的本義是記敘當地官員修建古棧道的功績。在我看來,這碑記與大相嶺同樣的意義,是關于人的勞作。整整三年時間,大量的勞作者在峭壁堅硬的巖石上,用原始的工具(鐵釬、鐵錘、繩索),一下一下地鑿出一個又一個的棧道孔,伐木制作棧道挑梁及鋪板,其工程量、工作強度、危險程度,可想而知。而整整三年時間,又有一些勞作者會因失足墜河等原因而亡故。這樣的勞作,與大相嶺背夫一樣,撼天動地,而勞作者的個體,卻是悲涼的。于此,我更多看到的是,勞作者的個體本身與具體勞作時的情形。
而這些,一個旅行者是永遠無法獲得,也不可能獲得的,除非你是勞作者本身,而勞作者本身,詩意對他又是無用的。
三
大相嶺茶馬古道上背夫運送出去的,除了茶葉、食鹽等物資,還有極少量的滎經砂器。
滎經的嚴道鎮古城村有悠久的砂器制作歷史。古城村的108黑砂藝術村與108國道緊密相連。108是這個藝術村的命名源頭。108國道穿村而過,喧囂,忙碌,每天不知有多少穿村而過的大貨車絕塵而去。國道與大貨車,是一個時代經濟的重要象征之一。村里人的瞳仁里反復映照世事變遷。而時代流水,帶著各種喧響,也帶著經濟與創想。雅安文聯主席、作家陳果告訴我,藝術村是在2013年“4·20”雅安大地震之后,重振滎經鄉村經濟時的項目。
藝術村的靈魂是黑砂砂器。
砂器,多么好的事物:久遠,質樸,寧靜,無言。使用者俯身砂器,使用僅僅是其中之一,人向砂器的俯身過程,是謙卑的,小心翼翼的,帶著對器皿的尊重,向容器放置食物,從最質樸的咸菜,到最名貴的魚類,到相對重要的牛腩、牛筋……它的形制、質感,歷來以簡單、粗糲著稱,與川西南的鄉村是那么的匹配契合。砂器最不宜遠行,因為脆弱與易碎,以及它的笨重,運輸者在運輸過程中會因此而終日擔驚受怕。但是,一旦到達想象不到的遠方,砂器即會受到少有的重視,也因此被珍藏乃至歌頌。
大地震后的古城砂器,正是受到上述啟示,在燒制中加入了大量造型元素。
火與泥——白善泥,質樸無華的含鐵量百分之二至五的黏土,與一千三百攝氏度的熾熱炭火相遇,相互交融。
2020年4月29日下午,我離黑砂砂器燒制現場如此之近(離火熱的爐膛二十米)。大型爐蓋下向四周噴射的火焰熾烈耀眼,聲音呼嘯。這是黑砂器皿在胚胎時期的情狀:沸騰,熾熱,顆粒與顆粒聚集,融合。火光映紅了人們的臉。這個空間,不是屬于旅游者的空間,這是一個熱烈無比的空間,火焰與砂泥在爐膛里沖突,融合成型。在這個空間里,我面對著劇烈質變的物質,面對一千三百攝氏度的耀眼火焰,在驚異中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死亡與新生的一刻。
而這一刻也正在到來。爐工在另一端拉起杠桿開啟爐蓋。爐膛里一大爐熾熱耀眼的砂器,仿佛突至的新生兒,而我心里還沒準備好它驟然降臨人間的這一刻。我的熱血就要沸騰起來。此刻,視覺上的沖擊,震撼,已經大于藝術及實用的意義。為我的視覺所饕餮的此刻,是無與倫比的一刻。在冷卻后的黑砂形制里,有過開爐視覺體驗的人,會自然而然地想起早已冷卻的器皿里火的元素。
滎經古城村,仍然在不斷地生產出新的產品,一部分的砂器進入了藝術品市場。
而我更多地看到的是屋檐下擺放著的一排排實用黑砂砂器。它們粗樸,安靜,寬容。俯身察看時,我一直提著一顆心,生怕不小心碰翻了它。越脆弱的,越值得珍惜,哪怕是日常所用。看到陳設在藝術家工作室里那個細頸高瓶藝術黑砂器時,我特別留了心,并特別注意它的每一處細節。燈光打在它上面,受光的是一個側面,由此加強了它的冷寂感與孤獨感、脆弱感。看著這件特別的砂器,我的心里突然疼了一下,因為它的美、它的性感、它的脆弱,以及它的孤傲的形態。真是一件值得珍惜的砂器啊!
馬可·波羅說:你夢到的城市是拉拉杰。她的居民提供這些夜空中的休憩點,是為了讓月亮能賜予城中一切事物永無止境的成長力量。
還有一點你不知道,可汗補充道,月亮賜給拉拉杰最罕見的特權:在輕盈中成長。? (《輕盈的城市之五》)
黑砂藝術從實用中脫胎而來,正如月亮賜給拉拉杰最罕見的特權:“在輕盈中成長。”
而滎河、經河,直至滎經河,清澈的水流,輕緩而歡愉,也是這輕盈的一部分。
離開滎經,在回程的航班上,口罩重又嚴密地蒙在了我的臉上。再度進入輕微缺氧之中。
忽必烈:我們已經證明了,如果我們過去在這里,我們將來就不會在這里。馬可·波羅:而事實上我們一直在這里。? ? ? ? ?(《連綿的城市之一》)
事實上我們一直在這里——這是一個形而上的結論。若干年以后,想起滎經,想起我曾經來過,想起在滎經時的那一刻:在滎興二路西段,在滎河邊,在大相嶺古道,在108黑砂藝術村,除此之外,還有那個勞作后夜晚獨自在小吃店的食客——我記著,我一直在這里。
在恒定的旅行記憶中,在長久的內心空間里。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