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國豐
從天然氣政策、市場和發展潛力來看,石油公司在加碼天然氣業務時需慎重。
8月4日,BP發布新的十年發展戰略,計劃從油氣生產公司轉型為專注于為客戶提供解決方案的綜合性能源公司,主要舉措之一便是到2030年將公司的石油和天然氣產量在2019年的基礎上降低40%,約為100萬桶油當量/日。
對石油公司而言,在石油需求峰值和能源轉型的大背景下,壓縮石油業務,發展低碳和零碳能源業務無可非議。但在能源行業將天然氣視為從化石能源向可再生能源的過渡載體、主要石油公司加大天然氣投資時,BP減少天然氣產量的做法又好像與行業大趨勢相悖。
全面分析近十年的全球天然氣市場可以發現,無論從能源政策還是市場空間和增長潛力來看,人們此前對天然氣發展前景的預期可能有些過于樂觀。BP的做法,或許值得引起正在大力增加天然氣投資的公司的注意。
近年來,天然氣的快速發展很大程度上源于大眾對環保要求的不斷提高和以此為基礎形成的能源政策,并由此引發了能源轉型大討論。但隨著能源轉型的加快,主要能源消費國能源政策的主要關注點正快速從天然氣切換到可再生能源,歐洲在這方面的表現尤為搶眼。
2019年底,歐盟委員會發布《歐盟綠色新政》。其目標可謂是雄心勃勃,計劃在2030年之前將歐盟的碳排放量在1990年的基礎上降低50%~55%;2040年之前,在1990年的基礎上降低100%,即實現零排放。
減排來自哪里?答案不言而喻。
天然氣作為化石能源,無法在這場減排大戰中獨善其身。在三大化石能源中,目前歐盟及英國的煤炭消費總量已不足5億噸。2020年上半年,葡萄牙的燃煤發電量下降了95%,西班牙下降了58%,荷蘭、奧地利和法國的降幅均超過50%,德國下降了39%,瑞典和奧地利則關閉了國內最后一家燃煤電廠。
雖然歐盟的石油消費峰值已過,但如果認為石油會像煤炭一樣在中短期內快速減少則缺乏支撐。因為交通運輸是歐盟石油消費的主體,而且從市場規模和經濟性來看,電動汽車對石油的替代還不能大規模商業化進行。
與石油相比,反倒是天然氣正在具備被大規模替代的基礎。因為天然氣主要用于發電,與煤炭和可再生能源呈直接競爭關系。隨著可再生能源發電成本的持續降低,歐洲的煤電和氣電面臨的替代壓力越來越大。

●比煤和石油清潔,但面對可再生能源,天然氣有點郁悶。 供圖/胡慶明 視覺中國


2020年上半年,歐盟可再生能源發電量(含水電和生物質能)增加了11%,占總發電量的比例達到40%,超過化石能源的34%,成為歐盟第一大電力來源。可以預計在不遠的未來,在替代完本已寥寥無幾的煤電后,天然氣將成為新的被替代對象。有機構預測,減排新政將導致歐盟天然氣需求在2040年之前減少450億立方米,約為目前消費量的12%。
2020年年初以來,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世界經濟陷入深度衰退,歐盟同樣面臨著衰退的壓力。IMF預計,歐盟今年的GDP將萎縮9.3%。
作為推動經濟恢復措施的一部分,歐盟以及主要成員國推出了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但歐盟新的經濟刺激措施明顯有借勢加速能源轉型的特征:在1.85萬億歐元的史上最大規模刺激計劃中,用于可再生能源、電動汽車、改善能效與減排的資金約為6000億歐元;德國也將其救市資金的1/3左右用于可再生能源、電動汽車和綠色投資。
目前,亞洲是僅次于北美的全球第二大天然氣消費市場和最大的天然氣進口區,2019年的天然氣進口量超過4000億立方米,其中83%是LNG。亞洲的眾多經濟體正處于快速發展階段,市場也普遍看好亞洲市場的天然氣特別是LNG的需求前景。有研究機構預測稱,2040年,亞洲地區的LNG需求可能在目前的基礎上翻番,南亞和東南亞是主要的增長區。屆時,亞洲將超過北美成為全球最大的天然氣消費區。
然而,這一前景看上去很美,要成為現實還要解決三大挑戰。
首先,亞洲地區的價格承受能力有限。與北美地區的天然氣產消量大體相當不同,亞洲地區的天然氣產量遠低于消費量,約1/4的天然氣需要進口。因為沒有統一的價格標準,亞洲地區在進口天然氣定價方面缺少與消費體量相對應的話語權,導致亞洲進口天然氣(主要是LNG)的價格長期高于世界其他地區,即“亞洲溢價”。
目前,美國和歐洲天然氣價格均在2美元/百萬英熱單位左右,而亞洲的天然氣價格已超過3美元/百萬英熱單位。與畸高的氣價相比,亞洲地區的人均收入遠低于歐美地區(僅為其1/3左右),難以支撐天然氣,特別是進口天然氣的大規模使用。
其次,亞洲地區的基礎設施不完善。儲氣庫、管道、接收終端是推廣天然氣使用必需的基礎設施,但亞洲地區的天然氣市場起步比歐美晚了20~30年,相關基礎設施建設極不完善。
以管道和儲氣庫為例,截至2019年底,美國天然氣管道總里程超過50萬公里、儲氣庫工作氣量約為年消費量的17%;歐洲天然氣管道總里程約為30萬公里、儲氣庫工作氣量達到年消費量的20%以上。而我國的天然氣管道總里程不足10萬公里、儲氣庫工作氣量僅為年消費量的4%;印度的設施情況則更差。我國近兩年出現的“氣荒”,就是基礎設施與市場需求嚴重失衡導致的,它限制了天然氣的大范圍推廣。天然氣基礎設施投資大、建設周期長,亞洲新興經濟體難以在短期內補上這一短板。
再次,天然氣面臨著煤炭和可再生能源的競爭。中國、印度和東南亞是未來亞洲天然氣需求增長潛力最大的地區,但這些地區的資源儲量和當前的消費結構均以煤炭為主。中國、日本、韓國等亞洲主要能源消費國,是全球投資可再生能源最積極的國家。隨著可再生能源相關裝備制造成本的下降和技術進步,可再生能源正逐漸具備與傳統化石能源競爭的能力,而天然氣作為主體能源的競爭能力在減弱。
從國家來看,中國和美國分別是近年來天然氣消費增速最快和增量最大的國家,但中美兩國未來天然氣消費的持續增長可能會不及預期。
中國方面。2000年以來,分別從3年、5年和10年平均增長率來看,中國天然氣消費增幅表現出比較明顯的下降趨勢:2010年前后是增幅最大的時期,到2019年時天然氣消費量增幅已不到9%。
原因在于,一方面,在經歷了2017年“煤改電”的陣痛后,我國的能源轉型策略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不再強制推行煤炭替代,而是提出了根據我國以煤為主的能源資源稟賦,科學規劃煤炭開發布局,加快輸煤輸電大通道建設,推動煤炭安全綠色開采和煤電清潔高效發展,有效開發利用煤層氣。同時,要求切實抓好保暖保供工作,從實際出發,推行“宜電則電、宜氣則氣、宜煤則煤”的能源政策。另一方面,我國天然氣資源條件較差、產量增長遠低于消費量增長,導致進口依存度連年攀升,目前已接近45%。如果繼續大力推動天然氣消費,難免重蹈石油的覆轍,對國家能源安全極為不利。
因此,未來中國的天然氣市場將告別高速甚至中速增長,進入中低速穩健發展期,天然氣需求難以向業界此前預期的那樣樂觀。
美國方面。從發展歷程來看,美國天然氣消費經過了從快速增長到基本平穩再到快速增長的過程。美國最近一次的天然氣消費快速增長始于2010年,近十年的年均增量為220億立方米。這得益于頁巖氣革命帶來的氣價急速下跌。2019年,美國天然氣消費總量接近8500億立方米,約占全球天然氣消費總量的22%。然而,根據筆者分析,其未來的增長前景并不樂觀。
首先,根據EIA的預測,受新冠肺炎疫情導致的經濟衰退、可再生能源大規模推廣等因素影響,2020~2030年,美國天然氣消費將基本維持在目前水平,年均增長率只有0.1%, 年均增量不足10億立方米;2030年之后這一情況會略有改善,但年均增長率僅為0.7%,年均增量不足100億立方米,僅為目前的1/3左右。
其次,目前來看,無論是能源消費國還是能源公司,推動能源轉型的決心無比堅決,全球能源轉型的速度遠超人們此前的預期。
在當前全球經濟陷入深度衰退、化石能源價格持續低迷的情況下,主要能源消費國并沒有僅從挽救經濟的角度出發重新選擇價格更為低廉的化石能源,而是借機加大綠色能源布局的力度;主要能源公司在年度投資計劃大幅削減的情況下,反而增加了對可再生能源和減排技術的投資力度,就是很好的證明。
再次,在供應端成本連年快速下降和消費端價格逐漸提高的雙重作用下,可再生能源項目的經濟性和盈利能力正在快速提升,脫離政府補貼指日可待。
英國帝國理工大學的有關研究顯示,該國2019年以“執行價”合同形式中標的海上風電項目,其“執行價”已高于電力市場的批發電價。按照合同約定,項目運營商將向政府支付差額。這意味著最早在今年年底或明年上半年,英國將首次出現以“負補貼”形式運營的海上風電廠。
從上述幾方面來看,天然氣作為過渡能源的使命可能會以超出我們想象的速度迎來終結。這應該是石油公司在規劃天然氣業務發展時,要高度重視的風險和不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