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村莊在哪里

李偉明

單位利用雙休日組織全體人員入住農戶家開展體驗式調研。我在江西省崇義縣過埠鎮長灣村一個小村落的老莊家住了兩天。

老莊年近五旬，前不久剛住上新房，是土坯房改造政策的受益者。老莊夫婦倆在家，兒子大學畢業后在沿海企業上班，家庭條件在這個村落算是較好的。

這里是典型的山村，開門見山，滿目蔥蘢。一塊塊農田在山谷間蜿蜒，水稻長得正茂盛。早晨起床，隱約聞到空氣的馨香，以為附近種了荷花或桂花。問老莊，他一臉茫然，說這里從來沒有種過這東西。馨香從何而來？房前屋后這么多樹木，也許，是它們共同的氣息。當然，老莊久居此地，早就嗅覺疲勞，沒有感覺了。

村落不大，只有20多戶。還有一半多人家居住的是土坯房，有的正準備改造，有的則受制于家底，心有余而力不足。看得出，這里整體并不富裕。山多田少，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的，40多歲的就算很年輕了。老莊夫婦以前也去廣東打過工，但因為工廠生產條件太差，工作太辛苦，覺得沒意思，于是回老家“靠山吃山”，問山上要鈔票。

村民們的生活是單調的。閑暇時間，主要是鄰里之間串門聊天，或呆在家里看電視。老莊也想上網及時了解天下事，甚至在網絡上發表意見，可惜村里沒有通網絡。如果有個文化活動室也好，這樣他可以去那里下下棋。可惜，這個也還沒有。

我問老莊，生活這么單調，有沒打算遷出山村，到城里或鎮上定居？

多少讓我有點意外，老莊說，他沒這樣的想法。他不想離開山村，對城市生活不感興趣。

老莊告訴我，像他這種想法的人，在村里還有一些。當然，他們屬于少數派。多數人，如果有條件的話，他們還是愿意進城的。老莊是真的不想進城。如果想去，他倒是有這個條件。

我對老莊的想法來了興趣，于是請他說說原因。

老莊說，祖祖輩輩住了這么多年，怎么說也有一種難舍的感情吧？自己也習慣這里的生活，覺得沒必要離開。再說，這地方，空氣清新，環境不錯，城里有這么好嗎？

從人居環境來說，這里青山綠疇，清靜幽雅，確實讓人賞心悅目。要不是離城市遠了點，交通不便，愿意在這里居住的人恐怕還不少。

老莊不愿意離開的另一個原因是，這里的田好，山更好，如果沒有人在這里耕作，荒廢了豈不可惜？

老莊說，現在農村種田的人少，村里很多人都是買米吃。農民買米吃，放在以前，有點不可思議，但現在是不爭的事實。大家沒有感覺到不種田有什么不對勁，反正街上有的是米。但老莊是經歷過饑餓年代的人，對過去的那種困境心有余悸。他擔心，萬一哪一天，外面種糧的地方發生了重大災情，糧食不夠吃了怎么辦？要是出現這種意外，自己的田地荒蕪了那么多年，一下子復墾，來得及嗎？還有，山上產著油茶、毛竹，這些都是很有價值的東西。大家都進城，讓它們在山上自生自滅，是不是有點可惜？

老莊說的原因，甚至包括某些“杞人憂天”式的想法，在我看來，都有道理。我的故鄉也是這樣的小村落，但是，現在那里已空無一人，人們全都搬家了。這種情況并非個別，而是普遍現象：有媒體報道，這些年，全國平均每天都有近百個自然村在消失。我之所以和老莊探討這樣的話題，正是因為，他的所想，正是我也在不斷思考的問題。

面對大量消失的村莊，許多人在為城鎮化的進程而歡呼。甚至有人巴不得所有的村莊都在一夜之間完成“城鎮化”。老莊的想法，只屬于少數人。在很大程度上，我是支持老莊的。當然，我還有更加“杞人”式的憂慮：當世上已無村莊，人口高度密集，一旦發生需要大量疏散人口的緊急情況（比如重大疫情、國際戰爭），我們的“后方”在哪里？你想去鄉下投奔表弟？哦，對不起，你表弟現在住你隔壁那個單元呢。

所以，我覺得，全社會聚焦城市化時，對鄉村本身，仍應有必要的關注。社會的發展，要遵循自然規律。城市化不是讓農村凋敝、消亡，對于適合人居的村莊，我保守地認為，應當支持保留，無論是為了涵養一方水土，維持生態平衡，傳承鄉土文明，還是為城里人提供廣大“后方”，它們都有存在的價值和必要。如果地球上只剩下城市，我們未必過得很踏實。

憂慮歸憂慮，現實卻是，我們不得不看到，新一代的農村年輕人，已沒有幾個留在農村從事農業；更年輕些的，絕大多數已根本不知種田是怎么回事。40歲以下的人，都在陸陸續續搬出農村。大量的良田已經撂荒。人去房空的靜謐，讓人感到心里空蕩蕩。當仍在堅守的這一代人漸漸老去，我們還能知道明天的村莊在哪里嗎？